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顧青澤,姬容依舊沒有休息的打算。
一方面是因爲顧青澤方纔的一席話,而另一方面,卻是因爲外面有人通傳,說是瑾王過來了。
吩咐下人先將姬輝白帶去後花園,姬容最後整理了一下東西,便也走去了後花園。
園中,姬輝白已經在等候。
隱隱綽綽的燈火間,姬輝白搭了一件嵌金絲的罩衫,正倚在池子旁的欄杆上看着池中。淡淡的清輝自天上灑下,打在姬輝白的臉上,渾若照出一塊沒有絲毫瑕疵的璞玉。側面看去,姬輝白的神色似有些漫不經心,但就算是這樣,隨意倚靠的人卻依舊——……絕豔得緊。
走向姬輝白的姬容不知怎麼的有了這麼個想法。
略停了停,他繼續向姬輝白的方向走去,只是腳步,卻不由自主的放輕了些。
“皇兄。”聽見姬容的聲音,姬輝白轉過身,開口。
“皇弟深夜來此,可是有什麼事情?”點點頭,姬容問。
“倒不是什麼大事。”姬輝白淡淡一笑,隨即從袖中拿出了一個錦袋。
錦袋倒並不多漂亮,只是繡着百福的尋常富貴人家都會有的那種,顏色還有些舊,似乎已經用過好一段日子了。
拿着錦袋,姬輝白道:“這個錦袋,臣弟去求大祭司加持過……皇兄若不嫌棄,便帶着吧。”
姬容沒有拒絕。
而遞了錦袋的姬輝白麪上也不見有什麼喜色,反而還微微皺起了眉。
姬容呼出一口氣:“坐一會吧,皇弟。”
言罷,姬容率先走向建在池子上的涼亭。
涼亭的四角掛了淡綠的輕紗,還有頑皮的侍女在其中一面輕紗上綴了粒小小的鈴鐺,風一吹,細細的丁玲聲就隨着淡綠輕紗一起起伏。
涼亭中已經備好了酒菜,姬容和姬輝白相對而坐。
沒有讓侍女在旁邊伺候,姬容擡手,爲姬輝白和自己各倒了一杯酒。
“皇弟是不是想說什麼?”姬容問。
執起酒杯,姬輝白慢慢的飲盡了杯中的酒,這才道:“來之前,臣弟曾爲皇兄請旨問了一次神明……”
“可是依舊和上次一樣?”姬容笑笑,倒並不在意。
姬輝白沒有說話——又豈止是和上次一樣?分明是更加的——……兇險。
不用姬輝白再說什麼,光看姬輝白的模樣,姬容便知道結果了。
搖搖頭,姬容爲姬輝白空了的酒杯滿上酒:“若是今日換我告訴皇弟,皇弟近日大凶,皇弟又會如何?”
短暫的沉默過後,姬輝白低聲道:“臣弟不會如何。”
姬容沒有再說話。
兩人都明白,這個所謂的‘大凶’實在空泛得緊,最多也就是讓他近段日子多注意身邊,可是,如姬容姬輝白這等身份的人,又有什麼時候是不注意身邊的?真要如臨大敵的準備,只怕反而自亂陣腳,得不償失。
半晌,還是姬輝白再次開口:“是臣弟太過……”
太過什麼?關心,緊張,還是……
“……執着。”姬輝白輕聲道。
姬容只是淡笑:“皇弟的情,爲兄承了。”
姬輝白點了點頭。
此刻,擺了滿桌的小菜不見有人動一下,但壺中的酒,卻已是去了大半。
注意到這一點,姬容不由按了按姬輝白持着杯的手:“皇弟喝的有些多了。”
似乎剛剛發覺,姬輝白放下手中的杯子,略帶歉意的說:“臣弟失態了。臣弟只是……有些不安心。”
略一挑眉,姬容對姬輝白這種態度多少有些不解——在他的印象中,姬輝白從來不是一個拖泥帶水的人。但這次卻如此反覆,是因爲此次問神後的結果委實太過不好,還是因爲……
……因爲這不好的預言是針對他的?
意識到自己究竟在想什麼,姬容倏然一驚。
姬輝白卻已經起身:“臣弟叨擾得有些久了,也該回去了。”
拋開心中怎麼也不應當的念頭,姬容呼出一口氣,同樣站起身:“我送你。”
走出涼亭,迎面便是一陣冷風。
恰巧剛纔喝的有些多了,姬輝白腳下微一踉蹌,臉上也有了淡淡的緋紅。
姬容伸手扶住了姬輝白。看着姬輝白的模樣,他微一皺眉,倒有些後悔自己方纔不曾早些勸阻:“夜已深,皇弟不如在這裡歇息一晚?”
