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和詭異的氣氛都消失了,眼前就是一片平平常常的山坡,一些胡亂堆着的大小石塊。小徑也是平平常常的那種,土壤上是一層碎石子,有淺草從石間冒出來。
一路行去,董真心中對那回雪錦上的線條分佈,已是記得爛熟於心。路上也曾遇到幾次岔路,但都是十分順利地選擇了記憶中線條的走向。
小徑居然很快就走完了。
董真擡起頭來,有些意外。這……這就完了?
不是應該有萬箭齊發、毒汁亂噴的機關麼?記得那些小說上都這麼寫,至不濟也應該有刀片做成的滾輪門攔着,誰要是靠近就被絞成肉絲纔對啊?
眼前靜悄悄的,什麼都沒有。
小徑的盡頭,理所當然是一堵山崖。淺灰色的崖壁下,有些亂石,有些淺草,幾株灌木長在崖縫裡,在夜風中輕輕擺動着葉子。風水寶地說不上,連風景優美都欠奉。
難道這崖壁有什麼機關?
董真小心翼翼地靠近,果然發現有“機關”。
那是一叢茂密的灌木後,一個足有人高的狹隙。說是狹隙,是因爲那裡只容一個人側身通過。
裡面漆黑,不知深淺。
董真蹲下身來,仔細地察看了那個狹窄的洞隙。是兩塊巨大的巖崖,在不知多少萬年前因爲地殼運動,而自然擠出的裂縫。或許是因了四面高峭的山崖的阻擋,這裡沒能落下多少泥土,自然植被也只有那一叢灌木。洞邊沒有苔蘚,可見裡面很乾燥,沒有任何滲水的跡象。再仔細一些,可以看出洞底的碎石,其實有人巧妙整理過的痕跡。
董真心頭一動:難道真的是在這裡?
她的淵清短劍早就在被擒時,讓仙使給搜走了。連衣服都被洗過換過,還能留下什麼東西?頭上原本插着兩根簪子,一玉一銀,銀簪讓孫婆子拿去了,失落在那場天崩地裂的坍塌之中。單是一個玉簪子,抵得什麼事?此時是真正的手無寸鐵,身無長物。雖說這樣狹窄的巖隙裡應該不可能藏着什麼猛獸,但有蛇蟲也相當麻煩啊。
她想了想,從地上拾起一塊較爲鋒利的石塊,權作武器,小心翼翼地擠進了那巖隙之間。
地面並不平整,不時會遇到突起的石塊,雖然光線有些暗,但是兩邊俱是巖縫,以手相扶,可以摸索着往前行。只是呼吸之中,尚可聞到乾燥的塵土味道。行了不到一刻鐘,忽覺一股清新空氣撲面而來,董真眼前一亮,已經步入了一處洞室之中。
擡頭看去,那洞室大半爲一處斜伸而出的岩石所遮蔽,石如飛翼,掩住了洞室的大半天空,但還有足有足許的寬隙露出來,投下皎潔的月光。
先前那眼前一亮,便是這幽然灑落的月色清輝了。
也正因爲有這道寬隙可以透氣,所以此處的空氣才如此清新,甚至還帶有夏夜植物所獨有的甜香。
董真掃視四周,忽然一怔:但見那處月色灑落的寬隙之下,居然以碎石砌成一道石槽,最後消失在一塊岩石下的窟窿之中。且月光之下看得清楚,那石槽砌得頗爲精緻,且槽裡似乎尚有水痕。
這是……人工砌出來的水槽?爲的是將那寬隙中泄落的雨水引走,以保持洞中的乾燥?
雖然之前多次推測,藏寶之地應該就在此處。
但是心中總覺得有些不真實,且與過去在影視劇中所見的那些美侖美奐、富麗堂皇的藏寶地相比,實在是差之遠矣。
沒有鋪滿黃金的地面,沒有鑲有夜明珠的洞頂,四周灰撲撲、硬梆梆,除了岩石,還是岩石。
她把目光投下了那翼狀岩石掩蔽之下的陰影。
那裡隱約可見,以幾塊石頭砌成了一個簡單的臺子。
她向那臺子緩緩走去,只覺腳下沉重無比,心怦怦亂跳,不知在那臺子之上,等待自己的,是怎樣的一個秘密。
是的,秘密。
她不相信真的會有什麼裝滿了金珠寶玉的巨大寶庫。別的不說,單論在當時那種條件下,這些金玉之物最是沉重,若是大規模地運出洛陽,送到這偏遠的蜀地來,一路上不知被多少人盯上,財帛動人心,即使是天子之名也無濟於事。
何況那時漢廷已風雨飄搖?若是這樣大的一筆財富被發現,搶奪之人勢在必得,即使是靈帝,也庇護不了萬年公主。
所以董真一直認爲,所謂寶藏,應該是萬年公主拋出的一個煙幕彈,爲的是吸引天下的仁人志士,讓他們起碼有個念想。
然而,左慈的種種表現,又令董真有些恍惚:或許當真有這個寶藏之地。只是她仍然不相信,萬年公主會在這裡藏着堆積如山的金塊、寶石和珠玉。
那麼萬年公主鄭重而藏,左慈和孫婆子終生守護着的寶藏,究竟會是什麼呢?
