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爛漫, 早景如屏,秋高氣爽振精神。
清晨, 郝瑟打着哈欠走進大堂,卻震驚地發現, 早飯居然不是屍天清準備的小籠包和稀飯,而是幾個乾巴巴的隔夜饅頭和白開水。
“這、這是咋回事?!早飯呢?”郝瑟一臉蒙圈。
“舒某一早上都未見到微霜。”舒珞搖頭。
“公子好像昨天后半夜就沒在屋裡。”流曦道。
“莫不是病了?”文京墨推測。
“我去找找。”郝瑟一臉不放心站起身。
“不用找了, ”熾陌晃晃悠悠行入大堂,掃了一眼桌上的早飯,皺了皺眉, “天清美人天未亮就出門練功了。”
“練功?”衆人更覺詭異, 對視一眼。
“郝大俠, ”夥計小樂提着掃帚走到郝瑟身邊,將一個包袱遞給郝瑟,“這兩件衣服您先幫屍大俠收着吧。”
“屍兄的衣裳?”郝瑟接過定眼一看,“誒?這不是屍兄的褲子嗎?”
“這是屍大俠昨天半夜洗乾淨晾在院子裡的,小的瞅着已經晾乾了,就替屍大俠收起來了。”小樂道。
“屍兄幹嘛半夜三更褲子啊?”郝瑟一頭霧水。
“噗!”
“咳!”
“……”
“喲~”
旁座四人同時發出形態各異的怪聲。
郝瑟掃了四人一眼, 本在純潔無瑕波段的腦細胞頓時被激活至有□□域,塵封多年的生/理/衛/生課程迅速回歸腦海, 恍然大悟道:“這是喜事啊, 中午應該吃紅豆飯慶祝啊。”
“咳咳咳——”舒珞劇咳。
流曦噴血, 熾陌噴茶。
“郝瑟,你給我閉嘴!”文京墨一記算盤掃到了郝瑟的腮幫子上。
“阿瑟!”
一道青影攜着驚呼飛身而入,屍天清額頭冒汗, 死死盯着郝瑟手裡的兩條褲子,面色青紅相間。
“屍兄!”郝瑟站起身,拍了拍屍天清的肩膀,“吾家有兒初長成,吾心甚慰!”
屍天清後退一步,滿面通紅瞪着旁側四人。
四人紛紛扭頭。
屍天清又瞪向小樂。
“我什麼都沒說!”小樂一溜煙跑了。
屍天清眼角隱隱抽搐,一把搶過褲子,頂着一雙紅耳朵,唰一下消失在原地。
“唉,屍兄啥都好,就是麪皮太薄了……”郝瑟搖頭。
文京墨扶額,流曦表情崩潰。
“哈哈哈哈哈——”熾陌拍桌狂笑。
“咳,那個——舒某去看看微霜兄……”
舒珞抖着肩膀站起身,可還未走到門口,卻見孟三石氣喘吁吁衝了進來,大喊:
“不好了,宛蓮心不見了。”
“什麼?!”郝瑟噌一下就衝了出去。
衆人隨後一路追到宛蓮心廂房,果然,屋內空無一人,宛蓮心不知所蹤,甚至連原本放在牀邊的九羽琴也不見了。
“人呢?早上不還在呢嗎?”郝瑟抓狂。
文京墨在屋裡走了一圈,手指啪啪啪撥動珠盤:“地天泰,地臨澤,東北向,應是在望舒閣。”
“我擦,跑那兒去幹嘛啊?!”郝瑟急火火奔了出去。
*
如今的望舒閣,早已不復往日之景。
樓內空空蕩蕩,門上貼滿封條,寂靜無聲,在這喧鬧的秦淮河畔,就如同一座鬼樓,十分格格不入。
待郝瑟等人匆匆趕至望舒閣後園之時,宛蓮心正坐在蓮池邊。
日光灼烈,蓮池頹敗,枯黃的殘荷鋪滿池面,泛出刺目的光芒。
宛蓮心一身素色長裙,席地而坐,雙膝之上,平放斷絃九羽琴,披髮凌亂,面容慘白,雙目空洞,呆望滿池殘荷,仿若一尊木偶。
