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婚期

陸府到了, 陸珩帶着王言卿下車,往院內走去。路上,王言卿似乎突有感慨, 說:“簡筠和韓文彥明明一起長大,十來年的時光, 就算是條狗也該有感情了。可是韓文彥卻爲了保住飯碗,將簡筠當禮物一樣補償給季渙。在他心裡, 表妹過往十多年的付出, 都比不上一個剛認識沒半年的女子嗎?”

陸珩沒有立刻接話, 而是緩了一會, 纔不經意般說道:“他對簡筠未必沒有感情, 只不過不敵利益。如果常汀蘭不是一個家裡小有資產、能爲男人帶來助力的女子, 韓文彥也不會和常汀蘭上牀。”

陸珩的回答十分冰冷,他沒有安慰王言卿是因爲韓文彥不夠愛或者韓文彥不夠好,世界上其他男人不會這樣,而是將男人理性現實的心明晃晃剖析給王言卿看。王言卿很不願意接受, 可是她想了好一會, 肩膀還是頹然鬆懈:“對,你說的沒錯。”

陸珩看到王言卿抑鬱, 輕聲笑了笑,握住她的手,掌心暗暗用力:“卿卿,很抱歉我的回答過於現實。但大千世界,萬物皆自私, 連佛陀都只保佑供奉他的信徒, 何況凡人呢?你要先認識人性最壞的一面,後面無論發生什麼, 你都不會驚訝了。”

他也不願意看到她悶悶不樂的樣子,可是,他還是故意說出這些話。陸珩不知道王言卿想起來多少,但她對簡筠的處境那麼同情,無非是勾起了潛意識裡的回憶,物傷其類。

這個故事和王言卿、傅霆州的經歷多麼像,王言卿也有一個相伴十年的“哥哥”,這個哥哥同樣背叛了他們的感情,選擇了另一個能爲他帶來利益的女人。區別大概在於傅霆州絕不會將王言卿拱手讓人,但當另一個更強勢的男人出現後,傅霆州還是爲了保護傅家利益,暫時容忍她留在其他人身邊。

在這個意義上,傅霆州和陸珩,大概就是更高級別的韓文彥和季渙。只不過陸珩比季渙聰明、強勢、有權,也更狠心。

交換髮妻、相互偷情這種事不光彩至極,其實不適合未出閣的女子聽,但陸珩故意提起,故意引王言卿發問,事後又故意告訴她,男人哪怕心裡有愛,也會選擇對自己有利的岳父。

若將來她恢復記憶,這就是橫在她心裡的一根刺。肉刺看似不起眼,但不知不覺發作,總會消磨掉她對傅霆州的感情。

當然,陸珩得提前把自己摘出來,萬一還沒坑到傅霆州,先引得王言卿對他生疑,那陸珩就得不償失了。

王言卿不得不承認陸珩說得對,他能這麼快竄升到權力巔峰,就是因爲他足夠清醒,足夠自私。韓文彥爲了區區幾個錢都會這樣,陸珩經手的是金山銀海、朝堂風雲,如果有一天出現足夠大的利益,他會怎麼做?

王言卿猛不丁問:“人皆自私,那哥哥你呢?”

“我也自私。”陸珩很痛快地承認這一點,“卿卿,每個人的內心都充滿了卑劣算計,可是,知道人的劣根性,並不代表會順從本性的驅動,這纔是人區別于飛禽走獸的地方。我汲汲營利,小心謹慎,無非是因爲我只有一次人生,沒有機會重頭再來。如此,我如何能將自己的餘生,施捨給一個我不愛的女人?”

王言卿心裡嘆息,這個人真是會說,難怪連皇帝都被他哄得團團轉。王言卿說:“如果有一天你不愛了呢?”

