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王府裡一派喜氣洋洋,畢苟已是自由身但並未離開,流七月是個臉皮厚的,也大大方方在城王府裡住了下來,就連杜微微跟傅問漁也不再像以往那般僵硬關係,年紀越長經歷的事越多便越能明白,不是自己的東西再怎麼搶怎麼奪,費盡心思和力氣也不是自己的。
於是那座死氣沉沉的城王府,變得其樂融融,這是城王府從未有過的事情,方景城也不覺得不好,以前他總喜歡安靜,一切都井井有條按部就班,傅問漁的出現讓這座死寂森嚴的城王府變了個模樣,他似乎也喜歡上了這個樣子的城王府。
紅色的緞子送了一匹又一匹進王府,畢苟是個眼光高的,花璇是個脾氣刁的,竟沒有一匹是看上的,辛苦了京中的各大繡莊又不得不滿世界找料子,傅問漁抱着茶杯看他們忙活,一個個比自己還要着急上心,吃吃發笑。
“你還笑,唉呀,這以前還覺得京中要什麼有什麼,如今看來是要什麼沒什麼。”畢苟託着腮愁着臉。
“你準備什麼時候嫁給流七月?”傅問漁笑話她,逗得她一臉緋紅。
“誰說要嫁給他了?”畢苟鼻孔一擡,嘴角卻是藏不住的笑意。
“你不嫁他嫁誰,別人可不會人你那麼多好吃的。”傅問漁撓她,惹得她笑得躲着身子求饒。
然而傅問漁的眼底卻有一絲陰霾,方景城從不告訴她,但她卻猜得到,如今這京中,恐怕是一番暴風雨前的寧靜。
相比起城王府裡的其樂融融,深宮禁院裡便永遠都是沉寂如墳場,這裡說話不得大聲,笑不得暢快,走路也要細碎的步子像是怕踩死了螞蟻,鳳宮裡的宮女個個都屏氣靜聲不敢有半分差池,皇后娘娘脾氣不好已不是一天兩天了,前幾日一個妃子來請安的時候說錯了一句話,直接讓娘娘賞了好幾個巴掌。
皇后的確心情糟糕,她戴着冰涼護甲的手指一張翻翻過秀女們的畫像,看一張恨一眼,都是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兒,若是進了這宮裡只怕又少不得一番費心調教,教一教她們在這宮裡要如何做人。
這且不是她最煩心的事,她最煩心的是那被禁足在國寺裡的方景閱,如今京中時局動盪,若他不在這京中便再難立足。
她攪動着手裡一碗清熱解火的消暑甜品,描着精緻眼妝的眼睛裡滿是深長的目光,皇后從來也不是無能的女人,能坐上鳳位的女人,都是手段不凡的,後宮裡的枯骨都是她的累累戰績。
外面花壇裡的花開得正是熱烈的時候,皇后看着出了會兒神,喝了一口甜品,閉上眼睛便去歇息。
第二日,出入鳳宮的不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比着看誰更美的妃嬪了,而是滿臉惶恐之色的太醫,他們手裡提着藥箱子,神色謙卑謹慎,一條細細的線自牀縵後伸出來,他們手指按着線這頭,不敢褻瀆了牀縵後的皇后娘娘,眉頭幾皺幾鬆再皺,再互相對望一眼:“娘娘,老臣無能。”
無能的太醫左診右診診不出是什麼病,只看着那位皇后娘娘面色虛弱,神智不清,又高燒不退,冷汗陣陣,怎麼看都是一副快死掉的樣子。暗自腹誹怎麼一夜之間皇后就病得這麼嚴重了,他們生怕皇后一生氣要砍了他們腦袋,滿頭大汗地跪在地上請罪。
好在皇后是個“仁慈”的,揮了揮手讓他們下去,也不怪罪,只讓他們小點聲別再吵着自己。鳳宮裡靜悄悄的,偶爾能聽到皇后的一聲咳嗽,她睡在牀榻上,半眯着眼悠悠嘆氣。
皇帝秉承着畢竟是自己的正宮皇后怎麼也該走個過場去看一看的想法,坐到了皇后的牀邊,臉上卻無太多關切之色,只是看着皇后這病態神色有惆然,想了許多的事之後,他才說道:“皇后,此番病得可真是時候。”
神智不清了一整天的皇后這時候眼中卻有些清明的神色,她躺在牀上看着這個是自己夫君的男人,想起她初進宮那日,她姓孟,孟家在這遍地都是權貴的望京城裡只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普通家族,她能進宮也是因爲那年秀女大選,她生得俏麗好看,眼中一片清澈,這才讓皇帝挑中了留下來,孟皇后依稀還記得,當年坐在皇帝身邊的白秀秀眼中帶幾分懶散神色,隆重的皇后禮服穿在她身上,她好像只覺得沉重有些累一般。
那日正是一個極晴好的豔陽天,原本她以爲,她未來的人生會如那日的太陽一般晴好美豔,卻不想自那一日之後,她永墮黑暗,再未見過光明。
“皇上,這些年來,臣妾身爲皇后,可有失責之時?”皇后帶着病色的聲音有些萎靡,低聲問道。
“你一向不錯,自然沒有。”皇帝笑笑,非但沒有,反而許多事她做得好極了。
“那皇上爲何不肯讓臣妾有個孩子?”
