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一晚,南康府建昌縣以東,南昌府境內,柳林村。
自江西戰事爆發之後,這個村子便和周圍的村落一樣荒廢了下來。村民們能逃走的早已逃走,沒來得及逃走的以及不願意逃走的全都死於兵災,只留下了一個村子的空殼,已經有大半年不見人煙。
而在今晚,以這個村子爲中心,曠野之中卻是一片燈火燦爛。無數盞燈籠星星點點,猶如天上的銀河映照在了大地。由此往北十多裡之外,同樣是一片燈火輝煌,與這邊交相輝映,一眼望不到邊。
柳林村中,湖廣鎮中軍部內,龐嶽最後審查了一遍作戰計劃,趁着這點難得的閒暇時光,坐在燭光下又看起了那封怎麼都看不夠的家信。
信是劉冰兒親自寫的,幾天前剛剛送到,信中告訴了龐嶽一個大大的喜訊,他做父親了。雖然劉冰兒在信中透露出了些許愧疚的意思,說沒能給夫君生個兒子,但龐嶽仍然高興得不能自已。作爲穿越人士,他可沒有那種重男輕女的庸俗觀念,剛得知這個消息時真恨不得立刻就飛回到辰州。但身處非常時期,也只能通過妻子在信中的描述去想象一下女兒的可愛模樣。
看着看着,龐嶽臉上便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反覆看了好幾遍之後,才意猶未盡地把信紙收好,照原樣放進了貼身的口袋裡,心中那股期待越發的強烈。若是能打贏明日這一仗,自己的歸家之期大概也就不遠了吧。
江西的戰事進行到現在,天下大勢早已風雲突變。受到外界多重因素的影響,不管是湖廣鎮還是清軍,都沒有了繼續耗下去的時間和耐心,最後的一場決戰終於近在眼前。
若是這一戰湖廣鎮獲勝,則不僅整個江西會重歸大明,並且內憂外患的虜廷在喪失了這樣一支精銳的重兵集團後,恐怕短期內也再無力重整旗鼓南下,大明將迎來一段寶貴的休養生息時期。而如果清軍獲勝,那麼隆武朝廷在喪失了最重要的一支可戰之兵之後,結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無論是那一方獲勝,明日的決戰過後,之前的戰火、紛爭都將徹底結束。勝者自不必說,敗者也將就此長眠,再無憂愁可惱,與之相關的一切都將落下帷幕。
努力地將心中各種潮涌澎湃的情緒平復下去之後,龐嶽長舒了一口氣。正在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張雲禮走進了中軍部。
晚上的時候,中軍部都是由總兵官、總參謀官和總督導官輪流值班的,這會兒張雲禮是來換龐嶽的班。
“你先去歇着吧,大帥,有什麼事我再去叫你。”張雲禮道,“明日可是關鍵一戰,你是全軍主帥,可得養足了精神才行。”
“不急,時間還早。正好你來了,這裡就交給你了。我先去下面的營裡走走。”龐嶽一直都有夜裡巡營的習慣,今晚也不例外。
“那我和你一同前去?”
“不用了,中軍部總得有人值守。老史這些日子也累得夠嗆,總不能還讓他來頂着。”龐嶽披上禦寒的大氅,走到門口又想起了一件事,停住腳步轉過身道:“子彬,明天我們要是贏了,等班師之後,有件事你是不是也得好好考慮一下了?”
“什麼事?”
“還能有什麼?難道你還真打算打一輩子光棍嗎?”
張雲禮怔了一怔,隨即笑了起來。
龐嶽同樣哈哈大笑,笑過之後便轉身出了門。
門外,衛遠已領着一隊親兵在等着,中軍部的巡營燈號也打了起來。
“大帥,先去哪個營?”
“陷陣營吧。”
“遵命。”
一行人打着巡營燈號,離開中軍部向陷陣營的營地走去。在路上,龐嶽看見北方遠處的曠野中不時有一些耀眼的光柱拖着尾焰騰空而起,在夜空中劃出絢麗的光弧,最終落到北邊更遠處的那一片燦爛的燈火中,引來一陣陣隱約的騷動和銅鑼聲。
龐嶽會心地一笑。烈火營的這種火箭當初是他親自指導工匠們打造的,模仿自後世的康格納夫火箭,射程可達數裡,雖然沒多少準頭,在夜間卻能起到很好的襲擾作用。清軍在不出動主力的情況下是很難奈何得了那些在野地裡神出鬼沒的烈火營火箭兵的,一個晚上只要隔那麼一會兒捱上幾發,就別想休息好了。而清軍一旦出動大量兵馬出營來驅趕,這些負責驅趕的兵馬便同樣得不得休息,也正好中了湖廣鎮的下懷。
走了一段路,還沒到陷陣營營門口時,路邊的野地裡傳來喝問口令的聲音。龐嶽答了口令,那邊便再度悄無聲息。不久之後,一行人到了陷陣營門口。側門打開,一名值夜的軍官例行公事地查驗了龐嶽等人的腰牌,行了個軍禮並放行。
龐嶽夜間巡營一般都不會主動召見該營主官,也嚴禁該營主官脫離崗位來迎接陪同。他習慣於隨機地巡查,這樣才能更容易發現問題。今晚也一樣,崔守成和陷陣營的主要將領都沒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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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營中,可見一排排帳篷按建制整齊地排列着,給人一種森嚴有序的感覺。縱橫交錯的道路上不時地走過巡哨的督導官和督導兵,看見中軍部的巡營燈號後行了禮便繼續走過,並不停留。
