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想衣裳花想容……呵呵,好一個雲想衣裳花想容。”女子沉吟着看着手中的扇子半晌,忽地拍案而起,再度問道,“可看清楚了,那在扇上題詩畫畫的真是位公子?”
僕人點頭,答道:“小的是好容易在人羣中開了高價方纔搶到了這最後三面扇子,原本每把扇子作價五兩,然則賣到最後三把時被提到了十兩。價高者得,故而小人這纔有了機會買了下來。”
女子聽得不由失笑:“你說一個小小孩兒何曾有這般的心思,想來還是那公子教的吧。”
她仍在沉思,門簾已被一雙修長的玉手掀了起來,隨即一個俊美的男子走了進來。
他身着一件雲紋素絹絲綿袍,領袖飾以淡青花邊,腰束同色忍冬紋博帶,裙服下襬裁製成月牙彎曲狀,雖是男子,卻是如陽春三月的陽光般讓人睜不開眼睛,甚是華貴耀眼,以這個時代的審美來看,他的容貌身量並非時下流行,挺直的鼻樑與緊抿的嘴脣帶給人剛柔並濟之感,挺拔的身量又缺少了幾分時下男子們的嫵媚之感。然而那舉手投足一顰一笑之間都透出着優雅與華貴氣度,這可是普通的小家碧玉所沒有的。
“寅弟,你來的好,快瞧瞧這幾把扇子如何?”
女子興奮地向他招呼道,似乎想要看什麼好戲一般。
卻見他一臉平靜地拿起桌上的白扇淡淡道:“不過是些粗製濫造的貧家小戶的東西罷了,也值得大姐如此興師動衆……”
話到一半便突然噤聲,如女子所料,他果是看到了扇面上的詩句。輕輕地念了一遍,蘇寅隨即又拿起剩餘幾把扇子細細端詳起來。
女子忍着笑意,果是在他的臉上看到了幾分訝然與驚豔之色,於是故作無謂地又輕輕地道了句:“聽說作畫題詩的可是個公子呢!”
“什麼!”蘇寅大驚,上前厲聲問道,“是何人?”
女子被他驚得險些端不穩手中的茶盞,刻意慢條斯理地放下,又道:“怎麼,怕你這江南第一才子的美名被人奪了去?”
蘇寅自知方纔有些失態,他冷眼瞧着自家大姐那分明想看好戲的神情,雍容在一旁的紅椅上坐下:“英雄惜英雄,我不過是想見見這公子是何方神聖罷了。”
這世間對男子諸多教條,《男戒》《二十四訓》無一不是在教導着男子要以女子爲天,以妻爲主。
若非他蘇家數十代前便已是江南的名門望族,而他又是蘇家唯一的男丁,深得幾個姐姐的照拂,否則怕也是要年紀輕輕的便嫁了出去,從此後便也只能過着伺候妻主,相妻教女的日子了。
此時蘇苑,這位蘇家的當家家主,正一臉興味盎然地琢磨着自家弟弟臉上的表情。
若說自家的這位小弟,什麼都是好的,就是自小心比天高,總以爲天下女子都不過是些仰仗着女子身份,肆意踐踏男子的無能之輩了,也怪爹孃把這個弟弟生得太聰明,年歲輕輕便滿腹才學,直壓得江南一衆秀才進士們擡不起頭來,久而久之,這江南第一才子的美名自然是傳了出去,卻也乏人問津,落了個無人可嫁的老男下場。
不過好在她蘇家家世雄厚,不比皇親貴族的差,就算養上十個八個的寶貝弟弟也算不得什麼,再說她也不忍心把自家的弟弟嫁給那些覬覦蘇家財產的野心女子,日後受人欺負,自然也寧願他待字閨中。
“是何方神聖大姐倒是不知,不過人家不比你,似是年紀輕輕的便已許了人家,妻主更是愛護得緊呢。”蘇苑刻意說道,再瞧瞧自家小弟臉上一臉不以爲然的神情,又火上澆油地道了句,“怎樣,此人的才學比你如何?”
蘇寅看着自家大姐那滿臉想看好戲的神情,只斜了她一眼,道:“姐姐說這麼多不相干的何用,還不如將此人請到小弟面前來,讓小弟一睹其廬山真面目。”
蘇苑知道他說的輕鬆,心底卻是極不服輸的,便也笑道:“這也不難,我聽買扇的下人說來,這公子倒是個心善的人。”說着便把錦瑟如何在路邊教賣扇女孩的過程徐徐道來,臨了又道,“我看此人如此品性,恐怕不會只來一次,明日若是再去那扇攤,或許還能遇到。小弟若是有興趣,大姐就派人在那守着,若是現身,便替你把人請了來。”
蘇寅聞言,想了想,忽的站起身來:“如此人物怎能讓常人去請,豈不嚇壞了那位公子,還是我親自前去爲好。”
蘇苑聞言調侃道:“真是奇哉,不過是個如小弟一般有些才學的公子罷了,也能讓小弟這般慎重,竟讓我蘇家,不不,江南的第一大才子親迎,這公子面子可真正是不小呢。”
蘇寅懶得和她鬥嘴,臨去前只是冷冷的啐了她一聲:“你們這些個粗陋女子們懂什麼,真正夏蟲不可語冰!”
