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山野之地,褚潯陽也沒想到會腳下打滑,好在是延陵君眼疾手快的將她抱了個滿懷,否則便要一頭栽進前面的水潭裡了。
“誒?”褚潯陽嘆了一聲,有些狼狽的靠在延陵君的懷裡擡頭去看他的臉。
延陵君雙手抄在她腋下,撐着她的身子,再看她皺眉的模樣,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只道:“不是說不跟我一起走的嗎?怎麼又跟着跑到這裡來了?”
“我是說不跟你一起走,所以就自己單獨出來了嘛!”褚潯陽眨眨眼,那表情分明是帶了幾分有恃無恐的味道在裡頭,也一點也不覺得心虛。
她推開延陵君的胸膛,自己站直了身子,扭頭去看腳下,不解道:“我剛剛好像是踩到什麼東西了!”
那石板上彼時卻是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的。
延陵君莞爾,彎身下去,自旁邊的草叢裡拈起一粒豌豆大小,極不起眼的黑色珠子,不甚在意道:“是顆珠子!”
那珠子看上去平平無奇,連光澤都沒有多少。
褚潯陽伸手去拿,延陵君卻隨手將它往腰間一賽,順勢握了她的手道:“走吧,先去見師公,今天我們在此留宿一晚,明天一早再啓程回京吧!”
因爲那珠子實在是太不起眼,褚潯陽也沒多想。
桔紅撿起落在旁邊的雨傘遞過來,褚潯陽撐了傘,兩人過了那一掛水簾,進了裡面。
這烈焰谷裡的氣候十分奇特,一年四季的溫度差別都不大,紫藤花架是常年不謝的,大片紫色擁簇着掛滿迴廊,每每漫步其間,便會叫人自動忽略了這片山谷之外喧囂的世界。
桔紅和淺綠等人沒有跟着,延陵君只帶了褚潯陽去見延陵老頭兒。
那老頭兒對她一直都有敵意,褚潯陽倒是不懼見面尷尬,只想着那老頭兒的彆扭脾氣,心裡多少是有些遲疑,就在院子外面扯了下延陵君的袖子道:“要不我先去你那邊等着吧!”
延陵君止步,回頭看一眼她眉頭深鎖的模樣,忍不住輕笑出聲,“怎麼了?擔心師公會爲難你?”
“他能把我怎麼着?我是怕我又氣着他了,到時候你要爲難。”褚潯陽道,沒好氣的瞪他一眼。
延陵老頭兒那脾氣——
倒不能說是褚潯陽不懂得哄他老人家高興,主要是那老頭兒的脾氣本身就不好捉摸,軟硬不吃,喜怒無常,並不是只要你肯用心就能哄的住的。
說起來也幸而褚潯陽的新款,若是換做別家姑娘,遇到這麼個長輩——
大約每回說不到兩句話就要被氣的哭上一回了。
“走吧!再怎麼樣,以後也總不能一直避着他不見的。”想着延陵老頭兒那臭脾氣,延陵君也頗有些頭疼,深吸一口氣,就重新牽着褚潯陽的手進了院子。
彼時那院子裡,深藍和映紫兩個正在裡外忙着幫延陵老頭兒收拾晾在架子上面的草藥,聽聞腳步聲回頭,深藍便是驚喜的叫嚷出來,“呀!主子和郡主回來啦!”
說完就提了裙子跑進屋裡去和延陵老頭兒報信。
映紫上回是被延陵君趕回來的,這會兒再見面,心裡多少有些尷尬,只有些侷促的垂下眼睛道:“主子!郡主!”
延陵君只目不斜視的往裡走,倒是褚潯陽一切如初的帶着笑容看了她一眼。
彼時延陵老頭兒正在後面的藥廬裡鼓搗什麼,延陵君二人進了廳裡,他也剛好得了深藍的消息,急匆匆的從裡面出來。
“師公!”延陵君微微一笑,迎上前去,施了一禮。
延陵老頭兒本來還是一臉的急切,視線一眼掃見他身後跟着的褚潯陽,頓時就冷了臉,只不冷不熱的“嗯”了一聲,然後悶聲走過去,捏了延陵君的手腕把脈。
褚潯陽站在後面,也不爲這樣的冷遇而覺得尷尬。
延陵君十分配合,由着他給自己把脈。
延陵老頭兒一手捻着鬍子,一手捏着他的腕脈,眯着眼睛探了好一會兒。
“最近已經好多了。”看他撤了手,延陵君一邊垂下了袖子一邊說道。
“讓你不要亂跑,在這裡多泡泡藥浴,早就不是這個鬼樣子了。”延陵老頭兒哼了一聲,不滿的甩袖,一面轉身坐回了椅子上,端起茶壺咂巴了兩口,一面一擡眉毛道:“這段時間我又琢磨了一套方子,今晚你就過來,我給你試試。”
說話間他那神情倨傲,卻分明是帶了明顯挑釁的意味,自是衝着褚潯陽的。
褚潯陽心裡覺得好笑,面上只隱約彎了下脣角,也不試圖和他擡槓。
延陵君牽了她的手過去,挨着在延陵老頭兒另一邊的椅子上坐下,然後才道:“這一次我也不能久留,只是路過此地,回來和師公打個招呼,明天一早就要啓程回帝都了。”
延陵老頭兒突然就毫無預兆的砰地一聲把茶壺扔回桌子上,橫眉怒目的罵道:“成天到處亂跑,什麼事兒都比自己的身體重要是吧?就我老頭子一把年紀了還跟着瞎操心,你就全當我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做了?”
