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排練繼續,之前未追隨範寧首演的樂手,也逐漸感受到了他獨特的風格。
他和之前那些指揮不一樣,不是把有問題的段落歸因於“感覺不對”,提出一些過於玄乎的要求。
什麼“這裡再傷感一點”,“這裡需要來點熱烈地呼吸”,“這個和絃再幹淨一點”然後一遍又一遍的嘗試。
“靈感不是萬能的,很多時候我們需要理性的分析。”範寧如是說道。
他指出的問題永遠附帶具體的解決方法,或者能引導樂手自己分享出思路,只要克服了對應的問題,出來的聲音就會變得符合預期。
前所未有的高效體驗。
在所有問題點被初步理順後,樂團進行了一次完整的演奏,大家身心說不出的舒暢,只覺得這種置身於可控音響效果中的感覺太棒了。
“什麼情況?尤莉烏絲的靈感?…”可這次完整的演奏讓範寧感知到了不同尋常的信息。
在指揮下他能清晰感知到每位樂手的靈體共鳴,而此刻他發現,靈感強度最高的人,除了瓊,是這個小提琴首席。
羅伊應該即將達到十倍的界限,可她的強度範寧卻感覺弱於尤莉烏絲,僅僅排到第三位。
尤莉烏絲什麼時候成了有知者!?
“快下午一點了,就不耽誤大家用餐了。”
範寧心中帶着疑惑,若無其事地在總譜上做着記號,並交代着後續任務:
“下次上課檢查《萊畢奇的夏夜》演奏效果,並排練吉爾列斯《第三交響曲》,也是你們曾經演奏過的作品希望各位聲部首席回去後能結合總譜,好好思考該如何演繹,我會繼續根據遇到的問題,隨時讓你們起來發言。”
然後他宣佈了今天排練課下課。
大部分首席都叫住了起身欲走的組員,圍成一圈又一圈,開始商量之後的訓練計劃。
學生們的管理有時很簡單,範寧誠心給他們爭取了福利,也嚴肅認真地約定了考覈機制,再加上他在排練中展現出的水平,在第一次見面後,這支交響樂團就有了走上正軌的趨勢。
人羣之中,羅伊特意走到他的跟前道別,眼眸裡洋溢着笑意,就差把“我棒嗎”寫在臉蛋上了。
“明天見。”範寧朝她比了個誇讚的手勢。
少女笑得更甜了,朝自己用力揮了揮手,鵝黃色的身影消失在門口。
“卡普侖,我現在把幾套題目的答案寫給你,今天結束前,你把視唱練耳試卷的成績批改出來。”他隨後對指揮助理交代道。
“範寧教授,您能不能先改一下我做的?”
這位金融從業者兼發燒票友,此時繼續殷勤而笑,額頭上還帶着大片大片的汗珠。
“哦?給我看看吧。”
範寧早就注意到,在幾個小時的排練時間裡,他筆記記得十分勤快,而且這個傢伙自己還帶了根指揮棒,在樂團演奏時,一有空就默默躲在鋼琴後面比劃。
“怎麼有三張?”範寧接過後疑惑問道。
卡普侖解釋道:“您給羅伊小姐測試時,我也在旁邊試着答題,再後來您演奏聲部首席和普通樂手的另外兩套題時,我也在答題。”
“行,我看看。”
卡普侖帶着期待的目光站在旁邊等待。
“你竟然真還聽出來了不少?”範寧邊看邊核對,只覺得這正確率逐漸超過了自己的預期。
就拿羅伊的那套題來說,卡普侖音程聽寫6組對了5組,和絃聽寫10組對了5組,計5分,單旋律聽寫主要是節奏有點問題,計3分。
四部和聲聽寫,雖然中音聲部和次中音聲部一塌糊塗,但低音和旋律音他找得挺對,計5分。
最難的二聲部聽寫,這個傢伙明顯水平夠不上,但他強拍上的音寫得有模有樣,完全把這道題當做音程題做了,計5分。
“羅伊小姐這套臨時出的較難的題,你的得分是10分。”範寧擡頭說道。
是個應試人才啊,還懂得按步驟搶分。
接下來提前出好的,同樣難度的首席題目,他的得分是5分,而那套簡單的普通樂手題他的得分是16分。
“想不到你音樂基礎這幾年打得還可以。”範寧的誇讚帶着訝異。
“學完基礎樂理及和聲知識後,我這幾個月每天晚上練視唱練耳練到凌晨2點。”卡普侖髮際線過高的臉上,露出了靦腆的笑容,“…請了幾位帝都口碑較好的老師,先練到10點,然後我再自己反覆彈各種和絃,反覆去感受其中的音程關係”
聽完這話,範寧又瞥了一眼被他記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本,突然感覺此前的觀感有所改變了。
他最開始心中腹誹這個傢伙“人菜癮大”,並不是因爲他是業餘人士。自己前世也是發燒友,對於音樂愛好者他一向抱着友善的交流態度。他心中不滿的原因,在於這個傢伙是入職了指揮助理!
