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一在京城呆了十數日,其實已開始有些懷念遼東了。
倒不是說對京城不適,而是此時已漸漸覺得,遼東纔是自己真正的家。
只是天啓皇帝是不肯輕易放他走的,幾乎每日召問,君臣還算相得,偶爾也會閒聊天下的大勢。
可這天下大勢聊的多了, 大抵也和嚼蠟差不多。
因此,張靜一終究還是決定辭行。
因而這一天,他早早地入了宮,先去見了太后,問了安,方纔自紫禁城趕往西苑勤政殿。
天啓皇帝見了張靜一,露出喜色,接着便道:“上一次你說新的朝貢關係,朕命禮部擬了細則, 也與諸國會商,倭國和朝鮮國以及安南國倒是率先認同,願做表率,有人做了表率,其他諸國修約之事,也就水到渠成了。朕也沒有想到進展如此順利,諸國少有怨言。”
張靜一看着一臉笑容的天啓皇帝,也笑着道:“那麼恭喜陛下了。”
天啓皇帝道:“朕細細思來, 還是遼東那兒的功勞,如你所言,若非遼東唱黑臉,諸國又如何會不安呢?現在倒是巴不得朝廷拿出一個保他們萬全的方略來,雖說條款略有苛刻,可至少心裡踏實。噢,對啦, 你手裡拿着的是什麼?”
“是書。”
“書?”天啓皇帝一挑眉,面露不解。
張靜一老老實實地道:“陛下,臣命人將陛下的書稿整理了一番, 隨即命書行雕版印刷成冊,在各地的書市售賣。”
天啓皇帝陡然想起這件事來,當初自己確實是恩准了,雖然心裡還是沒底。
他不禁道:“不會惹人生笑吧。”
張靜一搖搖頭:“書的銷量極好,其中一部涉及到工程的,更是萬人空巷,一時引的洛陽紙貴,現如今大明搞工程的人多,許多人對工程學都有興致,而陛下所著的書質量尤佳,有許多獨到的見解,便是許多工程的博士,也都是極推崇的,因而售賣的極爲火爆,可謂是一書難求,如今諸書商們,都在拼命的印刷呢。”
天啓皇帝聽到這裡,倒是信了幾分,若說其他的學問引起萬人空巷,他倒還有些覺得不自信, 可若說起工程……這是自己的本行啊,不對,朕的本行是天子來着。
接着張靜一又道:“此書已打破了雜學書冊的銷售記錄,因而臣倒是來恭喜來的。”
天啓皇帝這時竟謙虛起來,擺擺手道:“這……嗯……這雖然也在朕的預料之外,不過朕這點旁門左道之學,也算不得什麼,朕乃天子,並不看重這些。”
口裡雖這樣說,心裡卻還是不無得意。
張靜一卻是板着臉道:“陛下,此言差矣,這工程學怎麼是旁門左道呢?在臣和天下許多的英才看來,這纔是真正的大學問啊,有了這門學問,交通才可便利,百姓纔有遮風避雨的棲息之所,人們都說衣食住行,天下萬民的住行都在於此,事關的乃是天下人的福祉,若這都是旁門左道,那麼天下便再沒有比它更好的學問了。”
其實張靜一發現了天啓皇帝在這些‘學術’上的價值,第一個反應就是立即讓人編撰出來。如此纔可徹底地將天啓皇帝搭上這一門學問的車上,順道將車門焊死!
畢竟,你天啓皇帝就是這學問的大宗師,總不好意思返水,將來有人想要重新將儒學經文那一套再供起來吧。
天啓皇帝方纔其實也不過謙虛而已,現在張靜一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卻恰恰說到了他的心底去了。
於是天啓皇帝哈哈大笑道:“不錯,不錯,朕確實有失語之處。”
說着張靜一便提及了自己希望回到藩地的事。
天啓皇帝漸漸收斂起了臉上的笑意,詫異道:“這纔多少日子,就要回遼東嗎?”