龐嶽隨機地巡查了好幾個地方,都沒有發現紕漏。陷陣營的臨戰狀態讓他很是滿意。這些精銳的將士由他一手招募、訓練而成,是他實現抱負、大展宏圖的有力臂助,此刻也讓他感到尤爲地安心和自豪。
“大帥,要不要去營帳裡看看?”衛遠問道。
“算了,馬上要到就寢的時間,就不要打擾士卒們休息了。大戰在即,也免得給他們太大壓力。我們再去那邊看看就回去了。”龐嶽說道。主帥去士兵中間噓寒問暖當然沒什麼不對,但也得分時候。
衛遠應了一聲,繼續在前面帶路。
……
就在龐嶽走過的路旁,陷陣營第一千總隊第一司的一頂帳篷裡,一個什的士兵坐在各自的鋪上,做着就寢前也是明日戰前的最後準備。有的在擦拭盔甲,有的在擦拭兵器。而什長陳瞎子早就把個人該準備的東西都準備好了,這會兒正坐在鋪上檢查全什士卒交上來的遺書。和平時大大咧咧、不拘小節的作風不同,此刻的陳瞎子坐得端端正正,態度近乎虔誠,手上那一沓紙張在他眼裡似乎比千金還要貴重。
湖廣鎮的士卒當中不識字的依然佔多數,遺書大都是找人代寫的,篇幅也都不長,有的只是寥寥幾句話。陳瞎子也識不了多少字,只能分清全什人的名字,知道哪封是誰的。但他卻清楚地知道這些薄薄的紙片對每一個士卒來說意味着什麼,所以檢查得格外仔細,生怕漏掉了誰的。
反覆清點了兩遍,確認沒有遺漏之後,陳瞎子終於放下了心,把所有的遺書放進一個寫有本什番號的大信封裡,等局裡的督導官來收取。
“好了,明天就是咱們和韃子的生死之戰。咱老陳識不了多少字,也講不出督導官能講的那麼多大道理,眼下就趁着還沒吹就寢號,和弟兄們隨便聊幾句吧。”褪去了虔誠外衣的陳瞎子半躺在鋪上,“之前聽督導官說,只要咱們能打贏明天這一仗,不僅江西能全面光復,而且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韃子恐怕都沒有餘力再繼續南下,也就是說咱們終於可以喘口氣歇上一歇了。到那時候,弟兄們要是還活着的話,都想幹點什麼呢?”
“我肯定要先回家去看看。”伍長江一斗率先接過了話頭,“我家在九江府,到時候整個江西都光復了,我也能回家了。回家的時候,我把我這幾年攢下的餉銀和獎金都給我爹孃帶回去,讓他二老也高興高興。”
陳瞎子聽了心裡突然有點不是滋味,當初譚泰揮軍入贛,九江府首當其衝,不知多少村鎮慘遭屠戮……但他也不會在這個時候戳破江一斗的這點念想,那樣未免太過殘忍,而是笑着迴應道:“那可就有得瞧了!你這鐵公雞這兩年攢下的銀子可不少,全給你爹孃捎回去,二老給你說十門親都夠了!”
帳篷裡頓時爆發出一片笑聲。
“陳頭說得對!一斗哥長得這麼精神,又是伍長,還攢下了那麼多銀子,娶媳婦肯定不用愁。”士卒沈三河笑道,“我卻沒一斗哥那麼節儉,沒攢下多少銀子。但我也不擔心,到時候我只要說我在湖廣鎮當兵,再穿着這身軍衣在父老鄉親們面前亮亮相,還能找不到媳婦不成?”
“去毬吧,就你這敗家的德性,掙一個花倆,誰眼睛瞎了纔會把女兒嫁給你。可別給湖廣鎮丟人了!”陳瞎子笑罵道。
沈三河向來沒心沒肺,聽到這話反而笑得更開心了。周圍的士卒也是鬨笑不斷。
有了這個開端,帳篷裡的氣氛逐漸地活躍了起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原本有些緊張的也變得不那麼緊張了。
而在這活躍的氛圍中,只有丁烈虎顯得格格不入,他甚至連笑都沒笑一下,只顧着低頭擦拭盔甲和兵器。
陳瞎子見了,有心想開導他幾句,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只能暗自嘆了口氣。
不一會兒,就寢號響起。營地中的各個帳篷都陸續掐滅了蠟燭,停止了一切無關的交談。
丁烈虎躺在鋪上,眼神穿過深邃的黑暗,似乎又回到了兩年前的丁家村:一家人圍在桌邊吃飯,父親一邊吃一邊訓斥他幹活偷懶,母親和哥哥趕緊把父親的話頭岔開,轉移到給他說親的事情上來,嫂子懷裡白白胖胖的小侄子則看着他咯咯直笑……
“明天,一定給你們報仇……”身處黑暗之中的丁烈虎終於不用再披上那層堅硬的外殼,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
鋼鋒營第一千總隊直屬分遣隊的一個帳篷裡,士卒們都已經睡下了,鼾聲此起彼伏。
身爲什長的嚴展盤腿坐在自己的鋪上,面朝着東北方向,用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爹,二叔,明天就是我們跟韃子的生死之戰了。我睡不着,先跟你們說會兒話。當年你們離家出征時,我還不到一歲,雖然不清楚你們的模樣,但我知道你們都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咱們川兵也都是好樣的。你們血戰渾河,雖敗猶榮,打出了漢人的血性,在我有生的這二十多年裡,我一直以你們爲榮。明日一戰,比起當年的渾河之戰恐怕也不惶多讓。如果你們在天有靈,一定保佑我多殺幾個韃子。也請你們在天上好好看着,我,還有湖廣鎮的所有兄弟們是怎麼給你們報仇的……”
把想說的話都說完之後,嚴展端起身邊那碗代酒的清水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