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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5.城

江雲昭看着廖心慧,緩緩問道:“你要怎麼成全她?讓她陪嫁、二人共侍一夫?亦或是,你與他解了這個婚約,成全他們二人,讓他們成親、雙宿雙飛?”

廖心慧眸光閃了閃,說道:“總之我能做成。你不必擔心這個。”

說罷,她竟是再也坐不住。起身告辭。

望着她匆匆離去的背影,眼見她的手就要觸上屋門,江雲昭突然出聲喚她:“廖心慧!”

江雲昭從未這樣連姓帶名地叫過她。

廖心慧聞言,不由得回過身來。

江雲昭抿了抿脣,輕聲道:“別做傻事。有些事情,不像你想的那麼容易辦到。”

廖心慧慢慢走到門邊,扶着門想了一霎,堅定說道:“我想清楚了。這樣最好。”又回頭朝江雲昭笑了下,“你放心好了。”

這便開門出屋,頭也不回地走了。

“想得太簡單。”邢姑姑神色平靜地說道。

“敢想,也不容易了。”江雲昭有些睏倦,就吩咐了人,準備就寢。又道:“明日的吃食點心可都吩咐廚裡準備着了?母親她們可能一早就到。晞哥兒若是瞧不見自己想吃的,怕是會一整天都不開心。”

紅鶯眨巴眨巴眼,看江雲昭神采煥然,問道:“夫人不擔心大姑娘啦?”

“擔心她?”江雲昭奇道:“怎麼這麼說?”

“剛纔夫人不是還特意叮囑了她一番。不是擔憂,那是什麼?”

江雲昭便笑了。

“我和她的交情還沒那麼深。”

以兩個人的交情,就算當時有些擔心她,過後也就罷了。不會像擔憂楚月華那般日日掛在心上。

江雲昭料想得沒錯。第二日一大早,秦氏就帶了雙胞胎來王府。

侯爺江興源去了友人家中做客,廖鴻先去了都察院。

沒了後者在,雙胞胎很是失望,覺得開心的程度打了折扣。但是,沒有了爹爹在,他們卻是十分開心。

一進晨暮苑的門,晞哥兒就開始撒歡地跑,去各處細瞧。最後停步在了廚房外,不住打探準備了甚麼好吃的。

暉哥兒倒是沉穩得多。

他踱步到了院中,負手立在柳樹下。不過是時常朝着廚房翹以盼,並未跑過去。

當江承晞來回地跑,經過他的身邊時,江承暉還嗤了聲,哼道:“跑什麼?就你心急。”

秦氏看了他那模樣,聽了他這話,忍不住笑了。

江雲昭也笑,“你跟誰學不好?偏跟他學。這倒也罷了。怎地好的不學,偏將這模樣給搬了過去?”

先前江承暉望着江承晞的時候,那不屑一顧的小模樣,簡直和廖鴻先如出一轍。

聽聞江雲昭這般說,江承暉自是心裡有數她指的什麼。小臉紅了紅,訥訥不說話。

江承晞嬉笑着跑了過來,搖頭晃腦地對江雲昭道:“姐你不知道,他平時最佩服的就是姐夫了。我說他學得不像,他還不肯承認。要知道,江承暉平時太謙遜了,他作這種模樣太淺表,太虛假!姐夫那眼高於頂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樣子,可是深入了骨子裡的!”

秦氏擡手拍了他屁股一下。

江承晞捂住,怒而回頭:“娘!我那麼大了,不能這樣打了!”

“還沒學多少字句呢,就學人瞎掰了?看看你都用的什麼詞兒!若你姐夫在,少不得要生氣將你丟到牆頭上去!”秦氏板着臉說道。

江承晞登時嚇了個小臉慘白。

他性子活潑,慣愛到處亂跑,閒不住。有一次在侯府的時候,他聽着樹上的一窩小鳥咿咿呀呀叫得有趣,看着大鳥不在,就摞了石頭踩上去,準備悄悄爬到旁邊牆頭上去看小鳥。

誰知就被路過的廖鴻先給看到了。

他讓江承晞下來,江承晞不肯。他和江承晞講道理,江承晞還駁斥他。

一貫不肯受委屈的廖大世子立刻就笑了。

他脣角微翹眉梢輕挑,把江承晞笑得脊背冷直冒冷汗後,忽地出手,拎起江承晞的後領將他提了起來。爾後輕點地面,飛身而起,直接跑到了牆頭上去。

廖鴻先把江承晞擱到牆頭上後,自顧自翻身下了牆。然後擡起眼,笑眯眯地望着牆上的江承晞。

這牆對於成人來說,或許不算特別得高。最起碼,沒有高到讓人害怕的地步。

但江承晞才六七歲。乍一跑到這樣的高處,一下子嚇得小臉慘白。

他扒緊牆頭,往下面看了幾眼,咬着牙不吭聲。但是微微顫抖的小肩膀,還是出賣了他,顯現出了他的害怕。

“知道怕了?”廖鴻先在牆下抱胸冷哼,“如今這是我把你帶上去。你若坐穩了,定然不會出事。可若是你自己那樣爬,中間摞起的石頭但凡有一個鬆動或者是歪斜,你必會摔下來,受傷。況且……”