衆人同時停住腳步,對視一眼,皆是有些犯難,最後,不禁都將目光移向了曾經誇下海口的某人。
郝瑟眉峰緊蹙,嘆了口氣,繞過池塘,撩袍半蹲在宛蓮心身側,良久不出聲。
二人就這般同時望着蓮池,一言不發,直直看了一炷香的時間。
陰雲浮空,涼風掠水,吹皺宛蓮心蒼白衣裙。
郝瑟輕嘆:“蓮心姑娘,起風了,回去吧——”
宛蓮心神情未動,手指輕輕撫過九羽斷絃,櫻脣輕啓,輕聲道:“義父心裡一直住着一個人,那個人,用盡了義父一生的仇恨,佔盡了義父全部的思戀,未留給旁人一分一毫——”
郝瑟神色一動,但見宛蓮心雙眸沉若死水,可瞳光最深處,卻是泛起瑩光,癡癡又纏綿。
原來——唉……
郝瑟垂眼,嘆息:“蓮心姑娘,往者已矣,節哀順變。”
可是,宛蓮心卻好似根本沒聽到郝瑟的聲音,依舊在自言自語:
“二十年前,那個人以秘藥助義父假死,幫義父避過大劫,救了義父的性命——”
郝瑟雙眼繃圓。
“可是,那個人,也是黎家滅門的兇手之一……”
郝瑟沉默。
“是恩、是仇、是愛、是恨,恐怕連義父自己都分不清……”
“那人死了之後,義父守着他屍體整整七天,不食不語,不眠不休,直到那人的屍體開始腐爛,纔將他的屍體送入了莫愁湖,我知道,義父那一刻,就已經死了……”
郝瑟長嘆一口氣,輕輕拍了拍宛蓮心的肩膀。
“每年中秋月圓之時,義父都會在這蓮池邊,沐月奏曲,輕吟輓歌,那般絕代風華,那般乾淨無瑕——”
郝瑟眉峰一動,只見那宛蓮心眼神宛若死水,神情更是猶如枯井,猛一看去,就如同一尊屍體,不禁心中一沉,一把捏住了宛蓮心的手腕,沉聲道:
“黎鈺爲你起名宛蓮心,就是希望你宛若蓮花之心,出淤泥而不染……”
“出淤泥而不染——”宛蓮心眉眼凝固,“我身爲黎家後代,卻只能躲在義父身後,眼睜睜看着義父爲了復仇一步一步墮入泥潭,無能爲力——”
“你不是黎飛闕的女兒。”郝瑟驟然提聲。
宛蓮心聲音毫無波動:“是嗎?”
“黎鈺臨死告訴我,說你只是一個孤女,和黎家並無半點干係。”郝瑟提聲,“黎鈺還說,你不必爲黎家報仇!”
宛蓮心睫毛一顫,嘴角勾起飄渺笑意:“原來,連復仇也不需要我了——” 慢慢闔眼,“如此,也好。”
說完這四個字,宛蓮心竟如整個人都入定了一般,連呼吸都弱不可聞。
“蓮心姑娘?蓮心姑娘!”郝瑟疾呼。
宛蓮心身如鐘鼎,面若石面,沒有半分迴應。
先人闆闆!這莫不是傳說中的“哀莫大於心死”?!
郝瑟捧頰,一臉驚悚,忙向池塘對面發射求救電波。
屍兄、舒公子、文書生,流曦,孟三爺、還有那個熾陌,趕緊過來幫忙勸勸啊!
可對面五人,卻是齊齊嘆了口氣,孟三石更是頻頻搖頭。
唯有屍天清向着郝瑟做了個“天清相信阿瑟”的口型。
相信個錘子啊!
老子黔驢技窮了啊!
郝瑟團團亂轉,又蹲下身仔細瞅了瞅宛蓮心的死灰臉,捧頰無聲哀嚎。
怎麼辦,怎麼辦,老子之前可是誇下海口說能救人的!
老子當初可是拍着胸脯答應黎鈺要照顧宛蓮心的!
好容易遇到一個同性的美人,難道要眼睜睜看着她死在眼前?!
不要啊啊啊啊!
老子捨不得啊啊啊!