指揮助理,助理指揮…這個崗位也是需要上去指揮的!其最核心工作職責,是熟悉並貫徹常任指揮的音樂理念,提前把大量的曲目排練到“半成品”的狀態,便於常任指揮一上來就可以優化完善,從而保證樂團高效率完成大量的演出任務。
這個崗位非常重要,對專業要求也非常高!結果來了這麼一個用生命玩票的“土豪關係戶”,所以範寧剛開始連換人的念頭都出來了。
而現在範寧覺得他對音樂的狂熱和勤奮很可敬,很像前世的自己。
很多非專業愛好者,都是被特定的幾首作品,或特定的樂器所吸引,然後沉浸在了其中,但像卡普侖這樣紮紮實實開始系統鑽研的人少之又少——倒不是說非得像這樣放棄事業,而是不少人在稍稍瞭解這個領域後,就把多餘的精力用在了輸出觀點或表達優越感上面。
“範寧教授,要是您覺得,我這分數還有救的話…您要不再傳授一點視唱練耳練習經驗給我?”
看見範寧仍在盯着自己幾張作答的試卷,卡普侖斟酌着開口。
“聽音樂,拿着譜子聽音樂,拿着作了分析的譜子聽音樂…每種音程或和絃的色彩,用你喜愛的作品片段去對應起來記憶,先是一對一,然後一對多,久而久之,那些聽感就會在你的本能之中留下印象。”
範寧隨意給出了一個角度的實用性建議。
卡普侖扶了扶黑框眼鏡,又開始在筆記本上記起範寧的話來。
“你鋼琴怎麼樣?彈一首我聽聽?”範寧冷不丁問道。
“我不敢,暫時還不太敢。”
“那我彈一首管絃樂鋼琴縮編譜,你指揮我看看?”
“要不還是再讓我研究研究吧…”卡普侖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你這樣你之前是怎麼請老師上課的?”範寧不解地看着他。
“在他們面前展示自己,以便於授課,這花了我很大的勇氣…”
卡普侖徐徐說道:“做金融的時候,我很羨慕那些具有無比數學天賦的人,或那些在社會學分析上極其敏銳的人,或那些與僱主之間交往情商特別強的人…我總是過度清醒地認識到自身能力所缺之處,然後在面對行家時,識時務地退縮到後面…好在書面諮詢和精算領域我清楚自己有不錯的天賦,我帶着自信做出了一番事業,這讓我掙到了一些錢…”
“一種出於理性認知的…自卑或自信的矛盾體?”範寧試着概括道。
“您說的沒錯。”卡普侖點頭,“投身音樂之初我學了幾首鋼琴小曲,然後迫不及待地給我的家人與朋友展示,他們給予了驚歎和讚揚,我收穫了滿足和喜悅…”
“…可當我對這個領域的瞭解逐漸深入,我開始意識到我的觸鍵是那樣可笑,節奏是那樣鬆散,表情是那樣匱乏,我對踏板的理解是那般膚淺,我出來的樂句是那般毫無生機活力…雖然這激起了我進一步鑽研的慾望,但我逐漸喪失了在聽衆面前將手放在鍵盤上的勇氣…”
“…比起金融,我對藝術的自卑或許更甚,請您再給我一些學習的時間,我會盡快讓自己敢於在非表演場合排練同學們,我清楚這是我的崗位職責。”
…奇怪的傢伙。範寧心中嘀咕,又想起了剛剛自己在排練時,他持着自帶的指揮棒,躲在鋼琴後面偷偷比劃的一幕。
“範寧教授,那個…您指揮台上放着的總譜,我可以翻翻嗎?”卡普侖又換成了殷勤的笑容。
“你去唄。”
於是這個傢伙趕忙幾步上前,把那厚厚一本抱回了書桌。
他一邊翻着範寧在上面的塗塗寫寫,一邊無比認真地往自己筆記本上寫字。
看着他這副神態,範寧忍不住問道:“我其實挺好奇,你這幾年到底經歷了什麼?”