廖鴻先微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趴在牆頭一動也不敢亂動的江承晞,“況且,就算你上去了,你怎麼下來?”

江承晞想要嘴硬回幾句,剛開了個頭,才現聲音都抖了。

他癟了癟嘴,淚珠子眼看就要奪眶而出。眼前人影一晃,接着,他身子一空,竟是被廖鴻先又拎了下來。

江承晞再也沒法裝了,抱着廖鴻先的脖頸嚎啕大哭。

他的哭聲驚動了其他人。

大家跑來一瞧,知道這前因後果,再看這小子大哭的模樣,皆是哭笑不得。

不過,江承晞好歹收斂了不少。知道自己沒把握的事情,不能隨便逞能去做了。

如今這般情形下,秦氏不過是嚇嚇江承晞罷了,哪想到效果如此好?當即忍不住,笑了起來。

江雲昭亦是如此。

她笑着拉了江承晞,拿過紅鴿捧來的熱布巾,給他慢慢拭去臉上的汗珠,“你若怕他,就少胡來。若是被他知道了,你肯定要受責罰的。”

“可是姐夫說過,他小時候爬樹爬牆掏鳥窩,壞事做盡。怎地到了我,就不成了?”江承晞一把拉下她的手,瞪大了眼睛質問道。小臉上滿是不甘。

“敢情你就盯着他做過的那些事情了?”秦氏說道:“你怎麼不想想,你姐夫自三歲就跟了師傅習武,有一身好武藝傍身。你成麼?”

江承晞想了想,慢慢垮下臉來。耷拉着頭,不說話了。

先前一直靜默不做聲的江承暉忽地開了口:“我也想學武!我也想像姐夫那麼厲害!”

大家都沒料到一向溫和的暉哥兒會說出這番話,不由驚詫看他。

旁邊的江承晞聽了江承暉的話,雙眸驟然一亮。

他不甘示弱地擡起頭,挺了小胸脯拍着說道:“我也要!我還能比他學得更好!”

話題雖然是無意間扯到的,但是兩個小傢伙的決心是十分堅定的。

一直到了傍晚,他們都還在掛念着此事。

廖鴻先知道秦氏和雙胞胎過來了,今日特意將手頭的事情儘快處理好,趕回王府。

雙胞胎一看見他,直接撲了過去。一人一邊抱着他的大腿,不住嚷嚷:“姐夫!教我們學武吧!”

“姐夫!教我們教我們!”

廖鴻先不明所以。

江雲昭就將今日的事情與他講了。

廖鴻先聞言,笑了。

“跟我學能學到什麼?每日裡連見一面的功夫都沒。改日給你們找個好的師傅,認真學着便是。”

他一手拎着一個小傢伙,將他們提到了旁邊的石凳上,坐下。

因爲他用的力度正好,提起來的高度也不大。雙胞胎被他拽起來的時候,非但不害怕,反而興奮地哇哇大叫。

江雲昭無奈,眼睜睜看着廖鴻先和雙胞胎在那邊暢想未來,思量着有了功夫後怎麼懲奸除惡。不多時,話題就被莫名其妙地扯到了剿滅山賊上。

秦氏卻是將江雲昭喊到一旁,輕聲問她旁的事情。

“前兩天我聽說一件事。方纔忘記了,剛剛看到鴻先,不知怎地想了起來。”

江雲昭側耳傾聽。

秦氏朝新荷苑指了指,低聲問道:“那位少爺,最近是不是惹了什麼桃花事情?”頓了頓,又掩口,在江雲昭耳邊道:“男女之事。”

想到姚希晴那狠絕的一刀,江雲昭繃不住笑了,斷然說道:“不會的。他不會那樣做的。”

他就算想做,也有心無力不是?

秦氏卻是有些遲疑,“前幾日我聽別人說起的。對方講得繪聲繪色,他與人打架時候的箇中細節都十分清楚。不像是假的。”

聽母親這般說,江雲昭亦是有些疑惑了。

或許廖澤昌雖沒有做成那種事情,但是有了那個苗頭,故而被人打了?