郝瑟雙手狂抓頭髮,嘴裡開始胡謅八扯:
“蓮心姑娘,所謂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
“蓮心姑娘,所謂好死不如賴活着……”
“蓮心姑娘,所謂、所謂那個——”
眼看宛蓮心呼吸減弱,面色趨向死灰,郝瑟只覺心頭壓了一塊大石,心悸氣短,雙眼通紅,幾乎要哭出來:“蓮心姑娘……要不,我們再聊十兩銀子的……”
“你——哭什麼……”突然,宛蓮心出聲。
郝瑟睜大雙眼,仔細一瞅,宛蓮心的呼吸居然恢復了幾分。
難道這美人心軟,見不得別人哭?!
不管了,拼一把!
郝瑟一吸氣,死命掐了一把大腿,淚水立時噴涌而出:
“因、因爲蓮心姑娘你不願意哭,所以只能我替你哭了,嚶嚶嚶嗚嗚嗚哇哇哇——”
宛蓮心睫毛一顫,慢慢睜眼。
眼前郝瑟的臉已經哭得變形,鼻涕眼淚糊了一臉,看起來很是悽慘。
宛蓮心眼眶漸漸泛紅,眼底凝出水光:“傻瓜……”
機會!成敗在此一舉!
郝瑟一抹鼻涕,趁勢一個猛子扎到宛蓮心懷中,拼命抱住宛蓮心的腰,嚎啕大哭:“啊啊啊啊——”
宛蓮心雙手輕顫,猶豫幾次,最終還是擡起手臂,輕輕環住郝瑟,仰首望天,眼中水色,聚凝爲一滴淚珠,順着眼角滑下。
義父——原來這世上,還有人願意爲蓮心流淚……
真好……
秋風起,落葉漫天飄舞,二人相擁身形,映着風亭楓葉,美不勝收——
纔怪!
蓮池對面,圍觀六人,神色各異。
孟三石瞠目結舌,文京墨臉皮抽動,流曦額角亂跳。
舒珞死攥扇柄,屍天清面色鐵青。
熾陌掃望一圈,挑眉:“嘖,好酸吶——”
*
清早一睜眼,郝瑟就覺得有些不對。
桌面椅子窗櫺都閃閃發亮,屋內還飄着沁人心扉的香氣。
“啥子味道——”郝瑟抓起衣服往身上套,這才發現,原來那香氣來源就是自己的衣衫。
什麼鬼,難道自己進化出了身懷異香的功能?
郝瑟美滋滋暢想。
“小郝,可起身了?”門外宛蓮心敲門。
“起了、起了!”郝瑟忙跳下牀。
宛蓮心端着臉盆梳洗物件推門而入,朝着郝瑟嫣然一笑:“昨夜睡得如何?”
郝瑟有點傻眼:“還、還行——”
“我清早將小郝的衣衫熨了一遍,去了潮氣,薰了香,穿上可還舒坦?”宛蓮心放下臉盆,轉身從衣架上取下郝瑟外衫,服侍郝瑟穿上。
“挺、挺好的——”郝瑟呆呆點頭。
宛蓮心含笑遞給郝瑟一個杯子:“漱口。”
“哦哦。”郝瑟乖乖漱口,宛蓮心又送上小壇,待郝瑟吐完水,又遞給郝瑟手巾,“洗把臉。”
迷迷糊糊擦完臉,郝瑟又被宛蓮心壓着坐在桌前。
“今日給小郝束什麼髮髻好呢?”宛蓮心捏着梳子,摸着郝瑟頭頂翹起的呆毛,思索道。
“隨、隨便……”郝瑟舌頭髮硬,“和平常一樣就行。”
“小郝這般玉樹臨風,自然束什麼髮髻都好看。”宛蓮心乾淨利落給郝瑟梳好髮髻,插上榴石簪,“如何?”
“挺好挺好。”
郝瑟看着銅鏡中模糊一片的面孔,第一次慶幸不用在鏡子裡看到自己懵逼的表情。
“阿瑟,早飯——”
屍天清一隻腳剛踏進門檻,就看見給郝瑟束髮的宛蓮心,整個人僵住。
“屍公子,早。”宛蓮心向屍天清一福身。
“早……”屍天清道,目光卻是望向郝瑟。
郝瑟噌一下跳起身,奪門而出:“好餓啊,吃早飯!”