“卿卿,相信你自己。”秋日的早晨冷清蕭索,樹葉簌簌落下,連風中都帶着離別的氣息。陸珩握緊王言卿的手,他手掌修長有力,源源不斷給她提供熱量:“如果我喜歡的是你的身體和美貌,色衰則愛馳,在所難免;如果,我喜歡的是你的靈魂呢?只要你一直是你,我就會越來越愛你。”

王言卿不留情面戳穿他:“我覺得你是前者。”

陸珩心裡一咯噔,他前段時間到底有多暴露,怎麼在王言卿心裡留下一個老色鬼的形象?陸珩趕緊說:“卿卿,這是誤會。我哪怕不學無術,也不至於這麼淺薄。”

王言卿對此只是輕輕哼了一聲,顯然並不相信他的鬼話。她可沒忘,昨天晚上他還蠢蠢欲動,在出爾反爾、霸王硬上弓的邊緣試探。

陸珩很冤,但經過這麼一茬,陸珩不敢繼續作妖了。他這麼多年都過來了,無所謂再等一段時間,洞房花燭夜之後,有的是時間讓他盡興。

過了中秋,秋意越來越濃,層林盡染,整個京城都籠罩在深紅淺黃之中。禁書一案的收尾工作有條不紊進行,陸珩特意派人去季渙、簡筠三人的家鄉青州,經過查訪後得知,在簡筠一家投奔舅父之前,她父親那邊曾有一個親戚因爲誤食野外一種白色蘑菇,全家都死了。

街坊說起當年那樁事依然心有餘悸,最開始他們家只是嘔吐、噁心,看起來像是普通吃壞了肚子,但又過了五六天,忽然渾身抽搐而死,連叫郎中都來不及。因爲死狀駭人,這件事在他們那一帶流傳甚廣,大家都警告家裡人,不能採野外的蘑菇。

簡筠由此得知白毒傘的存在,合情合理。

陸珩確定簡筠沒有說謊後,這纔敢相信簡筠的話。陸珩一邊命人整理散落的紙稿,一頁頁排序,一邊提審簡筠、季渙,詢問武定侯寫這本書的真正意圖。

他們交稿之後,郭勳是否滿意,授意他們怎麼改,這些細節無異於一面鏡子,一五一十映射出郭勳的內心。這都是珍貴的把柄,陸珩可能永遠用不上,然一旦發生意外,這些就是扳倒郭勳最有力的武器。

季、韓兩家都是市井平民,除了建安巷的鄰居,沒人發現他們不見了。而左鄰右舍見季家韓家不開門,八卦一段時間,也漸漸忘記了這件事。至於武定侯府,更不會有人注意到,一位寫書的書生許久沒有登門了。

日子繼續往前走,眨眼進了十月。後宮杜康嬪生下皇三子朱載坖,皇帝大喜,晉封杜氏爲康妃,陸珩也整理好《英烈傳》、《水滸傳》全部資料,進宮去找皇帝覆命。

陸珩把郭勳如何指使季渙寫書、季渙如何找簡筠代筆,之後郭勳又爲何要刊印《水滸傳》的經過精簡凝縮,一一告訴皇帝。當然,交換偷情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情就沒必要耽誤皇帝時間了,陸珩稟報完後,皇帝已差不多掌握了郭勳的想法。

皇帝暗歎,身邊有陸珩實在太舒服了,他聰明,有能力,又不會被無謂的道德絆住腳,無論皇帝想做什麼,交給陸珩都能超額完成。

有些話皇帝不會對內閣、武將說,甚至不會對太監說,卻在陸珩面前直言無忌。皇帝點點頭,道:“這段時間你辛苦了。禁書一事朕自有成算,接下來,你就不用跟了。”

陸珩拱手,皇帝說停手,陸珩立刻就拋開,不會有絲毫留戀。兩人說完朝事,皇帝想起他後宮新添的兒女,不由和陸珩閒話幾句家常:“朕記得下個月你就出孝了吧。你一直不成婚,朝內朝外已經有許多人問過了,你是怎麼打算的?”

