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的氣氛,微微有了一些變化,雖然茶依舊,人的笑臉依舊,但是所有人都能感覺到,在這一切正常的平靜之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顧鼎臣當然不會認爲楊承祖會朝自己發火,先不說閣臣身份,單說自己是來通風的,對方就不會拿自己當仇人看待。
這是一個聰明人,而非一個有力無腦的武夫,不過也有過一怒之下當街斬殺六品五城兵馬指揮使的記錄,是以他的憤怒,將會採取什麼手段發作,是誰也無法把握的事情。
可以確認的事,一種肅殺之氣在房間中蔓延,作爲閣臣,這種壓力倒是嚇不倒,可是顧鼎臣或者說內閣,都不希望事情真鬧到那一步。他今天來,固然是自己的私人友誼,也有內閣方面的意願,有的選的的話,大家都希望以和爲貴,天下太平。鬧到彼此翻臉動刀,那就真的是誰都不想。
大明朝文臣帶兵是常事,朝廷裡有不少文官在九邊帶過兵,或是在任內平過民亂,並非是不知兵或者沒膽氣的。可是即便是從九邊轉入內地的那些帶過兵的督撫,身上也沒有這種氣息,或者說不會在同僚面前把這股氣息真的擴散開來。
大家做官同殿爲臣,有意見乃至觀點對立是常有的,但是大家都是體系之中的人,所有的問題,不管大小,都要在體系之內用規則解決。一言不合,拔出刀子撲上去,那就忒也下作,更不是官場手段。
不管你的殺氣多強,在同僚面前又有什麼用?這種怒意的表現,到底是一時控制不住情緒,還是在顧鼎臣面前示威,如果是後者,又未免太不拿這位第六閣老當一回事。總之在這片刻之間,顧鼎臣心裡已經轉過幾十個念頭,表面上倒是裝成沒看到一樣。
楊承祖並沒在意顧鼎臣的情緒波動,手指在桌子上輕輕敲打,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我想,多半不是爲了殺倭的事吧,當時楊慎也在,如果爲了這事發難,那不是連楊新都的臉一起打了?謝遵,也不可能。那是通倭大罪,鐵證如山,如果瓜蔓累葛,不知道要砍下多少人頭,沒人會再提這事。既然都不可能,那必然發生在楊慎離開後,就只剩下佛郎機了。怎麼,是不是我在朝裡,成了賣國賊?”
顧鼎臣面上帶笑,語氣依舊平和“並不是朝裡,而是民間的一些妄人,楊都督是知道的,京裡總有些閒漢喜歡無事生非。前幾天,來了一羣佛郎機使臣,接着那位滿剌加王子就跑到禮部去哭鬧,也不知他走了誰的門路,居然把這事擴散到了京師的街巷之間,百姓們還是有不少人同情他們的。但是鬧的最兇的,是一羣秀才。”
這事的誘因,其實還是在幾天前,佛郎機的使臣團來到京師,向大明朝廷入貢。其表面上聲稱是接受滿剌加百姓的委託,弔民伐罪,幫着滿剌加百姓驅逐了暴虐的王子,擁立了另一位受歡迎的王族。屬於以正擊逆,不是無故侵吞,這次進京也是前來進貢加請罪,姿態擺的很低,絕對稱的上恭順。另外一個重要因素,就是替明佛澳門條約請天子用寶,更換爲正式外交文件。
這也是澳門協議的一部分,要求佛郎機人拿一個態度出來,平息大明朝廷的怒火,讓這事不至於真的惡化下去。來的也不是真正的使節,只不過是一個葡萄牙的船長,來這裡走個過場,然後大家發財。澳門條約也需要走這麼個手續,才能真正合法化。