張靜一想到離別,多少也有些不捨,只是他畢竟是要回去的,於是道:“陛下,天下無不散的宴席,臣在遼東時思念陛下,可在京城,卻又掛念遼東。”
天啓皇帝嘆了口氣,帶着幾分失落道:“只是朕還有許多事還想要請教。”
張靜一道:“其實臣已沒有什麼可請教的了,天下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就已如滔滔江水一般,自會滾滾向前,無論是陛下還是臣的個人之力,其實已經無法左右了。所以……陛下與其向臣討教,倒不如一切順其自然。”
天啓皇帝挑了挑眉道:“你的意思是……朕不聞不問?”
“不是不聞不問,而是自然會有一種無形的力量,讓陛下做出自己的選擇。臣所說的大勢,其實就是生產方式已經改變,而改變之後,如今天下已有數百數千萬人仰賴這新的生產方式爲生,這是他們的衣食父母,乃萬千人的根本利益所繫。”
“正因爲如此,陛下將來……甚至是臣將來在遼東,無論做什麼決定,終究還是要符合這千千萬萬人的願望纔可以。任何決定,無論自己是否願意,其實都不得不去維護這萬千人的意願。就如當初天下的一切物產還是農耕所得的時候一般,陛下的一切旨意,本質需維護那握有土地的士紳一般,非要符合他們的心意不可。既然如今大勢已成,那麼臣倒覺得,不如順其自然便是。”
天啓皇帝聽罷,這似乎和他想象中的新政有些不一樣。
他以爲自己往後該多一些大刀闊斧,可細細思來,似乎也開始明白了什麼……萬千人的願望……不正在不斷的左右自己嗎?
這萬千人的願望,想要修更多的鐵路,所以匯聚成了奏疏,送到了自己的面前,自己難道可以不准許?
萬千人的願望,因爲對市場的渴望,所以需要減少各處關卡,這些願望匯聚成了奏疏,難道自己能夠否決?
只一瞬間,天啓皇帝感覺自己又有了新的認知,臉上卻是笑了笑道:“你這般一說,倒是讓朕心冷了。”
張靜一目光炯炯地看着天啓皇帝道:“有時能清閒片刻,也未必不好,陛下在京,不妨多多保重龍體。”
天啓皇帝深知張靜一是下了決心要回遼東了,便道:“伱何時就藩?”
“臣打算三日之後?”
“三日之後……”天啓皇帝幽幽道:“朕送你一程吧。”
張靜一忍不住眨了眨眼睛,這話聽着,突然讓人覺得後襟一涼。
不過好在張靜一是素知天啓皇帝的,他不喜一語雙關。
張靜一點了點頭,接着正經八百地對天啓皇帝行了禮。
三日之後,雖是吉日,卻似乎並沒有給張靜一帶來好運氣,一夜之後,天氣驟冷,到了拂曉時,竟下起了鵝毛大雪。
無數的雪絮飄飛着,猶如刀子一般,刮的人的耳鼻生疼。
張靜一抵達了車站,誰料此時天啓皇帝竟是披着暖披風,帶着一隊禁衛扈從在此等候了。
君臣彼此對望一眼。
天啓皇帝上前,不等張靜一行禮,便笑了道:“朕這三日,倒是想了想,張卿所言,不無道理,張卿此去,又不知什麼時候再能相見了。”
張靜一慎重地看着天啓皇帝道:“陛下保重。”
天啓皇帝露出一絲微笑道:“你也保重。”
似乎這時,張靜一竟有些語塞,君臣二人,一時不該說什麼好了。
於此,沉默了片刻之後,張靜一又行禮,深深地看了天啓皇帝一眼,隨即登車。
那蒸汽火車的聲響驚天動地,夾雜着蒸汽的嘶鳴。
等張靜一自玻璃窗上眺望站臺上的人時,卻發現天啓皇帝已將臉別了過去。
這令張靜一想到了十數年前的某個時刻,自己來到這個世界,那時滿心都是對這個古老時代的誠惶誠恐,而如今……似乎……歷史在這裡,猶如這蒸汽火車一般走上了一條新的岔道。
只是這蒸汽火車最終奔到什麼方向,鐵軌的盡頭是什麼,張靜一其實已不關心了。
因爲他自己也沒有答案,只是知道……時間是不會停留的。
天啓二十三年正月二十一。
天下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