靠在姬容身上,姬輝白一時沒有動靜。半晌,一聲低低的答應才自姬輝白喉嚨中冒出來。
不同於平常的清冽,這淺淺的單音像是樹葉落在地上的那一聲輕嘆,又似乎也沾染了酒意,轉而變得纏綿。
只道對方是有些醉了,姬容一時也任由姬輝白伏在自己身上,只在估算着時間差不多之後纔開口:“皇弟?”
再次低低的應了一聲,姬輝白直起身:“臣弟無事。臣弟只是覺得眼下……有些不真實。”
美好得……不真實了。
或者,就只是這樣?就只是這樣,呆在皇兄身邊,幫他出謀劃策、安邦定國,然後——……然後,皇兄終究要大婚的。
或者,還終究會喜歡其他人。
怔怔的想到這裡,姬輝白不由一笑,帶點自失,帶點惘然。
“皇弟?”姬容再一次開口。
回過神來,姬輝白搖了搖頭:“不了,臣弟的府邸也並不太遠,一路上就當醒酒了。”
見姬輝白這麼說,姬容也不再堅持,只讓下人送姬輝白出府。
跟着下人向府外走了幾步,姬輝白突然轉身。
身後,姬容還站在原地。
“皇弟?”見姬輝白突然轉回頭,姬容不由喚了一聲。
姬輝白卻是微笑。
他想着,自己的皇兄,縱是不愛,亦不肯給人半分難堪。
他還想着,自己的皇兄,縱是無心,那不覺表現出來的溫柔也足以讓人心醉。
“皇兄……”
姬輝白開口,他想說,大凶之事皇兄還是得留心;他想說,就算真出了什麼事,只要皇兄別受傷,亦不打緊;他還想說,想說——……我總陪着你的。
然而最後,姬輝白只是微笑。他道:“皇兄,一路保重。”
姬容沉穩點頭:“多謝皇弟。”
聽罷,姬輝白再不戀棧,轉身離去。
羽國邊關距離姬容離開帝都到達邊關已經有十餘天。這十餘天中,邊關裡從上到下的每一個人都在積極準備着——戰鬥,很快就要來臨了。
沒有帶人,姬容站在城樓上,遠遠眺望,直至一個輕快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鳳王。”
側過頭,姬容對着走進的顧青澤點頭:“青澤小姐。”
十數天的邊關生活讓顧青澤黑了不少,眉宇間本還有着的一絲稚嫩也徹底褪去,剩下的,就只是那彷彿融入骨子裡的跳脫和新增加的剛毅了。
穿着一身輕甲,顧青澤走到姬容身邊:“鳳王可是在看對面?”
姬容點了點頭。
“鳳王覺得炎國他們……”沉吟着,顧青澤問。
“青澤小姐以爲呢?”姬容反問。
“我也不太說的上來,”顧青澤有些困擾的皺眉,“只是他們多日不見動作,似乎……在等些什麼。”
姬容沒有說話。事實上,他也是如此以爲的。
只是……對方會等些什麼呢?
想不出結果的姬容也不再把心思過多的花在這方面上,只對顧青澤說:“青澤小姐可還習慣這裡?”
聽姬容這麼問,顧青澤咧嘴一笑,道:“很習慣,很舒服。”
“那就好。”點點頭算是打住話題,姬容轉身走下城樓。
“鳳王可是回主帳?”見姬容離去的方向,顧青澤隨口問了一句。
“不,”姬容回答,“是去八皇子帳。”
八皇子的營帳距離主帳並不遠,不一會,姬容便來到了姬振羽的營帳前。
姬振羽在營帳裡面,或者說,他自從來邊關之後,便不怎麼出過營帳。而這,也正是姬容此刻來這裡的理由。
擺手示意守在外頭的士兵不必行禮,姬容悄然掀開了帳簾。
營帳裡,姬振羽正坐在沙盤前。沙盤上花花綠綠的,很明顯是炎羽二國的兵力對陣。
看見了沙盤,姬容一笑,心中本有的奇怪擔憂也去了大半。
倒是姬振羽,似乎沒想到姬容會來,倉促間的起身幾乎把沙盤帶倒。
走到姬振羽面前,姬容順手將沙盤上的花綠棋子恢復原位,笑道:“我還以爲皇弟對此次戰鬥並不關心——只是既然皇弟也有興趣,前幾次聚談時怎麼一語不發?”
