天津人好熱鬧更喜歡把自己看到的熱鬧當做談資向身邊人炫耀。這就是大碼頭的底氣,能養活足夠多的閒人,讓他們有充分的時間去傳閒話。茶館、酒肆之內,一幫人口沫橫飛添油加醋,努力把自己塞入故事之中。
寧立言的勢力在衆人口中變得越發龐大,乃至有人信誓旦旦表示自己送三少出租界的時候,日本大兵都嚇得躲再海光寺不出來的言論。在這幫人的義務宣傳下,寧立言在日租界的輝煌戰績沒用兩天就傳遍整個津門。
對於普通百姓而言,這不過是一場熱鬧。對於上層來說,這件事就變得很值得玩味。寧立言展示自己在日租界的影響,除了震懾裡見甫、甘粕等人之外,也是爲了讓這些人看到。不管白鯨還是西北軍,乃至英、法租界高層,都會對自己的影響另眼相看,接下來的事情纔好操作。
兩天之後,他期待的迴應終於來了。
“三哥,今晚上有個飯局,人家點名要你出席,我都答應了,你不許不去。”
臥室內,湯巧珍懷抱着兒子對着寧立言撒嬌。在報界已經頗有名望的女強人,在寧立言面前永遠是那個乖巧聽話的小丫頭。當兩人獨對時,還會撒嬌耍賴,展現自己女性的魅力。
雖然生了兩個孩子,湯巧珍的身材並沒走樣,依舊窈窕可人,只是略微豐腴。與昔日相比,於清純中又多了三分婦人的嫵媚成熟,已經從清湯掛麪清水美人朝着禍國殃民的小妖精方向飛奔,比起當初更漂亮也更有魅力。
以容貌論,湯巧珍再怎麼漂亮也追不上喬雪。可是她有着最大的殺手鐗,以至於偶爾敢和喬雪鬥幾句嘴,或是像今天這樣不顧規矩的耍賴。這殺手鐗自然就是分別被她和寧立言抱在懷裡的一對兒女。
雖然民國不比前清,寧立言也不是重視香火的性格。可是生下寧立言長子依舊是實打實的功勞,按照七姨太說法,既然楊敏的兒子繼承寧立德香火就和寧立言沒關係,這對雙胞胎纔是寧立言這支真正的長子長女。有了他們即便不扶正,也足以和正牌夫人分庭抗禮誰也不用怕。
湯巧珍會做人,不至於真到那一步,尤其對楊敏依舊恭敬有加,可是該有的特權還是要有,這兩個孩子就是免死金牌尚方寶劍。
她做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語氣偏又不容拒絕,寧立言無可奈何地搖頭苦笑:“你都替我答應了,我還能說什麼?對面到底誰啊?那麼大面子,讓我們的湯大主編肯如此賣力,這是買了新女性多久的廣告?”
“這人也是咱的熟人,楊秘書。”
“他啊,這不光是熟人簡直可以算媒人了。今晚的飯還是開在夏太太餐廳?”寧立言這句話自然是暗指兩人關係突破的那個激情之夜,湯巧珍臉一紅,望着懷中的孩子,羞澀與甜蜜諸般情緒並起。乃至這一年多來恩愛情景也浮現眼前,讓她有些難以自持。盼着今晚最好還是去樂都,說不定那塊福地能讓自己給愛人再生個子嗣。
“三哥,你又欺負我……”這個稱呼成了兩人之間的某種暗號,所謂的嬌嗔其實更像是一種期盼,期待着心上人多來欺負自己幾次纔好。她羞怯地說道:
“西北軍沒錢,去不起夏太太。再說楊秘書也不敢隨便出華界,今晚上就得委屈三哥到華界一趟。這頓飯開在大寶、二寶爺爺家。”
寧立言一愣,又有些不悅地搖頭:“胡鬧!這事牽扯寧家幹什麼?”
“三哥別發火,這事是老爺子自己提的。楊秘書名義上負責本地經濟領域,專門和商人打交道,老爺子是商會負責人之一,雙方自然少不了接觸。平時招待家宴往來應酬也多,今天招待個家宴不至於惹人懷疑。至於我……”
湯巧珍的臉又恰到好處的泛起一片紅暈,“老太太想要看孫子,孫女。我帶大寶和二寶去內宅看奶奶。”
“我兒子和她沒關係!”寧立言不捨得對湯巧珍發火,但是語氣總歸是不好聽。
“看你說得。你都是當爹的人了,咋還記仇呢?再說老太太那人你也是知道的,心胸算不上寬闊可是要面子,爲了個好名聲也不會苛待誰,對你對婆婆大面上都過得去,再說她不是答應了麼,將來承認婆婆是寧家偏房。”
“我不稀罕!那是我媽,用不着她給名份,我這支算自立門戶,上墳掃墓的事跟他們寧家沒什麼關係!”
“那三哥就算是看我的面子委屈一趟。三哥……”
面對百試百靈的撒嬌攻勢,寧立言只好舉手投降。再說他也知道,家宴不過是掩護,正戲還是自己和楊秘書之間的交涉。
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市長換人秘書也該跟着走。楊秘書自願留下還得到西北軍的重用,證明這個人確實有才華,也證明他的身份不是那麼簡單。他究竟是市府的人還是南京政府的人,怕是不好說。這次的見面絕不是喝酒拉關係那麼簡單,背後肯定另有原因。
他想了想,問道:“曲長河來不來?”
