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後。隴西。襄武城。
“應天順時,受茲明命,詔曰:朕聞褒有德,賞至忠,此拔擢良才、慰酬義士至理也。茲有隴西首陽人士高嶽,威武有德,忠懇守節,心懷家國,仇讎逆虜,朕甚嘉之。其加封高嶽爲鷹揚將軍,賜爵關外候,實領隴西太守。嶽等以下將佐,可量才授官,無負忠忱。欽此。”
府衙大堂之上,一個朝廷內侍宦官,手持聖旨站得筆直,聲音尖細高亮,逐字逐句誦讀。待得讀完,這宦官一邊將手中聖旨徐徐捲攏,一邊往堂下看去。
“謝陛下聖恩!”
堂下,高嶽跪伏在最上首,高聲應道。
太守,正五品大員,這是意料之中的事。鷹揚將軍,也是正五品的高秩武職,非等閒不授。而關外侯,是曹魏在關內侯之後,新設的名號,在晉朝乃是十八級正式爵位中的最後一位。雖然有封號而無食邑,但好歹也是堂堂爵位,是專門用來鼓勵、賞酬臣下一種封賜。
高嶽身後,韓雍等諸人大喜,皆是僕伏在地,跟着高嶽三呼萬歲,叩首謝恩。
“明府及諸公快快請起。”
那宦官便下的堂來,站至高嶽身前,彎腰去扶。高嶽怎肯真讓他來攙,急忙遜謝推辭之際,早有馮亮搶步上前,將高嶽扶了起來。
高嶽的杖擊之傷,恢復的很快。他身體素質極佳,常人沒有半個月絕下不了牀,但高嶽才十來天功夫,現在已經可以在地上慢慢行走了。
宦官遞過聖旨,滿臉堆笑,與適才宣讀時候,一絲不苟的嚴肅神色,恍如兩人。他微微曲着腰,略帶諂笑道:“如此,恭喜明府了。”
高嶽連忙接過聖旨,遜謝道:“有勞中官一路勞頓,辛苦遠來,爲我隴西上下,傳達天音,高某不甚感激。”
“咱家職責所在,怎敢言苦。我臨行時,陛下親口指示,希望明府多募精壯,心懷忠義,故不拘常例,特賜關外侯,希望明府時常自勉自勵。”
“是。陛下金口聖言,臣必日日記掛心中,早日驅逐胡寇,以報國家。”
高嶽擡眼望去,見那宦官顴骨高高突起,黃瘦臉上,皺紋密集,佈滿了風霜勞苦。於是一面說,一面對馮亮使了個眼色。馮亮心領神會,便將早已備好的財帛之物,用大盤端着,呈送給了宦官。
宦官心中驚喜詫異。當今之世,亂不可聞。朝綱禮儀皆已不復,宦官也早就式微,不復當年十常侍之赫赫威勢。
今年以來,匈奴漢軍隔三差五便襲擊滋擾長安,導致長安很是
困窘。皇帝在城中,也是節省開支,把那許多繁冗浩繁的皇家禮儀和物品,都裁撤了去。宮中大小宦官,更是清苦度日,勉強支撐。
不要說手握重兵的實權方鎮,便是長安城裡小小官吏,如今見了宦官也毫不在意,一些兒沒有放在眼中。宦官每每自悲自嘆,我輩如今生不如狗。
這次,朝廷接到高嶽奏疏後,立即便同意了對高嶽的任命。然後便是要派一名宦官前往宣旨。差事落在這個名叫唐累的無甚背景的宦官身上,他沒奈何上路,心中總是惴惴,擔心高嶽這種地方實權人物,囂狂暴躁,多半會蔑視凌辱於他。
待行至上邽城時,南陽王司馬保卻將唐累一行,截留了下來。耽擱一日後,司馬保派遣了一名裨將任華,率領五百名士卒,名義上說要護送天使前往隴西宣旨,實則乃是監視。
唐累心中明瞭。卻只顧裝聾作啞,悶頭趕路。他見那任華一路上,對自己冷冷淡淡,有時還很不耐煩,唐累敏感的內心更是悲觀失落,總是擔心自己到了襄武城之後,會遭遇更大更直接的折辱。要知道高嶽只要一聲令下,殺他只如殺狗一般,朝廷絕不會爲了他這種卑微的小宦官,而去和領兵的實權太守去較真。