外面響起一道驚雷聲,夏天裡的暴雨說來就來,眨巴下眼,便是一場傾盆大雨,顆顆粒粒如豆大的雨點嘩啦啦砸在地面上,夏日灼熱的空氣被雨水一打,泛起了夏天裡特有的氣息,皇帝的眼中也帶幾分這場急雨的涼氣。
皇宮一向是個有諸多秘密的地方,那些漂亮的琉璃瓦,青色的石頭磚,每一個細縫裡都藏着一個不可與外人道的過往,活了有一百年的大樹和今年新抽葉的小草,都聽說過許多並不動人的故事。
關於皇后與她的兒子方景閱,就是這諸多秘密中一個,這秘密並不如何曲折與難以理解,它只是後宮這種地方許多利益交換裡的一個。
那一年方景閱的母妃慘死,皇后抱養了方景閱,視如己出,細心栽培,一心一意地把他往東宮之位裡推着。
關於皇后爲什麼沒有自己的孩子,關於方景閱的母妃是如何死去的,又關於爲什麼方景閱與皇后二人如此親密,大臣之中無半個人敢有意見,那又都是其他的秘密和故事。
皇帝像是想起了這些秘密,顯得有些懷舊的樣子,問着皇后:“你想做什麼?”
“皇上,臣妾此病若是醫不好,只想身邊有個盡孝的孩子,此生便也無所他求。”皇后眼中泛出些淚光,與她一貫的強勢凌厲不相符,她顯得軟弱了很多。
皇帝聽了她的話卻只是笑了笑,手指滑過皇后已不再年輕緊緻的肌膚,這向來是個聽話又聰明的女人,這麼多年她幾乎從未忤逆過自己,叫她殺人放火她也從不皺眉,讓她下毒害人她更是不推辭,唯獨這一次,她膽子不小。
大概也是覺得自己靠不住,想找個兒子來靠一靠?皇帝覺得好笑,兒子又不是她的。
皇帝還是喜歡皇后當年進宮時的樣子,那時候的她滿臉的天真純潔,擡着頭望着自己時眼中全是毫不遮掩的愛慕和崇敬,可是後宮裡的時光一年可抵得上宮外十年,這女子漸漸變得跟宮裡其他女人無甚區別了。
他是一個極其矛盾的人,一邊他喜歡清純無暇單純的女子,那些女子眼中的乾淨令他心生歡喜,可是一邊他又讓這些女子去替他做那些污穢不堪的事情,到最後他還要怪是這些女子變了。
所以皇帝極愛選秀,三年一次的選秀他從未斷過,總盼着宮外再送點天真的姑娘進來,供他糟賤。
皇后感受着皇帝撫過她的肌膚,並未在心底升起太多的悸動,這麼多年來,她早已不會再爲皇帝一個眼神而顫慄了。
很久皇帝都不說話,片刻後才起身:“朕會再着太醫來給你診病,若實在無藥可醫,自會讓閱兒回來侍候你,不過皇后,以後這種小心思,還是少動一點。”
孟皇后眼瞼微合,這點心思自然是瞞不過皇上的,就算是她病死了,皇帝不想讓方景閱回來,方景閱也依然回不來,所以可憐的孟皇后不得不鋌而走險,用了不該用的東西。
“臣妾自知瞞不過皇上,敢問皇上一個問題?”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什麼問題?”
“皇上您到底,想立誰爲太子?”
總共才四個兒子,老大不想做太子,老二被削了爵位送去國寺禁足,老三死了,老四是個無能的,皇帝到底想怎麼樣呢?不僅是皇后看不明白,宮裡的大臣和太監,嬪妃和宮女都看不明白。
皇帝眼中浮出些冷笑,漠然地看了一眼皇后,說道:“你說呢?”
“這麼多年過去了,皇上您依然放不下……白秀秀。”
皇上離開鳳宮已經很久了,皇后的咳嗽聲一聲比一聲大,漸漸都要蓋過外面的雨打芭蕉聲,她撫過剛剛皇帝坐過的那一塊地方,半點殘餘的溫度也沒有留下,恰如皇帝從來都是一個薄情冷血的人。
她的眼前浮現一個人影,那女人生得並不是絕美容貌,可是她笑起來實在太好看了,恰似將星辰日月放入眼中,現如今笑起來也這般風華的人只有一個,方景城。
皇后笑了笑,眼中不含半分笑意,皇上您放不下的,臣妾來幫您放下,誰讓我們,夫妻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