他將一張桌子拍的砰砰響,木板接縫裡陳年的灰塵都被震落了不少。
延陵君對付他的脾氣也有絕招,就是隨便他怎麼發瘋都只面帶微笑,溫和以對,直到他說完,方纔把桌上茶壺遞給了深藍道:“不是囑咐你好好照顧師公嗎?怎麼也不看着他,還叫他喝冷茶?去換了!”
深藍一直縮着腦袋站在旁邊,這時候才瞧瞧吐了吐舌頭上前,捧了茶壺出門。
延陵老頭兒聽了這話,多少是覺得受用些,由鼻息間哼出一聲冷笑,卻是沒再發作。
延陵君於是乘勝追擊,又再笑道:“我這次回帝都應該也是要呆上一陣子的,師公不是也許久不曾去過帝都了嗎?您要是不放心我,就與我們同行吧?了不得我就什麼都聽着您的就是。”
延陵老頭兒不置可否,只吊着眼角瞧了眼安靜坐在旁邊,事不關己的褚潯陽,想問她是不是也跟着去,但終究是沒能拉下面子,就又冷哼了一聲,再度往旁邊別開了視線,還是氣呼呼道:“我都一把老骨頭了,你還折騰我?你叫我去,我就去?我還想多活兩年呢!藥方子我給你!我不去!”
早些年的時候延陵老頭兒其實是十分喜好熱鬧的,可是後面也不知道是年紀大了的緣故,還是不想觸景生情,自風清茉死後,他就大多數時間都待在烈焰谷裡鼓搗草藥,研習醫術,極少會出門遠行,尤其——
是要避着帝都的繁華的。
延陵君笑笑,也不勉強。
延陵老頭兒兀自撐了一會兒,見他和褚潯陽誰也沒有主動坦白的意思,終究還是耐不住脾氣,直接下巴一擡,斜睨了褚潯陽一眼,冷冷道:“你要回京去看你爹?這個丫頭跟着做什麼?”
雖說兩人之間情投意合的事情在兩國的貴族圈子裡都不算什麼秘密了,但是中間還欠缺着一個正式嫁娶的儀式,褚潯陽此次出現,的確是有些不倫不類的。
延陵君剛想說話,褚潯陽卻是不動聲色的勾了下他的小指,越過他去,對延陵老頭兒道:“鬼先生說的也是,你要回京探親,我跟着是有些不倫不類,要不——我就留在這裡好了。鬼先生年紀也大了,我在這裡,也能替你陪着他聊天解悶,等你辦完事情,再來接我好了。”
延陵老頭兒是不喜歡和她打交道的,就是現在沒將她掃地出門也是看延陵君的面子。
就這麼個性格古怪又沒臉沒皮的丫頭,延陵老頭兒聞言便是如臨大敵一般,兩眼一瞪,就甩袖起身,惱怒道:“誰要你陪?我不無聊,也不用你幫着解悶,走走走!你們都走!”
說完就氣呼呼的又埋頭衝進了後院。
褚潯陽二人看着他火燒屁股一樣快速奔走的背影,都是忍俊不禁的笑了。
“走吧,先回我那邊去休息會兒吧!”笑過之後,延陵君就先起身,轉而又傾身下來,以指腹蹭了蹭褚潯陽的眼眶,軟了目光道:“不想來的話你就在西越等着我就是,這麼急着追過來作甚,你瞧,這都有黑眼圈了。”
褚潯陽下意識的擡手摸了摸,卻是撇撇嘴,看着他,半玩味道:“你分明就是有事刻意的瞞着我,我要不跟來,你回去了也肯定不對我說實話!”
