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畏已很久不曾見過方景城臉上這般嚴肅的神色,自從與傅小姐重新相認,哪怕傅小姐待他如陌生人,他痛苦得像是在油鍋裡煎熬,他臉上的神色也是放鬆自如的,不曾這般肅穆過。
“少主,出什麼事了。”杜畏擔心地問道。
“杜畏你去查一下,末族近日來有沒有什麼異樣的人出現,隨便盯着卓燕,我覺得有人在幫她。”方景城皺眉說道。
“少主此話何意?”杜畏不解。
“按她的身份地位來說,是絕不可能得知道破陣地點的,一定有誰告訴了她。而且以她的腦子絕對想不到借溫琅來扶持卓家,她今日來提條件的時候,頭腦清晰,利害關係剖析到位,我看,沒那麼簡單。”方景城一邊說一邊回憶今天白天卓燕的神情,她來時胸有成竹,極富自信,憑她自己,絕對想不到這些事,也做不成這些事。
幫她的這個人,不簡單得很。
“那,傅小姐知道此事嗎?”杜畏又問。
“知道,但她並不想與我商量。”方景城有些挫敗。
“要屬下去跟傅小姐講一講嗎?”杜畏覺得這日子過得太苦了,比吃蓮子心都要苦,少主跟傅小姐這麼熬下去何時是個頭?
“不必了,我覺得她是不是已經想到了什麼。”
方景城搖頭,往窗外望去,傅問漁正坐在白天整理好的花圃裡,架了一張小小的桌子,跟沈清讓兩人坐在石頭上,就着月光對飲,她一直喜歡坐在花圃中,好像置身於花花草草之間,她便能放下戒備與森冷,露出一些罕見的柔情似水來。
她跟誰說話都是帶幾分笑意的,與沈清讓之間更是如此,兩人說着閒話,不時低頭髮笑,青絲墨發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柔和的光,她眼若星辰,明眸皓齒,多好的人,只可惜不再屬於自己。
“你那徒弟怎麼樣了?”傅問漁笑問着沈清讓。
“你說千洄啊,千年難遇的資質,將來她只會比我更出色。”沈清讓由衷誇獎,雖說千洄說話有些不靠譜,但悟性根骨當真是天下第一難尋。
“比你更出色的像個神棍嗎?”傅問漁掐起手指裝模作樣學他。
“你啊,身處危險,不知明日會如何,還能笑得這般沒心沒肺,真不知該如何說你。”沈清讓笑着嘆道,其實他已經很久沒有跟傅問漁這樣好好說話好好喝酒了,方景城和溫琅都出現之後,他們在謀略智慧上總是要比自己強很多,能幫到傅問漁的地方也多很多,他也不生氣,安安靜靜地在遠處看着也好,專心地帶着徒弟,偶爾傅問漁有什麼趣事兒他也跟着樂一樂。
他覺得這樣也挺好,他覺得怎麼樣都挺好。
兩人喝到半夜,傅問漁說要自己一個人看會兒星星和月亮,讓沈清讓先回去睡下,她看了會兒星星和月亮,才緩緩站起身,似是長嘆了一口氣,推開籬笆門,一人走了出去。
方景城覺得不對勁,立刻提步跟上。
末族的夜晚很寧靜,尤其是在這夏天裡,她薄衣輕衫緩緩行,踩在一片乾乾淨淨的如水月色裡,透亮如仙子,方景城跟在她身後,看她步子也輕盈,衣衫也輕盈,他有時候也想,若是這條路沒有盡頭就好了,便一直這樣看着她的背影也好,一直這樣跟着她也好。
可是路總有走完的時候,傅問漁走到一家客棧門口,敲了敲門,門打開有人迎她:“恭候多時了,傅小姐。”
“你怎麼知道我要來?”
“我是神算子。”
“跟你那神棍師父一個德性。”
傅問漁笑着進門,推着千洄的輪椅坐在桌茶邊,提筆寫了個名字:“幫我算算這個人。”
千洄真的是個很清麗的姑娘,一雙柳葉眼格外特別,平白無故地給她斂來很多的豔色,偏偏她生得清麗,壓得住那豔色兩重。
一雙手也像極了沈清讓的,似雙玉手般,這雙手將來是要定蒼生天下的,說來好笑,天下命運,由這樣一雙看似柔弱無骨的玉手來掐指一算。
這雙玉手壓下那張紙在桌上,拉過傅問漁的手心是細看了很久,嘴裡唸叨着“傅小姐小手可真嫩啊,皮膚真細滑啊讓小哥我多摸摸啊”之類的流氓話,若不是知道她是個女子,傅問漁定是要大嘴巴招呼她。
她揩了半天油摸夠了傅問漁小手,才慢慢說道:“師父說你的命象是我們看不穿的,我不信,今天看了纔不得不相信,傅小姐你這命,怪得很啊,大福倚大禍,大喜倚大悲,嘖嘖,你這輩子可有得折騰。”
“你師父他很厲害的,他算的東西,沒有一樣出過錯。”傅問漁笑道。
“也未必,他曾算方景閱是天子之象,還不是折在你手裡了?”千洄對傅問漁的故事在這些天的打聽下有些耳聞,心中不免感嘆,這可真是個……不擇手段的奇女子啊。
“這也是哦。”傅問漁歪頭一笑。
“傅小姐,我能問你個問題嗎?”千洄眯着她的柳葉眼瞅着傅問漁。
“問問看。”
“你……嗯,你這有沒有可能跟我師父在一起?”這問題問來其實無甚用,千洄她雖看不到傅問漁的命象,但總能多多少少看出些羈絆,其實她已經看穿,只是需要一個證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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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問漁認真地搖頭,認真地說:“沒有,沈清讓值得更好的人。”
千洄說不清她心裡是什麼樣的感受,有點如釋重負,又有點惋惜,反正複雜得很,日日跟那謫仙般的師父相處着,總是容易處出許多麻煩事來,千洄有點不想承認,但又忍不住來跟傅問漁討個清晰的結果,煩得很,煩得很!