說罷傲然地走了出去。
女子只得自知無趣地摸了摸鼻子,她這個小弟看來真的是看不中全天下的女子了,連她這個姐姐都不入他的法眼,唉~~~自怨自艾了半晌,便將此事拋在了腦後。
蘇寅出了姐姐的書房,便一路朝着自家的院子而去,如往常一般找了本書便坐在了樹下的長椅上。
身後的小童行逸瞧着自家主子的臉色,猶疑不定了半日終於出聲提醒道:“公子不是說今日要去朗亦軒選書的麼?”
蘇寅翻了一頁手中的書,意興闌珊地道:“今日不去了。”
行逸訝然道:“公子可是心情不好?”
蘇寅擡頭瞥了他一眼道:“你今日的話倒是很多。”
行逸低聲道:“不敢,逸兒也是擔心公子,只因……”他猶豫了片刻,終於出聲言道,“只因公子拿書拿了半日,卻也未曾發現書是反的……”
蘇寅無言,他合上書,起身看着樹下的芙蓉花,行逸見他沉默不語似有心事便也再不敢出聲。
好半晌,方纔聽得蘇寅淡淡地低聲道:“天下女子都說,男子無才便是德,你說,果真如此麼?”
行逸認真地想了半晌,回道:“公子,像我們這些窮家的孩子,自小能識幾個字便是不錯的了,哪裡有什麼錢學詩作畫,又不需去考什麼狀元,我娘說還不如學些陣線刺繡倒還能有些用處,至於詩賦琴藝那些都是大家公子閒來無事的消遣,爲了將來取悅妻主……”說到一半,忽的驚覺公子臉色似是不好,於是聲音小了大半地又道,“像公子這般品貌雙全的人兒,全天下能有幾人,只怕是皇宮裡也找不出幾個能配得上公子的王爺來。”
蘇寅冷笑一聲,滿臉不屑:“王爺?不過是些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貴族女子們罷了,天下的女子莫不是左擁右抱, 得隴望蜀,享盡齊人之福卻還對男子諸多訓誡約束。論德論才,男子哪裡比女子差了去了?若讓我說,便是皇帝,我蘇寅亦是毫不稀罕的。便是一生不嫁,卻也不會委屈了自己去。”
行逸急道:“公子如今方纔十八,怎的便說如此的喪氣話。一生不嫁豈不是等於做廟裡的和尚了?”
蘇寅一揮長袖,復又坐下,淡淡道:“天下有幾個女子能是真心?與其將來傷心,還不如現在圖個清淨,你不是不知道現下那些求親的人打得都是些什麼主意,能有幾人真的是衝着我蘇寅而來,瞧上的還不是蘇家的嫁妝,我是蘇家唯一的男兒,姐姐們對我又頗爲疼惜,若是出嫁定會厚資重財,若我不過平常人家,還有誰人瞧得上我蘇寅?”
想到此處,忽又覺得有些黯然神傷,自己雖是蘇家唯一的男兒,受着姐姐們的照顧,卻時常不得不悔恨自己沒有同樣地身爲女子,不能如女子們那般神采飛揚,出入朝堂,昂首走在街上。
而是日日困步家中,過着雖錦衣玉食,卻又猶如籠中之鳥的日子。
是的,天下的男子誰人不是這般過個一輩子,未嫁前靠着孃親姐妹,嫁人後便是妻主爲天爲地,若是運氣好的,誕下個一女半男的,更是後半生有所倚靠,這便是一個男子最大的幸福。只是,他蘇寅不屑於這種幸福罷了。
想着想着,再度看向手中的扇子,摸着上面龍飛鳳舞,氣勢磅礴的詩句,自然愈加好奇起來,真不知寫出這般字這樣的詩來的男子,該是怎樣的風華,可是和他有着一樣的心性,或是曾如他一般的清心寡慾?
他放下白扇,輕嘆一聲,罷了,什麼時候自己也變得如此心緒不寧了。就爲着這麼幾句佳句便失了分寸。
起身對一旁的行逸說道:“走吧,隨我去大姐夫房裡,昨日他說新得了一尾好琴,讓我前去試音,可別拂了他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