“他最近鬧病怕是來不了。他也不容易,保安總隊就那麼點人馬,武器裝備也不好,要靠他們抵抗小日本談何容易?總是擔心守不住天津變成民族罪人,被千夫所指,整天愁眉苦臉的。原本體格跟我爹差不多,現在成了個病秧子,恐怕沒幾天了。也得虧曲振邦娶了媳婦,算是了了心願,要不然他怕是到死都閉不上眼睛。”
在湯巧珍和寧立言舉辦秘密婚禮之後不久,曲振邦也結婚了。結婚的對象並不是什麼高門大戶的女兒,只能算是小家碧玉。也在女子師範學校讀過書,相貌氣質上隱約有幾分湯巧珍影子。
和湯巧珍相比這個女孩更爲傳統,據說婚後對丈夫百依百順又頗能持家,算是個賢內助。如今已經懷孕,看上去算是美好姻緣。
寧立言點點頭:“這樣啊。西北軍不會在這個時候對保安總隊摻沙子奪權,曲長河有個三長兩短肯定就是曲振邦當司令。這爺倆都算是合格軍人,眼下這個時局,他們指揮保安總隊算是最好的結果。曲振邦如今病重不能理事,今後你傳遞消息是不是就是和振邦聯繫?”
“我和淑慧,就是曲振邦的媳婦聯繫。我們兩是校友,借校友會的機會就能把消息傳過去。淑慧還想和咱家結娃娃親呢。這事我沒答應,這都什麼年代了,咋還能搞娃娃親那套?淑慧跟我是校友,咋就不懂自由戀愛?真是的。”
寧立言笑着把湯巧珍摟在懷裡,在她和女兒臉上各親一口。“你又跟我耍心眼。三哥是那小心眼的人麼?再說你要是和他有什麼瓜葛,又怎麼會給我生孩子?我就是擔心曲振邦還放不下,見了面枉自神傷。現在他有軍務在身,如果整天爲兒女情長難過必然要耽誤正事。好在他有個好太太,倒是想的很周全。孩子的事,等長大以後再說吧。但願他們這一代人都能享受到自由戀愛,不用把這天經地義的事當成一種奢侈。”
兩人抱着孩子依偎一處,暢想着兒女長大後幸福生活,竟有些老夫老妻相看白頭的感覺。只不過想起別墅裡其他女人湯巧珍心裡又掠過一絲陰霾,提醒寧立言道:“趕快換身衣裳,咱們去看大寶、二寶他爺爺、奶奶。”
寧立德已經帶着寧家變賣產業獲得的大筆資金去了重慶,購買土地營建房屋,爲寧家構建未來的棲身地。寧家的親族縱然故土難離可是錢都被抽走了,不走也沒辦法,大多數人都已經前往重慶少數人回了青縣老家,天津這邊則是寧志遠留下來坐鎮。
按照寧立言的意見,寧志遠也應該走。寧家之前寧可虧本也要套現,把產業大量出售,這邊的資產所剩無幾,固然不至於讓寧志遠捱餓受窮,可是就這點產業也沒有必要讓他留下來。隨便打發個管家就能經營處置,再不然就整個賣掉。可是寧志遠堅持意見,別人也沒有辦法。
寧志遠前幾年總是鬧病,可在寧立德前往重慶之後,不知是唐珞伊醫道高明還是喬雪介紹的幾個外國醫生手段過人,寧志遠又重新煥發了活力。
父子重逢,只見寧志遠的腰又拔得筆直,雙眸中充滿神采,如同一頭脫毛落爪的老邁雄獅重獲新生,一聲怒吼依舊讓百獸雌伏。只不過滿頭如雪白髮無法遮掩,還是證明了他衰老速度遠超同齡人。
看到他這副樣子,寧立言心裡略有些安慰,但是又情不自禁地想要和他拉開距離。或許對他來說,還是那個衰老乃至有些可憐的老人更容易接近,眼前這個寧董事長與父親總是無法重合。
父子兩人在書房獨對,彼此看了對方十分鐘,誰也沒開口。寧志遠嘆了口氣:“巧珍和敏兒都是好姑娘,你虧負其中一人都天地不容,可你虧負的又何止她們兩個?那個喬雪只知道給我推薦醫生郵寄洋藥,怎麼從來沒到咱家來過?難道她這個南洋富商千金不懂得本地規矩?”
寧立言想說句好話,可是話一出口就不自覺地帶上了火藥味。“雪兒是英租界大名鼎鼎私人偵探,往誰家去往往意味着誰家出了大案。所以寧董事長還是盼着她別來的好。”
“武小姐情況怎麼樣?女人生育如同闖鬼門關,就算她身子骨強健也不能大意,該做檢查就得做檢查。”
“雲珠是我的女人,我自己知道疼。寧董事長把我叫來,不會是爲了說這些吧?我的工作很忙,咱們還是入正題爲好,楊秘書在哪?”
“他一會就來。”
房間裡又陷入寂靜,過了好一陣,寧立言才說道:“重慶的水土也養人,人挪活樹挪死,眼下寧家在天津歸了包堆就那仨瓜兩棗,沒必要守着。乾脆寧董事長帶着全家去重慶吧,這邊的產業賣給我,您開個價我不還價。”
“寧家的產業你買不起!”寧志遠瞪了寧立言一眼:“你也是當爹的人了,做事沉穩點,別再說混賬話。寧家在天津不留點產業,外人又怎麼放心?”
“現在世道不好人心大壞,中國人外國人都一樣。洋人藥房裡也淨是假藥,雪兒有門路,那些藥保證是真貨。就像那鱷魚肉,那是她孃家自己養的鱷魚,就算寧董事長有錢也買不到。那些藥記得按時吃,別辜負了別人一番好意。還有珞伊……”
“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在意,不用寧先生關心。我的工作也很忙,把你叫來不是爲了說這些的,咱們等楊秘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