“謝陛下關心。”陸珩眼神和緩下來,不再像剛纔那樣嚴肅,“臣已有安排,等除孝之後,很快就能完婚了。”

皇帝日理萬機,並不是一個八卦的人,但聽到這裡,他還是沒忍住,多問了兩句:“是傅霆州的養妹?”

陸珩此人心黑手黑,不知廉恥爲何物,然而面對知根知底的皇帝,他多少還有些尷尬:“是。”

皇帝擡眉,意味深長看了他一眼,更多的話沒有再說。

皇帝明面上不插手臣子私事,但如果兩個權臣聯姻,皇帝就要管一管了。皇帝原本還擔心過陸珩照這樣發展下去,會不會一家獨大,在朝中再無牽制。不過,陸珩要娶王言卿,那這個隱患就不存在了。

王言卿沒有任何背景,祖上是爲國捐軀的軍戶,在上位者面前是很做好的身份。而陸珩娶王言卿,那就相當於永遠和傅霆州結仇了,陸珩和郭勳一黨相互挾制,對皇帝而言是好事。

朝堂博弈,就在於制衡。

陸珩厚着臉皮站在乾清宮中,就當沒發現皇帝的視線。後面皇帝沒再說話,陸珩就知道皇帝同意了。

陸珩早有預料,但真的成功,心中還是鬆了口氣。他的婚姻早就不再是私事了,旁人要遵從父母之命,而陸珩,要過皇帝這一關。

現在,他過往兩年小心鋪墊的暗線生效,他又一次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陸珩得償所願,含着笑從乾清宮退出來,眼角眉梢是掩飾不住的飛揚。司禮監的太監看到他,稀奇地上來問好:“陸大人好。陸大人今日聽到了什麼喜事,怎麼心情這麼好?”

陸珩眼中的笑斂了斂,才知道他竟然表現得這麼明顯。陸珩和近侍太監一直維持着良好關係,對此,他也沒一口回絕,而是點到即止道:“有些私事,現在還不方便說,等來日請公公喝酒。”

能在皇帝跟前活下來的都是人精,司禮監太監一下子聽懂了,笑着拱手:“原來如此,那雜家就提前恭賀陸大人了。”

陸珩官場得意,情場豐收,一時看見誰都順眼三分。然而他意氣風發沒多久,十一月時,他突然接到宮裡的消息。

懷孕的盧靖嬪生產,喜得皇子。這是皇帝第三個活着的兒子了,皇帝十分高興,晉盧靖嬪爲妃,越發寵幸獻上生子丹藥的陶仲文。郭勳趁皇帝心情好,再次提起給祖先郭英加封的事。

皇帝不知道怎麼想的,同意了,開恩允郭英與徐達、常遇春等六王並列配享太廟的殊榮,並進封郭勳爲翊國公,加太師。

郭勳一時煊赫非常,軍中再無人能匹敵他的位置,武定侯府門口每日車水馬龍,尊榮無比。

陸珩對此倒並不在意,郭勳的調查報告是陸珩親手交上去的,陸珩早就有預料。某種意義上,郭勳能加封是因爲陸珩,皇帝需要一個人來平衡陸珩,郭勳就是最合適的人選。真正對陸珩有影響的,是另一件事。

傅霆州這一年鎮守大同有功,屢次擊退蒙古人,郭勳在聖前給傅霆州請功,皇帝龍心大悅,大筆一揮,將傅霆州調回京城。

大同是邊防中最重要的一關,歷來是武將的跳板,可想而知,傅霆州這次回京,必然要升官了。

陸珩聽聞這個消息的時候,簡直眼前一黑。他甚至懷疑皇帝和他有仇。

陸珩不久前辦了除服儀式,正式出孝。他一邊籌備婚禮,一邊給各府發請柬,婚期定在明年正月。

只剩下兩個月了,傅霆州忽然回來了。皇帝就不能讓他省點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