“皇兄……”姬振羽的額上冒出了些細汗。
見了姬振羽的模樣,姬容微有些不解,卻並沒有太在意,只轉身走到桌旁,倒了兩杯茶,道:“軍中不能飲酒,你我今日便以茶代酒,一起聊聊,可好?”
姬振羽當然無法拒絕。
幾乎是磨蹭着走到桌邊,姬振羽遲疑着沒有開口。
姬容起了一個頭:“這一戰,皇弟如何看?”
恍恍惚惚的,姬振羽也順着姬容的話說下去:“這一戰……這一戰必定艱苦!”
“何以見得?”神色不動,姬容問。
到底是自己喜歡浸*的東西,在短暫的恍惚之後,姬振羽很快就理清了思路:“炎國並不重武將,這次耶律熙會來邊關,定然是在朝中被排擠的無法立足,所以才從此行險——這一戰,耶律熙必須勝,若是不勝,他就定然要死!”
最後一句,姬振羽說的斬釘截鐵。
姬容微微點頭。
說得興起的姬振羽不待姬容催促,便立刻接道:“從現在看,雙方兵力相差並不大,但耶律熙受到的壓力——無論是炎國國內還是他自身的——都大得多,所以,我們最好的辦法就是就是等!等到對方不得不行動,等到對方再拖不下去!一旦到了那個時候,耶律熙定然急躁,我們便可——”
侃侃而談的姬振羽看到了姬容的微笑——是對他的肯定。
姬振羽心中一熱,早在心中醞釀的想法便要脫口而出,然而就是這一瞬,那刀削般英挺的容顏倏忽變成了另一張醜怪的女子面容。
她對着他輕笑。
她道:振羽。
剎那間,姬振羽的聲音戛然而止,冷汗盡溼重衫。
“振羽?”眼見着坐在對面的姬振羽臉色忽然蒼白如紙,姬容不由皺眉。
“……”哆嗦着嘴脣,姬振羽應是發不出半個音節。
心中越發詫異,姬容剛要起身,營帳的簾子便被人掀了起來。
“鳳王,主帳那頭有將軍找您。”進來的是赫連皓。他甚至沒有看一眼坐在桌旁的姬振羽,便直接對姬容說,語速快了些,連帶着那聲音也越發嘶啞。
動作停住,姬容衝赫連皓點點頭,而後對姬振羽說:“若是八弟不舒服,記得找軍醫來看看。”
姬振羽漸漸平靜下來,有些僵硬的,他衝姬容點頭。
得到了迴應,姬容也不多停留,轉身便走向帳外。
呆坐在椅子上,姬振羽放於膝上的手緊緊捏成了拳頭。忽然,姬振羽開口,聲音又快又急:“皇兄!”
已經走到營帳門口的姬容回過頭。
並不敢看姬容,姬振羽嘴脣微顫幾下,才道:“皇兄……一切小心。”
笑了一聲,姬容點頭:“皇弟亦是。”
姬容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姬振羽的視線了。
等極盡目力亦再看不見半分人影之後,姬振羽終於把視線移到了走進來的赫連皓身上。
赫連皓依舊保持着挑簾的姿勢,只是那雙望着姬振羽的眼,卻尤爲深沉。
對上了那麼一雙眼,姬振羽脣角微顫一下,緩緩扯出了一個苦澀的弧度。
同一時間炎國邊關“先生終於來了!”炎國的主軍帳中,耶律熙恭敬的對一個白髮人行禮。
看白髮人的模樣,卻赫然是曾在帝都殺了鎮遠侯的慕容振庭!
點點頭算作回答,此時的慕容振庭不止臉色青白,更是瘦的可以看見兩頰凸起的顎骨,完全不見半分風采了。
請人坐下後,耶律熙緊接着問:“不知先生在信中說的方法是什麼方法?”
慕容振庭沒有回答,他伸出手,在案几上輕輕寫下了三個字。
耶律熙一怔:“是——”
“耶律皇子,”慕容振庭開口,他的語速很慢,還不時微微停頓,就像是隻要再說的快一點,他就會喘不過氣一樣,“你放心,我答應你的事,一定做得到。”
短暫的沉吟之後,耶律熙面上泛起了溫和的笑意:“本王自然是相信先生的。”
這麼說着,耶律熙招來了一個士兵,吩咐他帶慕容振庭下去休息。
沒有拒絕,也沒有再多說什麼,慕容振庭很快便跟着士兵離開了。
而等慕容振庭一離開,一位始終站在一旁,一言不發的文士打扮的年輕男子便開口:“六皇子爲何如此相信那人的話?”
“段先生沒有聽說過一句話麼?”耶律熙微微笑起來。
“什麼話?”段姓文士問。
耶律熙的黑眸中流轉過一道光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