“呵——”延陵君的眸光微微一閃,隨後就由喉嚨深處爆發出一聲低啞的笑聲,轉身往外走,一邊感慨着嘆道:“你這什麼時候也變得這樣小肚雞腸了?”
褚潯陽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兩眼,彎了彎脣角,然後就拍了拍裙子,舉步跟上。
兩人以前以後走到院子門口,剛好迎着深藍捧着熱茶從廚房的方向過來。
“主子!”深藍道:“映紫姐姐已經帶人過去整理您那邊的院子了,現在離着天黑還早,您和郡主先過去嗎?”
“嗯!”延陵君點頭,擡頭看了眼天色,道:“晚膳我們過來陪師公一起用,時辰到了記得過去打個招呼。”
“好!”深藍點頭,見他沒有別的吩咐就要繞過兩人進那院子。
延陵君遲疑了一瞬,終於還是出聲攔住了她,“深藍!”
“是!”深藍回頭,遞給他一個詢問的眼神。
延陵君面上神色如常,有些漫不經心的甩了甩腰間荷包,隨口問道:“最近這段時間,谷中有客人來過嗎?”
烈焰谷這裡的地形隱秘,真正知道的其實也沒有幾個人。
深藍聽他有此一問,就露出茫然的神色,搖頭道:“沒有啊——”
她的年紀小,性子又單純,如果撒謊,自是一眼就能被看穿的。
延陵君也不深究,轉而又牽了褚潯陽的手繼續往前走。
褚潯陽這才覺得詫異,待到走出去一段距離之後,方纔側目看向了他道:“怎麼?是有什麼不對勁嗎?”
“嗯!”延陵君似是在想着什麼事情,明顯有些心不在焉,隨口應了一句,隨後回過神來,就回頭對她露出一個笑容道:“暫時還說不準,回頭再同你細說吧!”
他這個人向來都乾脆,尤其是和褚潯陽之間,幾乎是沒有秘密是不能夠分享的,今天這推三阻四的,明顯就有反常。
只是他既然是有難言之隱,褚潯陽也不勉強,並不曾深究。
兩人回了延陵君的住處,映紫和桔紅幾個已經把裡外都打掃乾淨了,連日趕路,兩人都一身疲憊,直接和衣而臥,相擁着小憩。
一個時辰之後轉醒,恰是日暮時分。
深藍還沒過來通知用膳,褚潯陽就犯懶,賴着不肯起牀,只仰躺在牀上,側目去看窗外夕陽西下的風景。
延陵君的這個院子就在那片楓樹林的盡頭,兩人這一次回來的時機得當,恰是又趕上葉子飛紅的季節,從半敞開的窗戶看出去,窗前就是一株楓樹,一樹如火光般荼蘼的葉子被夕陽溫暖的光輝一照,就更像是熱烈的要燒起來一樣。
“這一覺醒來,還是覺得像在夢裡呢!”褚潯陽忍不住的感慨,眯了眯眼睛,臉上神情享受。
身邊的延陵君卻未吭聲。
褚潯陽等了片刻,見他毫無反應,還以爲他是睡着了,就從外面收回了視線,回頭,卻見他正好整以暇的仰躺在那裡,在她側目去看外面風景的時候,也是目不轉睛的盯着她的側臉再看。
褚潯陽被他盯的有些不自在,就稍稍撐起了身子,笑問道:“你這麼盯着我做什麼?”
“在等你跟我說,這裡歲月靜好,如若我們就此摒棄凡塵,就在這裡一夢不醒也是極好的。”延陵君調侃道,面上始終帶着淡淡的笑容。
褚潯陽聽了他的話,面上表情不由的一陣僵硬。
延陵君卻是已經翻身坐起,將她拉到懷裡,看着外面如火濃烈燃燒的楓葉,目光迷離。
他的手指輕蹭上懷中少女滑膩的臉頰,語氣也在這樣叫人沉醉的風景裡變得有些飄渺迷離道:“芯寶,平心而論,你真的喜歡這樣的生活嗎?歲月一世靜好,波瀾不驚,哪怕只是推開窗子,看到的也是能醉了人心的風景!”
這裡與世隔絕,儼然一處遠離喧囂的世外桃源。
這樣的生活,靜寧而美好,是多少人夢寐以求,卻是怎麼也尋找不到的淨土。
這裡的一切——
似乎是完全無可挑剔的。
褚潯陽靠在他懷裡,皺眉看着外面的風景,片刻之後又仰頭去看他的臉,皺了眉頭道:“你不是說不喜歡那些陰謀傾軋和無休止的算計嗎?”
