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山坡不高,堪堪能夠正視着西邊,也能夠遙望着東邊。在西涼,祈求不到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的桃源盛世,自然也不可能有青山抱綠柳,清脆依依的夢中場景。這個山坡一片荒蕪,寸草不生。這個山坡,叫夢還坡。
山坡上葉文一路遠去,逐漸消失在乾裂的山坡上;山坡下,葉衝依舊一襲黑衣,彷彿在五年前那個夜晚就徹底失去了所有的光明,就連腰間玉帶在陽光下泛出的光芒,都瑟縮在他的手上,怯懦而又執着。
“王朝皇子,未來儲君,武啓武子謙。雖然我不知道你帶着怎樣的委託,或者說是帶着怎樣的使命,但是,你那骯髒的血統,令人作嘔的姓氏,想要通過這裡,就來硬的吧。”
絲絲縷縷的白玉光芒,一條條從葉衝腰間白玉帶的流竄出來的絲線縈繞在葉衝的右手手間,化作一把玉光朦朦的三尺長劍。
在他的對面,武啓楊宗保馬如龍嶽池三人猝不及防的看着眼神古井無波的葉衝,右手上纏繞着一片猙獰的白色光蛇,竟然和楚文生從劍宗學來的招式十分相似,
山坡上,葉文踩着乾裂的土地上,一路向上。就好似五年前,自己左手提着二兩花生,右手帶着父母囑託自己給徐半匣帶的中藥一般,三弟葉衝習慣性的把自己送到徐半匣府邸的門口就不再跟着自己了,自己一個人或是蹲在石階上玩耍,或是看着太陽發呆,又或者是撅着屁股撥弄螞蟻,反正是打死不進去,直到自己在裡面呆夠了幾個時辰,而他也在外面逗留了幾個時辰,自己離開他再進去,進去之前線找個地方刮掉鞋上的你,洗掉臉上的污穢以及衣服上的污漬,彷彿只有這樣,才能稍微表現出他對師傅的尊敬。
想到這裡,葉文失聲的笑了。或許這個秘密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吧。看着徐半匣那個佝僂着腰背,一時半刻不咳嗽上兩聲就不正常的人,竟然會討厭喝那些味道清苦的褐黃色藥湯,按理說他早該習慣了這些苦滋味,但卻沒有自己勸解,藥湯就下不了肚子,自己前腳走,他後腳就能給你扔了,還是叫跟在自己身後的葉衝倒的,哪怕是自己的父親葉斌下了死命令,但他還是脖子一硬,說不喝酒不喝,彷彿那不是治病的藥,而是奈何橋上的孟婆湯,只要喝下,就會忘記所有的前程往事。
徐半匣藥湯喜歡就着下酒花生,但不是自己送過去的,他是絲毫不會接受的,葉武曾經搶在自己前面送過去,結果連徐半匣的門都沒能進去,飛出來一本書就把藥湯碗打翻了,最後還是自己再次送了一次。
葉文依稀記得,徐半匣常說,上半輩子吃得苦吃得鹹,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熬着熬着也就過去了;但是既然下半輩子能夠吃得好些,吃些不是那麼苦的東西吃點甜的,誰願意去吃?葉文後來想想也是這麼個道理,不過他到現在還是不理解爲什麼苦的藥湯要就着鹹的花生?說是什麼苦滋味裡面能夠吃出些鹹的別的味道,勉強能夠活下去。
葉文曾經想了很久爲什麼自己會如此受到西涼自武穆夫人以下第一人徐半匣的偏愛,從頭到尾很不明白,最後只能歸咎於所謂的豬腳光環在作祟,但是他現在瞭解了。
自己是貨真價實的武穆世子是一回事,另一回事估計就是小時候被父親葉斌鼓動着認徐半匣做義父;後來自己不記得了,親生父親變成了義父,而義父則變成了師父;不過想必他是記在心裡了吧。
早知道當時索性就不扭扭捏捏的叫上一聲乾爹了。想到這裡,葉文搖着頭十分懊惱的樣子。
徐半匣一輩子孑然一身,不過葉文始終認爲他是不喜歡這樣孤獨一個人的,有個人在等他或者說是他在等某個人,只不過兩個人互相沒有等到罷了。這也就造就了就這麼一輩子等下去的徐半匣。
徐半匣原名叫什麼不知道,自他出名以後就一直被人稱作徐半匣。好像是從父親葉斌那裡開始。好像是頭一次他們兩個見面的時候,當時還是一介白丁的武穆葉斌就被擺攤在路邊算命的徐半匣看中了,說是算不準就把自己唯一的財產,那個匣子賠償給葉斌。算得準不準現在已經沒有人知道了。不過東西葉斌沒有要,徐半匣也沒有要,到最後那個匣子一人一半。徐半匣就這麼嚷嚷着用半匣子計謀爲武穆葉斌謀得一個盛世。