留屍天清和宛蓮心面面相覷半晌,同時撇開目光,一個收拾東西,一個迅速離開。
*
飯桌上,安靜詭異。
流曦捧着飯碗,文京墨端着茶杯,熾陌咬着筷子,孟三石半張着嘴,定定看着對面四人。
屍天清剛夾起一個包子要遞給郝瑟,橫裡突然插/來一雙筷子,夾起一個包子送到了郝瑟碗裡。
“小郝,吃包子。”宛蓮心站在郝瑟身後,巧笑嫣然。
“多謝、多謝。”郝瑟一臉受寵若驚。
屍天清薄脣緊抿,慢慢將筷子收了回來。
舒珞正欲幫郝瑟盛粥,可手還沒碰到碗邊,一雙玉手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了碗,迅速給郝瑟盛滿粥,頷首輕笑:
“小郝,喝粥,暖胃。”
“咳,好好好——”郝瑟乾笑。
舒珞收手,臉上的笑意消去了三分。
“那個,蓮心姑娘,你也坐下吃吧。”郝瑟企圖化解尷尬。
“不急,我稍後再吃,屍公子,舒公子,喝茶。”宛蓮心爲屍天清和舒珞斟滿茶水。
“不必。”屍天清硬邦邦道。
“不勞蓮心姑娘。”舒珞笑得疏遠而有禮。
郝瑟默默捧起飯碗,遮住了自己的臉。
“喂喂,你們覺不覺得對面火藥味十足啊?”孟三石一臉心驚肉跳。
“何止,根本就是白刃相接,槍林彈雨。”流曦吞口水。
“血雨腥風。”文京墨搖頭。
“慘不忍睹。”熾陌嘖嘖有聲。
那邊,戰鬥還在持續。
“小郝,喝點水,別噎着。”
“小郝,這是我今早新買的果子。”
“小郝,這塊果子最甜,張嘴——啊——”
“砰!”
“啪!”
屍天清拍案而起,舒珞豁然合扇,雙雙冷瞪宛蓮心。
孟三石嚇得一個哆嗦,流曦捧着碗僵住,文京墨默默扶額,熾陌吃得滿面紅光。
“二位公子,你們這是——”宛蓮心瞪大雙眼。
屍天清、舒珞眼皮跳了幾下,同時看向郝瑟。
“咳咳——”郝瑟放下飯碗,從座位上溜下,乾笑:“那個——我吃飽了,出去溜溜彎,你們慢慢吃、慢慢吃啊,哈哈哈……”
說着,足尖一踏,整個人宛若一隻蚱蜢,落荒而逃。
留一屋子人,大眼瞪小眼。
“小郝真是急性子。”宛蓮心搖頭,寵溺一笑,福身施禮,“蓮心先行告退。”
言罷,翩然離去。
屍天清、舒珞沉默良久,拂袖而去。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熾陌揣了兩個包子,晃悠離開。
孟三石抹了一把冷汗,朝着文京墨一抱拳:“那個文公子啊,孟某突然想起前幾日九青山來信說派中有要事,我就先撤了啊!”
說完,就衝回廂房揹着包袱一溜煙奔出了客棧。
流曦捧着粥,默默看向旁邊的文京墨。
文京墨眯眼:“家宅不寧啊……”
*
“唉,都是太帥惹得禍啊——”
承受巨大心裡壓力的郝瑟在大街上溜溜達達轉了好幾圈,只覺自己腿痠口乾,身心俱疲,四下一瞄,正好看見旁邊有一間茶舍,便走了進去。
此刻時辰尚早,茶舍剛開,幾乎沒什麼客人,唯有在窗邊,坐有一人,垂頭自斟自飲。
郝瑟定眼一看,居然還是個熟人,竟是那個畫小黃本的鬼大師,王樑。
“哎呦,這不是王兄嘛,真是巧啊!”郝瑟一屁股坐到了王樑對面。
“原來是郝大俠——”王樑面色灰敗朝郝瑟一抱拳。
“王兄這是有心事?”郝瑟端茶問道。
王樑嘆氣點頭。
“有什麼不開心的,說出來讓我開心——咳,我是說,讓在下幫王兄參詳參詳。”郝瑟樂呵呵道。
王樑擡眼:“郝兄,今日已經十月十六。”
“所以?”
“王某上次出書,乃是七月初。”
“然後?”
“王某和萬香齋定下的規矩,是一月出一本落芳集……”
“所以,你拖稿了三個月!”郝瑟一拍桌子,“王兄,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挖坑不填天打雷劈啊!”
“王某也不想啊——”王樑哭喪着臉,“只是……王某,畫不出來了啊——”
“哈?”