傅問漁推着桌上的紙條給千洄,“我的手相你也看了,問題你也問了,該算這個人了。”
千洄笑着接過細看,掐着手指又是一番念,念念叨叨了小半天,瞅着傅問漁:“這人可不簡單啊。”
“簡單我就不找你了。”
“你幹嘛不找我師父算?”
“他是個八婆愛多嘴多舌,你的嘴就嚴謹多了。”
“傅小姐不帶你這麼罵人的。”千洄撇嘴。
傅問漁低頭好笑,這個千洄真的太有意思了:“你趕緊跟我說說,這人怎麼樣了。”
“這人明顯是你一生劫難啊,沒人能渡的,找上門來了傅小姐你就受着吧。”千洄一臉同情地望着傅問漁,這個女人好命苦,遇上紙上這人大概是要吃不少苦頭了,真是慘,慘得很哪。
“果然啊。”傅問漁輕笑了一聲,拍拍千洄雙腿,“我走了,謝謝你啊,今晚的事不要讓別人知道。”
“我要是說漏嘴了呢?”千洄對她這張嘴實在沒有太多信心。
傅問漁歪頭一笑,笑得親切可愛模樣:“你知道小開是大夫吧?”
“你想幹嘛?”
“給你配一劑啞藥。”
千洄拱手:“英雄,我寧死也不外往泄漏半個字!”
“打死你也不說?”
“打死我也不說,除非色誘。”
……
英雄前腳走,賊人後腳來。
傅問漁剛離了客棧,方景城立刻就跳了進來,千洄一手捂臉叫苦不迭:“唉呀!城王爺你來幹啥?”
“她找你說了什麼?”方景城盯着千洄。
“聊人生聊風月,聊未來聊理想。”千洄企圖矇混過關。
方景城眼尖,一把握住千洄的手腕,千洄不是他對手,苦苦掙扎不脫,由着他掰開她手指從她掌心裡拿到那張紙條,展開一看,上面寫着三個字,他瞧見了眼皮一跳。
“城王爺我答應了傅小姐不能告訴別人,求你了別追問,我真不能說,說了小開要給我開啞……”
她還在絮絮叨叨,方景城已翩然離去,跟上傅問漁。
千洄望着方景城遠去的背影,苦笑一聲:“還沒上色誘呢,我這等於是全招了,要死要死。”
傅問漁坐在末族河邊,赤着雙足泡着清亮的河水裡,光潔的腳丫子踢着河水,水花翻飛。
“城王爺你跟了我一路,是想跟我說什麼嗎?”
方景城坐在她一側,看月亮溫柔勾勒她輪廓,纖長睫毛在眼下灑下一片陰影,他內心柔軟與疼痛兼具:“你不想跟我說一說嗎?”
傅問漁笑了笑,一口細碎的白牙:“說什麼呢?”
“卓燕今日行事必是有人指使,你覺得會是誰?”方景城癡癡看着傅問漁,早就知道了,這張臉無論看多少次也看不膩。
傅問漁踢起一個高高的水花揚了出去,聲音也跟這水花一般揚得高高的:“是誰有什麼重要,他的目的沒有達成,便不會輕易罷休,總會再出來的,等他出來了抓住就行了。”
“你覺得他下一個要對付的人是誰?”方景城乾脆學了他的樣子,除了鞋襪,在河水中泡着雙腳。
兩雙腳一雙大一雙小,映着月光的河水靜靜淌過,滑過了這兩雙腳,卻滑不開這兩人之間的累累高牆。
傅問漁聲音懶懶:“城王爺覺得下一個他想對付的,會是誰呢?”
“我。”
“……哈哈哈城王爺你真會說笑。”傅問漁笑聲連成串,都要比這河水流動聲更清脆悅耳。
“肖顏開,她怎麼捨得對付城王爺呢?畢竟,她是那麼單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