看到她因了此事而眉心微蹙,秦氏說道:“你也無需多想。左右是他們的事情,與我們無關。不過是想起來了,所以問一句罷了。”

江雲昭笑道:“正是如此。”又隨口問道:“不知與他打架之人是誰?當時有誰看到了?”

秦氏就低聲與她說了。

二人正說着悄悄話,冷不防廖鴻先和雙胞胎那邊響起了尖叫聲。

母女倆忙過去看,望清之後,忍俊不禁。

原來是廖鴻先爲了讓他們體會一把練武的感覺,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把沒開刃的大刀,讓他們倆去拿。

那刀比孩子們的身子還長,哪裡搬得動?

急得倆人面紅耳赤,不住大叫,卻於事無補,大刀紋絲不動。

……

廖心慧的婚期一天天臨近。

她偶爾會偷偷摸摸來尋江雲昭。經常是一坐很久,半句話也不說。整個人在那邊不知在想什麼,時常挪動一下,坐立不安的一副模樣。

江雲昭也不催她。

她既來了,就茶水點心招待好。左右她不吵也不鬧,江雲昭就自顧自拿了書冊在一旁看。

大家互不干擾,看上去倒也極其和睦。

直到廖心慧出嫁前一天,她終究按捺不住了,心急火燎來找江雲昭。

雖然新荷苑那邊熱鬧一團,但對於晨暮苑衆人來說,這不過是尋常的一天。第二天或許需要露臉,或許不要。端看那時候的事態展。

江雲昭依着平時的作息習慣,本打算睡下了。可是對於她的突然造訪,倒也沒有太大的驚訝。

——廖心慧一早就說過,她前來告訴江雲昭那些事情,是有交換條件的。如今眼看着人都要嫁走了,再不說,可就真的沒了機會。

江雲昭不慌不忙換好衣裳,去到廳裡。就見廖心慧正在屋內來回踱步,眉目間滿是焦躁。

“怎麼這時候來了?”江雲昭說道:“新嫁娘不應在屋子裡好好等着,靜候佳期麼?”

“你別和我打哈哈了。時間很緊,咱們有話直說。”廖心慧不耐煩道。

江雲昭知曉廖心慧現在必然十分緊張,就也不和她計較言語中的措辭。自顧自在一旁坐下,靜靜望着廖心慧。

“我不想嫁給他。你是知道的。”廖心慧躊躇半晌,最終挑了把椅子,在邊上坐了,“所以我想了個法子,讓廖心芬代我出嫁。”

“好。你且說說看,你打算怎麼辦?”

江雲昭當初問她那兩個問題的時候,就想到了她或許是有此打算。聽她對那兩個問題都予以否認,心中更是肯定萬分。

“到了中途的時候,我藉口內急,下車。她一早在那邊等候。那個時候我們換過來。左右一路都要蓋着蓋頭,神不知鬼不覺。到了崔家,一切成了定局,那邊賓客盈門,他們丟不起那個人。必然好生將她當做我看待,順順當當娶進門。而我,帶着銀錢,找個偏僻的地方,好生過了這一輩子。”說到最後,她的聲音透出幾許蒼涼。

——被人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姑娘家,最終卻選擇了這樣一條路。若是擱在幾個月前,打死她,都不信自己會是這樣一個結果。

江雲昭聽着廖心慧那滿是漏洞的計劃,稍稍抿緊了脣。

片刻後,她下定決心,說道:“不太妥當。很多細節處,禁不住推敲。”

——廖心慧這次出嫁,夫家遠在兩廣。她披着蓋頭一路坐車坐船,旁邊還會有人從始至終陪伴。

白日裡或許還好糊弄下。那麼晚上呢?如何完全遮掩過去?

還有。中途內急下車……

虧她想得出來!

若是沒有在她安排好的位置停下來,如何應對?!

“你要不要再仔細考慮考慮?”江雲昭說道:“如今還有一個晚上,再作安排,或許還能來得及。而且廖心芬那邊……”她躊躇了下,“此人不見得可靠。若她臨時反水,怕是無法成事。”

廖心慧咬了咬牙,說道:“能成!一定能成!廖心芬答應了我。中途我們換人之後,她乖巧些不鬧事,到了那邊,做好她的崔少夫人。我走我的光明大道。各不相干!”

江雲昭笑了。

“她這樣說,你就這樣信?”

“爲什麼不信?”廖心慧雙拳緊握雙目錚然,“這件事,本就是她期盼已久的。她不答應,那是她傻!”