然後他做到了,僅僅只用了半匣子計謀就爲葉斌謀得了西涼分藩,一字並肩王武穆。剩下那半個匣子裡放着什麼,兩人都默契的不去提,也就成了那些年間西涼第一件懸案。
不過葉文悄悄地打開看了,還被徐半匣抓了個正着,那個被徐半匣背了一輩子的木匣子,那個看得比他性命還重要的木匣子。木匣兩邊開,一邊打開裡面放着一枚銅錢,正當葉文納悶什麼意思的時候,打盹醒來的徐半匣陰測測的說道。
“那就是你老爹換得我半匣子東西的酬勞,你說他是不是太摳了?”說完自顧自的在空蕩蕩的食碟中找到了一枚沾滿鹽粒的花生吃下,聳聳眉毛彷彿還在吐槽藥湯的苦澀,對着尷尬異常的葉文說道,
“另外一頭也能打開,要看就大大方方的看,弄的我一驚一乍的,你能陪我說這麼久的話。”
木匣子的另一頭被打開了,裡面只有搪瓷碗,碗上一個普普通通的紅冠大公雞,就這大公雞的冠都有些掉色了,弄得整隻大公雞都有些變形。明顯不是什麼神器之類的東西,也不是什麼貴重的玩意,就一普普通通的搪瓷碗,街邊一文錢能買兩。
當時葉文就脫口而出,“這大公雞碗裡不會有什麼一飯之恩的俗套狗血故事吧。”沒想到葉文一轉頭就看見徐半匣那對平日裡總是陰測測的眼眸裡泛着讓人肉麻的神光看着木匣子裡的搪瓷碗,就連平日裡三句話要咳嗽兩聲的咳嗽都忘記了,葉文一下子就愣住了,沒想到還真被自己隨口說中了。
緊接着葉文就被徐半匣一巴掌打在腦袋上清醒了過來,就看見徐半匣一臉就知道你會想歪的表情看着自己,連連的咳嗽着。
葉文不好意思訕訕的笑了,把那個大公雞碗拿出來放在兩人面前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然而這次徐半匣沒有滿足葉文,只是讓葉文幫着他找到一個和這個大公雞搪瓷碗配套的筷子,就把葉文趕了出去。
當時葉文就覺得徐半匣在逗自己玩,找個和這個大公雞碗配套的筷子?實際上現在葉文也覺得徐半匣那是在和自己開玩笑,不說材質不說形狀不說色彩,找一個和大公雞搪瓷碗配套的筷子?
後面的日子,葉文再也沒見過徐半匣打開那一邊的木匣子,另一邊的那一枚銅錢倒是時常拿出來在武穆葉斌眼前晃悠,弄得西涼境內所有人都知道武穆葉斌用一文錢買了了個無雙國士,甚至與連九州內都有了傳聞,不過在口口相傳中更加具有神話色彩就是了。
葉文就這麼一路走一路回憶着,不知不覺間就來到了山坡的頂端,這條路不長,葉文卻覺得走了好久好久,彷彿走了大半輩子。
四周全是奇形怪狀的巨石,看不到任何除了灰黑色之外的顏色,就給別說什麼楊柳依依了。完完全全的闡釋了什麼叫做窮山惡水。不過這山坡上卻也沒有什麼刁民,有地只是一個矮矮的墳冢。
墳冢很矮小,低低矮矮的只有三四層青石堆上去,看上去十分簡陋;但更簡陋的是青石上書寫名字以及墓誌銘的墓碑。最初,葉文和葉衝兩人帶着徐半匣的骨灰按照他的話埋葬到這裡的時候,一切都弄好以後,才發現這塊偌大的地界上居然沒有一塊可以用的木材,最後只能由葉衝用了一夜的時間才找到這塊的木板,當初上面寫着“背東望西”,沒有人知道徐半匣是什麼意思,到了如今,葉文或許瞭解些什麼,但是卻不願意去深層次理解。
墓碑上的自己已經模糊不清了,任誰也看不出來,這個用幾塊巨石累起來的墳冢會是那個壓了帝師宋知命一輩子的徐半匣最後的葬身之地。
按照葉文的估計,五年沒人來給這個西涼的國士掃墓上墳什麼的,那三四層大青石估計早早就被空中落下來的飛灰給淹沒了,甚至於就連徐半匣的那個簡陋到極致的墳冢都被淹沒,和整個土地乾裂的山坡,和整個西涼融爲了一體。畢竟從西涼往南走,那裡有一片未曾有人越過去的大沙漠。
然而出乎葉文意外的是,眼前的青石堆不但和五年前一模一樣沒有任何改變,而且小小的墳冢前有一堆燃燒殆盡的灰燼,青石堆和墓碑沒有改變,就好像它裡面那個人的骨頭一般,硬的讓人心疼。
更加出乎葉文意外的是,在這裡他見着了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有過一面之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