“腦中空白一片,一筆也畫不出來。”
“這個——”郝瑟摸着下巴,“王兄,你這是遇到創作瓶頸了啊。”
“瓶頸?”王樑點頭,“這詞倒是貼切,王某如今只覺腦中如有栓塞,思緒不通,眼前漆黑,毫無頭緒。”
“是不是王兄最近沒驗屍,所以沒了靈感?”
王樑搖頭。
“萬象齋給的銀子太少?”
王樑二次搖頭。
“那是——”郝瑟觀察着王樑的面色,突然靈光一現,“有黑粉黑你?”
“何爲黑粉?”王樑疑惑。
“就是各種看你不順眼,天天抓你小辮子,時時刻刻恨你罵你折磨你的傢伙。”郝瑟解釋。
王樑面色漸漸暗下。
真讓老子蒙對了啊!
郝瑟眯起三白眼:“莫不是那些黑粉說了什麼?”
王樑沉默半晌,從懷中掏出了一大疊信,遞給郝瑟。
郝瑟隨便翻開一封,就見信上寫了一大堆字,密密麻麻,看上去起碼有上千字,看得人很是眼暈。
“那啥,王兄,你總結一下中心思想吧。”郝瑟抓頭。
“就是說……王某的畫,污/穢/不/堪,堪比黃臭之物……”王樑越說越小聲。
“屎啊?”郝瑟小心翼翼問道。
王樑癟嘴,紅着眼圈點了點頭。
“放他的狗屁!”郝瑟頓時大怒,怕案而起,“他們懂個屁!王兄的畫,明明就是藝術!”
“藝——術?”王樑驟然擡頭。
“是對美的嚮往,是的世界的探索,是對崇尚理想的追求!”郝瑟振臂高呼。
“郝兄……”王樑一臉哭笑不得,“你莫要給王某臉上貼金了……”
“老子是說真的!”郝瑟正色,“你這落芳圖的內容——咳——雖然略顯前衛,但的確展現了大美之道……”
“大美之道?”
“對啊,王兄自己不也說過,那些屍體——咳,挺美的嗎?”
“那、那是我異於常人……”
“非也!非也!”郝瑟搖手,“王兄,這世間萬物,山川花草、飛禽走獸,甚至是人,皆有其獨特之美,王兄的畫筆,畫的就是這種超越種族超越性別的美麗。”
王樑漸漸瞪大雙眼:“超越性別——”
“沒錯!”郝瑟正色,“寫這些信的人,他心存污穢,眼中所見,自然也只有污穢,但真正懂王兄畫作之人,自是能發現其中的大美之道!”
說到這,郝瑟不由仰起頭:“比如我。”
王樑定定看着郝瑟,眸光漸漸發亮,突然站起身,朝着郝瑟長揖到地:“郝兄一席話,如醍醐灌頂,王某感激涕零!”
“小意思,不必謝。”郝瑟擺手。
“郝兄,王某還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辭。”
“請。”
王樑又朝郝瑟重重抱拳,疾步離開。
郝瑟看着王樑的背影,給自己斟了一壺茶,一臉得意:“超越性別、超越物種,大美之道,老子的口才真是越來越牛了,喔咔咔咔咔……”
*
郝瑟喝了兩個時辰的茶,在街上轉了大半日,最後又到楊柳瘦湖酒樓掛了舒珞的賬吃了晚飯,晃悠到月上柳梢,才慢吞吞轉回了岐風客棧。
客棧之中,一片寂靜,除了風掌櫃在櫃檯後打盹,大堂、院中皆無人聲,想必是衆人早已歇息。
郝瑟這才鬆了口氣,躡手躡腳回到自己屋裡,點亮油燈,脫了鞋子做到桌前,一邊喝茶一邊給自己捏腳。
“哎呦呦,這一天可累死我了——”
“那不若讓蓮心給小郝捏捏腿吧。”
突然,屋內牀帳之內傳來一道柔弱嗓音。
郝瑟一口水噎在嘴裡,兩個腮幫子鼓得像個松鼠,一格一格僵硬回頭。
一隻纖纖玉手撩起牀帳,赤足落地,蓮步輕移,慢慢走到了燈光之下。
青絲如瀑,面若桃花,雙眸含情,櫻脣吐芳,一襲薄如蟬翼的紗衣,披在凝脂肌膚之上,腰肢輕軟,肚/兜高聳,澎/湃/欲/出,青蔥玉指擡起,輕輕一挑郝瑟下巴。
“蓮心今夜爲小郝暖牀可好?”