眼睛已經適應了翼狀石臺下暗淡的光線,董真看見那石臺之上,放着一口極大的漆箱。
看見那隻漆箱,董真頓時只覺腦中嗡的一聲,一個聲音彷彿在心中叫道:
“是!是!就是這裡!”
箱長五尺,寬三尺。四四方方。通身是朱漆,邊沿描有青漆花紋爲飾,正是那無所不在的忍冬花藤。
只是與仙使衣角上所繡的忍冬不同,這是一蓬完整的、繁密的忍冬花藤,彷彿有千萬枝雜纏在一起,生機蓬勃地往上伸展開去,而又有繁星般的忍冬花,點綴其間。隔得近了,尤覺栩栩如生,董真甚至有一種錯覺,彷彿聞得到忍冬那獨特的馥郁香氣。
即使是漆色已略有些脫落,然而卻並不影響這隻漆箱的端方華麗,甚至還增添了幾分滄桑之美。如同一個年華老去的美人,她目光中歷閱世事的淡然,所給予人的震撼之美,甚至要遠遠勝過年輕時她曾嬌豔的容顏。
四面箱角鑲有金葉,正中鑲銀扣箍,以瑪瑙爲鈕,四面還貼有一些金銀箔嵌貼鏤刻的忍冬藤紋,與那漆箱正中的青綠忍冬藤紋,彷彿在相爲呼應。
多麼眼熟的漆箱!
董真記得清清楚楚,當初自己初入銅雀臺,被臨汾公主的人私下擄去關在某處室中,當時的曹丕之子元仲,便是被鎖在此室中一隻形狀相似的漆箱之中。
只是那漆箱爲朱漆黑紋,且花飾遠遠比不上眼前這一隻漆箱那樣繁複精美罷了。
但董真可以肯定,眼前的這隻漆箱,的確爲宮中之物!
她剋制住內心的震撼,將手中的石塊擲出,落在漆箱前的石臺上。
四周一片靜寂,除了不知名的石間蟲鳴,沒有任何異樣的聲音。
董真跨前一步,果斷地打開了箱蓋。
連鎖都只是象徵性地掛在外面,根本沒有鎖上。否則董真又要大費腦筋,無刀無鑰,難不成用石塊強行砸了不成?
只是,鎖都沒有上,這箱中還會有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呢?
嗆啷。
一聲脆響,打破了山洞中的寂靜。
漆箱打開了。
萬年公主當真沒有在此設計任何機關。不過話又說回來,她選擇的地方如此詭密,恐怕世間能閉氣潛水過來的人,最多也只有她、孫婆子、陸焉三人,現在還加上一個董真。
這也正是孫婆子當時爲什麼敢當着仙使的面,仍是喝令董真跳入湖中逃生罷。
仙使即使知道寶藏是在那澗下湖中,也毫無辦法。如果沒有董真,她甚至根本無法進入那溫泉所在的山谷。
便是進了山谷,沒有天一真氣定住心神,沒有左慈的那張迴雪錦上的藏寶圖,隨便走到哪條路都是個死。就算不走,陷於那陣中心神激盪,無法控制心智,最後不是死,也得瘋。
天然的地理優勢、精湛的奇門遁甲,這便是最好的屏障。
出身皇家的萬年公主劉宜,終究還是有着大漢朝數百年來的煌煌氣度。即使設計一個藏寶之地,也是堂堂正正,決無陰毒之計。
你有本事,你便來。
可如果我沒有選中你,你連這個本事都不會有。
箱子裡的上一格,空空蕩蕩。這一點董真有過心理準備,所以也不算太失望。
而且,也不是毫無一物,至少上面便躺着一張帛紙,疊作雙魚之形,精巧有致。
是信?
漢朝人喜歡將木頭刻作雙魚之形,合在一起便是一個信盒,可以放置簡書或是帛書,往往用來傳遞信箋。所謂魚傳尺素,尺素指的是長達一尺的帛書,而魚指的便是這種信盒。
眼前的帛書,雖未曾以魚形木盒相盛,但疊作魚形,想來也是一般的用途。
董真猶豫了片刻,拿起帛書,卻不知自己是否應該打開。
誰知那帛書只是疊作魚形而已,實則並未將四角疊入,這一拿到手中,魚形譁然而散,卻是一張帛紙,如飛瀑般飄瀉而下,一端執在董真手中,另一端卻在洞室的夜風之中,輕輕飄揚。
……
這下,可不怪自己……
董真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但又在心中安慰自己:看這個樣子,並不是不讓人看啊。倒象是……誰來看都可以……
帛書之上,只寫了一段字,其餘皆是大片的留白。字形排列雋美,遠一些看,倒彷彿是皚皚的雪野之上,縱橫着幾枝淋漓墨梅。
董真另一隻手也執起帛書另一端,後退幾步,藉着那翼狀石間落下的月光,眯起眼來,凝神看去:
“吾奉帝兄令自洛陽出,沐風櫛雨,顛沛江湖,自問無愧廟堂宗室,卻是負夫婿愛子在先,誤奸臣賊子於後,事君無忠,事夫無情,稚齡幼兒也多有辜負。昔劉賊所取錦笈秘籍,吾已手抄一份,藏於此箱底層。若得之,可付東吳,設若時日,可令吳地與蜀地一爭長短也。然此生多憾,縱然身死,有何顏入皇陵地府,面見帝兄耶?吾夫吾兒,亦終不可得,人生百年,誰知此心?痛哉!痛哉!”