到大明做貿易的船長,基本都是亡命徒。只要有十倍封還,就算是讓他罵葡萄牙國王祖宗三代也不是問題,禮儀之類由禮部教授,把大明的面子給的很足,不像另一個時空的我大清,洋人來朝拜,連頭都懶得磕。可是涉外無小事,這個條約的內容一公開,在京師還是引起了軒然大波。
守護國土的使命感,或是對夷人的先天牴觸鄙視之類的情緒,在京師裡,頓時演變成一場驅佛保壕的風氣。佛郎機人的舊帳,也被一一翻出來,從在地方上打搶,到擄掠人口,各種惡行,不一而足。順帶主持協議的楊承祖,也就成了敗類賣國賊。
這裡面背後的因素,固然有樸素的愛國情懷推動,更重要的原因,還是楊記的發展、謝家的倒臺,官府經營海貿的意向表現等因素,引發的官僚層面的反彈。明佛壕境條約,只能算是個導火繩,但是引發的響動,確實有些大。
“現在京裡,一大幫秀才天天出來鬧事,認爲朝廷是四海共主,要爲藩屬主持公道,出兵幫滿剌加的國王復位。還有人居然懂得海圖,說滿剌加地處南洋要衝,扼南洋咽喉,爲佛人所控,就會斷絕南洋諸國朝貢之路。爲了保證朝貢之路暢通,也該驅逐那些夷人,給他們一個教訓。接着,就有人提到了屯門和壕境,說……說楊都督在屯門受了佛人賄賂,所以賣了國土給佛郎機人。比如您放過了大多數佛郎機俘虜不殺,反倒重金僱傭佛郎機工匠,還保留了佛郎機的城池,分明是給那些人死灰復燃的機會,總之,他們想找理由,總是找的到的。”
楊承祖點點頭表示理解,不管什麼時候,主戰派總是比主和派好當,尤其朝廷從殺倭開始一直在打勝仗,加上楊記宣傳誘導,讓百姓們都有一種大明已經天下無敵的感覺。
這其實是楊承祖的想法,通過這種宣傳增加百姓的信心,間接提高朝廷的凝聚力。不過現在看來,信心似乎給的有點過分,讓大家變的有點盲目,遇到什麼問題,都已經想着要用武力解決。
嚴嵩在旁附和着“確實如此,國子監裡也有人開始跟着鬧事,已經給通政司上了幾封書信,要麼就是請戰,要麼就是請求嚴查楊都督。”
“不知內閣的看法是什麼,楊新都的意思,也是要一查到底?”楊承祖看向顧鼎臣,堂堂閣老,今天過來,肯定不會是爲了傳街巷閒話,內閣的態度,也遠比百姓的輿論更爲重要。既然你們想要落井下石,那我不妨看一看,你們是否都有勇氣,當我的面推石頭。
顧鼎臣連連擺手“楊都督不要誤會,新都相公並非是你想的那樣。不過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楊都督年紀還輕,如果太過順利,其實也不是好事。適當的受一些磨礪和挫折,於將來看,其實並非一件壞事。您在江南做的非常出色,可也正因爲太出色,容易成爲衆矢之的。這個時候退一步,其實是保全自己的手段。楊閣的意思是,楊都督明天繳旨之後,那些人出來說話,您自己上書認罪,然後從錦衣衛裡退下來,專爲天家練兵。等到幾年之後,再行復起,亦無損大都督的前程。”
“這事本來是升庵相公自己想來說的,他與都督在東南共過一年多的事,彼此也算是很相熟了,要做這些,也比較合適。不過老朽覺得,升庵公子雖然是才子,但是做這事,卻未必有老夫擅長,所以就在新都相公面前討了令,又拉來了惟中兄做箇中人。”
嚴嵩同樣賠着笑臉,語氣溫和的解釋,表示着這個安排並非陷阱,亦無惡意,總而言之,是爲楊承祖考慮。既可以避開這個峰口浪尖,不至於在接下來的追殺中真的飲恨落馬,也可以繼續爲國出力,可稱利國利民,一舉兩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