“噗——!”
郝瑟一口狂噴而出。
宛蓮心瞠目結舌,全身全臉滴水,僵硬如石。
“咳咳咳!”郝瑟咳得撕心裂肺。
“阿瑟/小瑟/郝瑟/郝公子,出了什麼事?”
“砰!”門板被人一腳踹開,四道人影衝入,然後,沉默了。
郝瑟僵硬轉頭:“我發誓,我什麼都沒幹——”
可一句話還未說完,就覺眼前勁風一閃,屍天清已然擋在了自己身前,身側舒珞還不知道從哪拿了一件外套披在了自己身上。
額?
流曦站在宛蓮心身後,一副要殺人的表情。
文京墨站在宛蓮心身前,臉拉得猶如長白山:“蓮心姑娘,請自重。”
宛蓮心手指輕顫攏了攏那幾乎沒什麼作用的薄衫,目光灼灼掃過衆人,艱難扯起嘴角:“幾位公子,我不過是爲小郝暖牀……”
“嗖——”屍天清周身驟然旋起劍意,呼嘯掃蕩。
宛蓮心面色一白,瘦弱身姿微微發抖,目光卻是分毫不讓:“郝瑟對宛蓮心有大恩,蓮心身無長物,無以爲報,唯有以身相許——”
呼啦啦,屋內溫度驟然下降好幾度。
郝瑟似乎感覺到了流曦的殺氣,舒珞澎湃的內力,還有屍天清凌厲的劍意。
“郝瑟!”文京墨回頭,黑着臉大喝,“你自己捅出的簍子,自己想辦法解決!”
郝瑟抹汗:“諸位,讓我和蓮心姑娘單獨談談。”
四人沉着臉對視一眼,走出,合上屋門。
“咳,蓮心姑娘,坐。”
郝瑟示意宛蓮心落座,自己端坐對面,將剛剛舒珞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披在了宛蓮心身上。
“小郝——”宛蓮心眸光瑩瑩,握住了郝瑟的手。
一道劍意瞬時而至,郝瑟一個激靈,忙抽回了手指,正色道:“蓮心姑娘,你誤會了,我答應黎鈺照顧你,並不是那個意思。”
宛蓮心眸光如水:“放心,蓮心不要名分,只是想一生一世侍奉你,爲你添茶暖牀,爲你——”
“宛蓮心!”郝瑟神色一肅,“你若是如此想,那現在就走!”
宛蓮心怔住。
“你不是卑躬屈膝的丫鬟,也不是以色侍人的侍妾,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郝瑟定定望着宛蓮心的雙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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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我——自己?” 宛蓮心一臉不解。
郝瑟重重點頭。
“如何——做我自己?”
“我不知道!”郝瑟斬釘截鐵。
宛蓮心臉皮一抽。
“我不知道,只有你自己知道。”郝瑟沉眉。
“我?”宛蓮心茫然。
郝瑟眼睛生生看入宛蓮心眼瞳深處:“蓮心姑娘,你可曾見過波濤澎湃的大海、萬馬奔騰的草原、一望無際的荒漠、九曲迴腸的河川?”
宛蓮心愣愣搖頭。
“想去看看嗎?”
宛蓮心呆住,眼眸中卻是漸漸升起芒光。
“天下之大,永遠超乎你的想象,睜開你的眼睛,去看看這個世界,終有一日,你會在這錦繡河山之中,看到真正的自己!”郝瑟揚起陽光笑顏,“或許到那一日,蓮心姑娘根本就看不上我了呢!”
宛蓮心慢慢眨了一下眼,眸光閃動,晶瑩如露珠,露出溫柔笑意:“不會的——”
“啥子?”
“我是說——” 宛蓮心吸了口氣,“我聽小郝的!”
郝瑟呲牙一笑:“以後,不許給我餵飯!”
“嗯。”
“不許給我暖牀!”
“好。”
“漱口洗臉穿衣服我自己來。”
“行。”
“早點回去休息!”