雖只短短百餘字,但讀來卻大有瀝血痛剖之意,便是董真的心中,也微微發顫。頃刻之間,便將萬年公主的遭遇,已是想得通通透透!
原來當初萬年公主攜帶出宮的,根本不是什麼金珠寶玉!誠如董真所想,攜那許多重量級的財寶,行走於風雨飄搖的大漢江山,簡直極不靠譜。所以萬年公主當初從宮中攜出的,其實是最先進的織錦之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當初在漢朝宮中,自然匯聚了最爲優秀的織工,且面對天子皇家,又豈敢談什麼不傳之秘?那麼收集整編出最爲珍貴全面的織錦之術,自然也不是難事。
想來她當初走遍江湖,總是未發現可以託付的“忠臣”。從時間上來推測,她後來偶然遇見遊歷江湖的天師道嗣君張衡,隨其來到了巴蜀之地。也是在此處,遇上了劉姓的“奸臣賊子”。當然不會是現在的劉璋,而劉璋的父親劉焉!
劉焉本爲漢朝宗室之後,又雄踞巴蜀,在當地頗有政聲。兼之此人舉止儒雅,態度和順,的確有着一副“忠臣”的好相貌。萬年公主本以爲自己找到了真正可以挽救漢室傾頹大勢的英雄,遂將織錦的技術傾囊相授。
董真在織室之時,便聽年老織工說過,秦漢年間,天下產錦者衆,除了蜀地外,江南、中原甚至是閩越之地都多有名錦,或婉約、或典雅、或古樸,各具風采。然而就在前朝之時,絢麗多采的蜀錦被作爲貢錦成爲皇室專屬珍品,故此聲名鵲起,壓倒了其他諸錦。想必其中不僅有着萬年公主所帶來的納衆錦之長的最爲先進的織錦之術,令得原本就是天下翹楚之一的蜀錦大放光采,而天子的暗中助力也是決勝因素。
沒想到劉焉雖得到了織錦技術,也利用此技,令蜀錦名揚天下,同時爲自己積蓄了大量的資財金帛。所以纔有了實力,在後來公然宣佈割據,自稱益州剌史,根本就脫離了大漢朝廷。
想起自己說到寶藏時,劉璋那副篤定滿滿的樣子,便知他早就知道那所謂寶藏的涵意。
萬年公主至此又氣又悔,但已無力迴天。或許她還想再次一搏,想借助天師道的力量來與之相抗,但是卻被理智的丈夫張衡所拒絕。
萬年公主因此與丈夫決裂,張衡一氣之下病倒,在其病逝後,萬年公主便攜子離開了巴蜀,將小小年紀的陸焉託付給了陸或。
她自己開創了無澗教,想要借用自己的力量,成爲大漢皇帝的臂助。可是偏偏大漢已經是急速的垮臺趨勢,根本無法挽救。
董卓入京,李郭之亂,接下來又是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
她連受打擊,終於也病勢沉重。在撐着身體暗中回了一次洛陽和鄴城,在看過自己兒子後,不幸病逝,被左慈葬於鄴城郊外的荒墓之中。
一代紅顏,就此了結。
在人生的最後,縱覽自己的一生,她應該是後悔的吧?
做着不可能有結果的努力,爲了家國輾轉一生,付出了所有心血。可是自己最愛的丈夫和兒子,卻都早早地失去了。
“吾夫吾兒,亦終不可得,人生百年,誰知此心?痛哉!痛哉!”這最後一段話,或許最能代表她的心聲。
她一生都未曾享受過真正的女性的幸福。因爲她親手放棄了那種幸福。
可是人的一生,總要有過理想、有過追求地活着吧。她畢竟身爲大漢公主,有家國的抱負,有宗室的期盼。流着劉氏家族的血脈,享受着身爲公主才能得到的優越供奉,在家國有難之時,又豈能置身於事外?
所以臨終之前,才那樣矛盾。
如果重來一次,又會怎樣選擇呢?
不管選擇怎樣的道路,註定是要有遺憾的。有時候,人出生時,就決定了命運。
所以才說“人生百年,誰知此心?”也唯有“痛哉!痛哉!”
不知不覺之中,董真已經是淚盈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