這位指揮助理擡起頭:“一方面是…幾年前在烏夫蘭塞爾出差時,我聽到了安東·科納爾《c小調第八交響曲》…”
“嗯,某場金融會議的晚上,心血來潮制定的行程…那天我被其中狂暴的力量給震撼了,它悲憫、深沉、溫暖、開闊,難以在世上找到能與之對應的實體,我流了很多眼淚。”
…另一方面呢?範寧等待他繼續。
卡普侖卻掏出手帕擦了擦滿頭的汗,嘴脣動了兩下,似乎有些猶豫不決。
再次開口時,他的言語直接躍到了結果:“…我身邊的那些人,每天清晨睜開眼睛,第一句話就是,今天我能賺多少?而晚上入睡之前,則是今天我賺了多少?那是他們唯一的動力…我曾經也如此,不過從某些事情之後,我的動力變成了賺錢之外的其他東西。”
“範寧教授,您或許生來如此,但有些人,比如我,則花費了小半人生才尋到終極的目的…不過至少是尋到了,現在的我,在這一點上同您相似,對嗎?”
範寧點點頭:“麻煩你待會把我東西收好,然後把試卷批改出來。”
“好的,好的。”
範寧往樂手席的方向走去,排練下課後閒聊了十多分鐘,這裡的同學們還有一小半未離場,三三兩兩成羣進行着討論。
靠後的木管組那裡,有幾位男生正在有一搭沒一搭地和這位新來的長笛學妹聊着天,不知是在請教音樂問題,還是純粹意義上的搭訕,她嬌小可愛的外表和軟糯活潑的嗓音的確很受人歡迎。
瓊帶着一絲禮貌的微笑,正在逐個迴應他們,看到範寧走過來後終於站起身來。
“尼西米小姐,你先忙,明天見。”“明天見。”“範寧教授,明天見。”
看到範寧好像找她有事,這幾位樂手識趣地道別後離場。
“你今天怎麼了?”範寧語氣有些擔憂和疑惑。
“我在馬車上跟你說。”瓊輕輕咬着嘴脣,低頭收着自己的長笛和樂譜。
兩人走出音樂學院。
“回家嗎?尼西米小姐?”待得兩人登車後,私人車伕詢問道。
“戈登叔叔,先去啄木鳥諮詢事務所吧。”瓊說道。
“到底怎麼回事?”落座對面後,範寧再次問她。
“卡洛恩,謝謝你這半年多一直想辦法幫我搜集耀質靈液。”少女先是如此開口。
“…不客氣…你提這個幹什麼?”範寧一頭霧水。
“我關於‘紫豆糕’的記憶恢復進展很順利,雖然細枝末節還處於缺失狀態,但可能很快就會有關鍵性收穫。”
“好事啊?爲什麼這個表情呢?”範寧看着她連嘴脣都沒一絲血色,不禁更加疑惑,“你回想起了什麼不好的信息?”
少女搖了搖頭:“卡洛恩,那天從普魯登斯拍賣行出來遭遇畸變事件後,我們的聊天你還記得嗎?”
“記得啊,關於你晉升有知者的過往,對嗎?”
範寧回憶道:“…你說你前幾年每次假期會去城郊一個叫什麼名字的小鎮度假,那裡是你們家族的祖宅莊園,你喜歡在閣樓上練習長笛,那樣總是讓你靈感迸發,後面你無意中窺見了夢境中的隱秘入口…”
“…是。”少女撇了撇嘴,“我昨晚和我爸爸聊天,就無意中聊到了這個話題,他說我在拿他尋開心…”
“什麼意思?”範寧摸了摸自己頭髮。
瓊的臉色愈加難看:“他說我們家搬到現在的烏夫蘭塞爾城區住址,已經有近七十年了,目前住的地方就算是我們的祖宅。”
“至於我說的什麼瓦茨奈小鎮莊園,根本就沒有這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