宛蓮心搖頭笑出聲,起身:“好好好,我去歇息了,要不然,門外的幾位怕是又要衝進來喊打喊殺了。”
“沒錯沒錯,我壓力很大啊!”郝瑟抹汗。
宛蓮心掩口輕笑,聘婷走到門口,拉開門板,朝着門外衆人一福身,轉身離開。
“咳、那個,沒事了——”郝瑟抓頭乾笑。
文京墨和流曦看了郝瑟一眼,齊齊搖頭,轉身回房。
舒珞目光灼灼看着郝瑟,抱拳離開。
屍天清凝望郝瑟良久,擡手撣了撣郝瑟頭頂。
“阿瑟,早些歇息。”
“哦——”郝瑟摸着腦袋愣愣點頭。
待衆人都離開,郝瑟探出腦袋在院中四下張望一圈,抓了抓臉:“奇怪,那個愛看熱鬧的傢伙居然不在——”
*
郊外,密林,冷月,風高。
黑色密林,葉影幹音,如泣如訴。
一道黑影從林間走出,黑衣,黑靴,黑冠,一張臉,帶着笑意,白如石板,光滑如面具,竟是那名西廠默刃的首領。
只見此人,靜靜立在林中,垂首弓腰,一副恭敬模樣。
夜風無聲,吹過墨空陰雲,遮住了蒼冷月色。
天地爲之一暗,黑色林葉間,出現了一道人影,跨坐在樹杈之上,樹影卓卓,根本看不清衣着容顏。
“屬下叩見特使。”默刃跪地。
“嗯。”
“特使交代的任務已經完成,不知特使可還有其它的命令?”
“暫時沒有。”
默刃沉默一瞬:“那……天人之事,特使可有眉目?”
“我的事何時輪到你來指手畫腳了?”
默刃一個哆嗦:“屬下不敢,這是都督的意思。”
“哦?”
“都督說,特使以黎鈺這枚廢棋,引那幾人入網,替我們搜尋天人,這一招借刀殺人實在是高明至極。”
“呵呵呵——高明?人家早就看穿了。”
默刃猝然擡頭,略顯驚詫:“看穿?”
“是我小覷了他們,那個姓文的,的確麻煩。”
默刃頓了頓:“屬下倒是以爲,那位意遊公子纔是最難對付的。”
“意遊公子?連區區一個斂風樓都未能全權掌控,何足爲患?”
“還有往生盟的那名殺手——”
“不值一提。”
“……那個郝瑟呢?”
“不過是個只會耍嘴皮的蠢貨。”
“還有——那位屍天清,武功高深莫測,恐怕——”
樹上之人沉默半晌,冷笑一聲:“武功高有何用,腦子一根筋。”
“看來特使已經將這幫人盡數掌控手中了。”
“你不用拍馬屁,本特使聽着噁心。”
默刃靜了靜:“都督還問,廬笙那一隊錦衣衛,特使爲何要趕盡殺絕?”
樹上人沉默一瞬,突然笑出了聲,那笑聲陰森,飄蕩在死寂的樹林之中,十分恐怖。
“特、特使?”
“自然是……看那個人不順眼——”
默刃無表情的臉上,隱隱抽動了一下。
“特使大人——屬下有一事尚存疑慮。”
“說。”
“那位屍天清的相貌,似乎和傳說中的天人很是相似——屬下以爲,此事必要稟告都督,畢竟——”
“唰——”
突然,一道璀璨流光在黑色樹影中蕩過一道光弧,然後,又回到了樹上人的腰間。
默刃保持着張嘴說話的姿勢,四肢身軀五官頭顱慢慢錯位、裂開、變成整整齊齊的方塊形狀,散落林間。
濃重的血腥氣瞬間充斥整座樹林,令人作嘔。
“五十九。”樹上人提聲。
又一道黑影出現在林中,跪地:“特使有何吩咐。”
“從此時起,你晉升爲默刃五十八號。”
“是。”
“你知道他爲什麼死嗎?”
“話多。”
“很好。”
“屬下告退。”
黑影消失。
雲散,月出,銀色皎光灑滿林間,映出樹頂之人緩緩飄動的衣袂,豔紅如罌粟。
夜靜,風動,黃金耳環輕輕搖動,叮噹作響,猶如鬼語輕吟。
作者有話要說: 最後一回寫太長了
只能分開修成兩回了
又不幸感冒了
生無可戀
嚶嚶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