“不盡然。”江雲昭緩緩說道。

這件事,正着說,是廖心慧不願意嫁,而廖心芬想嫁。所以姐妹倆換了位置,一個心滿意足地逃了,一個心滿意足地嫁了。

但是,對廖心芬來說,這遠遠不夠。

怎麼看,她替嫁的行爲都是她一個人心甘情願的,廖家和崔家並不會對此歡天喜地。

依着她的品性,她必然要找個法子,讓自己看上去更無辜、更被迫、更無奈。

江雲昭不可能將這番話盡數告知廖心慧。不過提點了她一二。

廖心慧卻反過來寬慰她,道:“你這人就是太多疑了些。心芬是我看着長大的。她有幾斤幾兩的能耐,我會不知道?你放心好了。只要你好生幫了我,這件事,基本上不會出大的問題。”

江雲昭見她一句勸說都沒聽進去,暗自搖了搖頭。問道:“那麼,需要我做甚麼?”

“我有兩件事需要你幫忙。”廖心慧不由自主放輕了聲音,“第一件,就是將我藏在碧空苑的幾箱東西悄悄運走。”

“碧空苑?”江雲昭詫然,“怎麼擱在那兒了?”

“你不知道。這段時間裡,我爹爹孃親還有哥哥,他們都死活不肯去那個院子。連遠遠看見一眼,都要犯起頭疼來。所以,將東西擱在那裡,最是安全。”

廖心慧說罷,又笑,“反正你們兩個看不上我那點東西。就算你倆去了那院子,我也不怕。”

“另一件是什麼?”

“我中途藉口內急下來,孤立無援。我想讓你派人將我接走。不用太遠,幾裡地外就行。不過偏一點最好。好讓他們找不到我。”

江雲昭看着少女堅定的雙眸,再一次心軟了。思量了下,說道:“這樣罷。我找一輛車子,把你那幾箱東西帶上。另外尋了人將你接走。到時候兩路人馬匯合,車子送你,你自己駕車,要去哪兒都行。不過小心着點就是了。”

先前勸說的話,廖心慧聽不進去。

那她也只能在她插手的這個步驟上,盡了自己最大努力來幫她了。

廖心慧怎會聽不出江雲昭這是在儘量幫她?

感激地握了握江雲昭的手,千言萬語說不出來,最終嘆道:“謝謝。”

江雲昭笑道:“好話說完了,我可得說些不中聽的出來了——需要我做的事情,我一定會給你辦好。但,萬一你被抓,就算你供出我來,也沒有任何作用。旁人根本查不到我頭上。”

“你當我是那種忘恩負義的小人?”廖心慧急吼吼氣道:“你覺得,我會供出你來?”

江雲昭也不說話,只靜靜地望着她。

最終廖心慧泄了氣。

回顧着以往對江雲昭的所作所爲,再想到自己說過的那些話,她微微紅了臉,“好吧。原先是我不對,待你過多斥責。可你是嫂嫂,就不能容忍我一二?”

“若想論‘姑嫂’,先,得有‘兄妹’。”

聽了江雲昭這話,廖心慧徹底沒了脾氣。

跟廖大世子談兄妹情,容易?!

“好好。咱們就不論那些了。”廖心慧保證道:“我不會將你出手的事情說出去的。你信我好了。”

江雲昭不欲多談這個,問道:“你會駕車吧?”

“不太會。不過看了這麼多年,也差不多知道如何去做。而且,我會一些騎馬。”

“那就好。若是一點也不會,給你輛車反倒把你拘住了,那可是麻煩。”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江雲昭再細細提點了她幾個需要注意的細節。廖心慧便起身道別。

待到出門前,她忍不住又回了頭,對江雲昭道:“雖然我一直看不慣你。不過,不得不承認,和你打交道比和我家那幾個容易多了。”

想到神色愈萎靡的父母和兄長,廖心慧眼神黯了黯。

這些日子裡,他們賣東西換銀子的行徑愈瘋狂了。

三個人如出一轍地消瘦下來,眼圈黑深陷,口脣白,看上去暮氣沉沉,竟現出幾分死氣來。

她擔心地整夜整夜睡不着。偏偏他們還不領情,多說一句,都要罵她半天。

而且,什麼難聽的話都說得出口。

就算如此,她依然很擔心他們。不知道她離開後,還有沒有人叮囑他們要好好吃飯。

廖心慧眼睛有些溼潤,鼻子開始酸。

生怕自己想起至親會軟了心腸,捨不得遠走高飛,忙道:“我要走了。你多保重吧。以後有緣再見。”

語畢,朝後揮了揮手,大跨着步子離開了。

江雲昭望着她的背影,靜默許久,最終,長長地嘆了口氣。

雖然廖心慧打算得十分好。但是,第二天,果然還是出了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