誰料高嶽親自率衆在城門外十里迎接,甫一見面,便行大禮,唐累大爲吃驚連稱不敢,高嶽卻道天使遠來,代表朝廷尊嚴所在,自己禮不可廢。後來引導唐累等一行人入城,也是彬彬有禮,毫無盛氣凌人之勢,唐累便有些感動。
他自覺受到了尊重和友善的對待,敏感的心也得到了撫慰。本來這樣就讓人已經很是欣慰了,卻沒想高嶽竟然還有金銀饋贈!這實在是出乎人意料。
他惶恐間只是推辭不受,渾身像陡然長了疥瘡一般侷促不安,囁嚅道:“明府太過客氣,咱家,咱家怎敢……”
“此乃是我隴西上下的一點心意。中官遠來,也是不易,就不要推辭了。”
望着高嶽及一衆隴西官員和氣的臉,唐累眼眶竟有些泛紅,大聲道:“回去後,咱家必定將明府的大忠大義好好的回稟陛下。日後,明府若有所遣,咱家便死也不敢辭。”
高嶽笑笑,又好言撫慰他一番。一點財物能算什麼,做人眼光要放長遠。唐累再是低微,好歹也是從中樞而來。對高嶽而言,現在能多一條人脈,也是爲以後多鋪一條路出來,小人物也會有小人物意想不到的作用。
高嶽示意屬下佐吏,帶了唐累出去暫且休息。
旁邊一人走了過來,拱一拱手,淡淡道:“高將
軍,大王也有令旨,你跪接吧。”
此人正是司馬保所遣,張春麾下裨將軍任華。適才唐累宣旨的時候,他側立在旁,一直默不作聲,此時直待唐累出去了,才悄無聲息的上來開口。
高嶽如今實授隴西太守,見面也要尊稱一聲明府。但是任華並不稱呼明府或府君,卻呼高嶽的武職,喚他將軍。對於任華這等人而言,文官的稱謂根本不放在眼裡,如今只有手上有兵,才能讓人高看一眼。
任華話音剛落,便從懷中摸出了一張紙。高嶽見這並不是正規的詔令,乃是司馬保私下的私人諭令,不由有些微微吃驚,但他面上卻不動聲色,只率同大小官吏,跪伏下來。
任華見高嶽僕伏腳下,身後黑壓壓也跪倒一片,心中竟有些得意。他臨行時,張春密囑於他,可以尋機折辱一番隴西上下,使其心有畏懼,才能踏實歸附。
於是他任由高嶽等人跪着,卻不宣讀紙上內容。
衆人僕伏在地片刻,卻動靜皆無,不由愕然擡首。卻見任華傲然站立,昂着頭顱,面上似笑非笑,俯視無言。
古時宣讀君主旨意,待對方恭敬下拜後,持詔之人便要立即開口宣讀。因爲對方下拜,乃是對君主的敬畏,而不是針對持詔之人。若是拖延遲滯,不僅是對身前受衆的無禮,也是對君主的不敬和褻瀆。
此刻這種情形,便似隴西上下官吏,齊齊叩拜於任華一般。衆皆大怒,紛紛直起身子。韓雍重重哼了一聲,回首以目視何成,何成便即擡頭斥叫道:“爲何還不宣讀?如此無禮!”
底下一幫佐吏,也紛紛出言附和,表示不滿,場面一時亂哄哄的。高嶽並不出言喝止,一雙含冰虎目直視任華。
被高嶽陰沉冷峻的目光直直罩在臉上,任華心中也有些嘀咕。他暗自思忖,這羞辱於人的目的也已達到,不如見好就收。萬一真惹急了這幫敢殺官自立的莽夫,那可真是代人受過,大大的划不來。
任華皮笑肉不笑道:“非是某故意爲之。乃是忘卻了臨行前王爺可有什麼別的吩咐,高將軍勿要見怪。”他做模作樣的在慢慢的抖索了一下手中白紙,抑揚頓挫念出了聲。
“省示具悉卿懷。誠願投效,孤心甚慰。本欲相見歡談,然則近有隴南白馬氐酋楊茂搜,佔據武都陰平,自恃強橫,屢抗孤命,孤心爲之煩擾,卿可爲孤即時討之,以勳爵候卿佳音。”
“討伐楊茂搜?”
高嶽吃了一驚。急擡首時,那張薄紙,已然遞到眼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