這話是他曾經親口說的,而他也說,爲了她,他又會對待這些爾虞我詐的算計甘之如飴。
“我是不喜歡。”延陵君道,自窗外收回目光,垂眸看向了她的臉。
傍晚的時候,天光略有幾分黯淡,這便叫他眼底的光忙更顯得真實而深刻。
他看着她的臉龐,注視她的目光,一個字一個字很認真的說道:“可是這樣所謂自欺欺人的避世而居,卻是最諾如無能者逃避世俗的藉口。芯寶,平心而論,你告訴我,這樣的生活,真的是你想要的嗎?”
陰謀傾軋,軌跡無邊,小半生都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之下,他們都有厭倦的理由。
褚潯陽垂下眼睛,認真的思索,最後心裡真實的感覺卻是叫自己都覺得心驚。
捫心自問,她其實是喜歡那世俗生活裡面的熱鬧的,這谷中生活雖然平靜而美好,卻因爲太過平淡,反而會叫人覺得乏味。
延陵君見她不語,心中已是瞭然。
他擁她在懷,揉了揉她腦後髮絲,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頭頂,然後才又繼續說道:“平心而論,其實我也不喜歡這樣的生活,曾經我有想過,要遵從我母親的意願,遠離那些爭端和是非,可是芯寶,我和你一樣,都沒有那樣超然世俗之外的高潔情操,相對而言,世間繁華,人生百態纔是最精彩的不是嗎?”
自從褚潯陽的真實身世被掀出來,她的確是一直都在這兩種境遇中權衡掙扎。
如果避開了那些浮華,他們就可以回到烈焰谷來安靜度日。
可是這樣的生活——
一兩日許是還覺得新鮮,但就這樣日復一日的下去——
“是不是有些的人的血液裡天生就充滿了爭端,永遠不甘於平靜?”褚潯陽如是問道。
她這一生,不怕麻煩,不懼戰爭和殺戮,無論經歷過什麼,也從不曾起過退縮或者頹廢的心思。
彷彿生來就是這樣,血液裡一直都沸騰着這樣激烈而洶涌的因子,唯有這樣,她會覺得自己是真實的存在並活着的。
“有人喜歡安靜,有人喜好熱鬧,或許——”延陵君垂首下去吻了吻她的額頭,語氣戲謔,“我們剛好屬於後者?”
安靜和熱鬧?延陵君用的這兩個字眼太溫和,其實說白了,他們都只是不習慣於在爭端面前退讓,不想委曲求全的成全別人罷了。
但是這一天之後,褚潯陽的心中卻是真的豁然開朗——
她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一種怎樣的生活,也終於不再爲了當下的處境再遲疑猶豫了。
兩人又相擁着坐了一會兒,天色漸漸暗了,深藍纔來叫兩人過去延陵老頭兒那裡用膳。
延陵君自幼就是長在延陵老頭兒膝下的,那老頭兒雖然脾氣古怪,但兩人之間的祖孫情義卻是不摻假的。
有延陵君陪着一起用膳,他雖嘴硬,心裡實則還是十分受用的,只是飯桌上多了一個褚潯陽,這一頓飯吃下來,他便橫挑鼻子豎挑眼,一直緊繃着一張麪皮,很不高興的模樣。
用完晚飯,延陵老頭兒撂下筷子就又去了後面的藥廬。
褚潯陽終是有些受不住他的脾氣,側目看向了延陵君道:“要不你去看看他吧!”
“師公的脾氣就是這樣,你越是哄他,就越哄不好的。”延陵君笑道,卻是不以爲然,吩咐深藍收拾桌子,自己帶了褚潯陽慢慢的往回走。
夜間這山谷裡的氣氛就格外的靜謐,擡頭看去天色湛藍,清澈如洗,點點星光閃爍,怎麼看都純澈,而挑不出任何的瑕疵。
兩個人一路慢悠悠的走,褚潯陽探手攬延陵君的腰,靠在他懷裡,這麼走來,就格外的慢些。
眼前着前面就是延陵君住的院子了,褚潯陽卻是突然止了步子。
延陵君垂眸看她,擡手揉了揉她的發頂,道:“怎麼了?不回去嗎?”
“站一會兒吧!”褚潯陽道,轉身往身後只見些許的燈光的那處院落看去,眉目之間卻是不經意的沾染了繼續愁緒,然後她重新收回了視線,雙手環繞到延陵君的身後,將他推靠在了旁邊的一株楓樹的樹幹上,愁眉不展的仰頭去看他的臉。
延陵君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心下大爲驚奇,忍不住的發笑道:“到底怎麼了?”
“你師公不喜歡我!”褚潯陽道,聲音有些悶悶的,“你說——萬一你父親也不喜歡我的話——那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