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之後的終南山,待衆妖魔受傷退去,它又恢復了往日的安寧。彷彿這縹緲峰一役只是一場噩夢,夢醒之後便還是要面對之前未知的結局。可葉洲妤分明記得當時的那個男子,在五劍合一之後消失了蹤跡。
沒有誰知道他去了哪裡,如今是死是活。
從縹緲峰迴來之後,葉洲妤又來到了這思過堂中,一連五日已是滴水未進。她整個人一聲不吭,身形漸漸憔悴。林曾雪等人望在眼中疼在心上,只得下山求見冷月大師。但冷月大師卻將自己關在靜心殿中,也是任何人都不見,衆人已是到了無計可施的地步。
這一日傍晚過後,待林曾雪下山去之後,葉洲妤便上得思過堂後山來。舉目仰望乃是無盡蒼穹,蒼穹之下是燈火斑斕的整個獨秀峰靜心殿的景色。笛聲幽幽,散在風裡響徹整個獨秀之巔。
待笛聲散去之後,葉洲妤立於山巔之上良久,卻是遲遲不肯離開。哪怕夜風依然寒冷,但是風卻是不能給她答案,像這頭頂的蒼穹一般浩瀚靜默。但夜愈深,再多的念想也只能化作淚水。而待流盡之後,她還是要回到這思過堂中來。
而剛來到思過堂中,葉洲妤卻愣住了,只因冷月大師閉目端坐於堂上,站在她旁邊的是一臉擔憂的楊嫣茜,看似已等待了許久的樣子。葉洲妤見狀急忙跪倒在地,卻是不敢說一句話,她只是靜靜地等待着師父的訓示。此次她已然做好了受重罰的準備——哪怕是死了,她也不曾後悔過。
而其實,從河陽城回到獨秀峰之後,她的心裡便已然做好了受重罰的準備。
片刻之後,冷月大師突然說道:“洲妤,你下山去吧!”葉洲妤聽言,擡起頭來,迷茫地望着冷月大師。楊嫣茜見狀,卻是一言不發,只是小心翼翼地對葉洲妤使眼色。未等葉洲妤開口,此時冷月大師則是微微睜開雙眼,重複說道,“爲師考慮再三,還是決定讓你下山,你明日便獨自走吧!”
自從那天葉洲妤私自隨陸正中去到縹緲峰,便已然料到會遭受重罰甚至一輩子都不再被允許下獨秀峰一步,其實她心中已然做好了準備。但是如今,冷月大師此言卻是讓她愣住了。聽聞此言,葉洲妤的第一反應卻是自己被獨秀峰除名了。
“師父,您怎樣處罰弟子弟子都認,但請您不要趕弟子下山!”
此時,楊嫣茜亦是跪在了葉洲妤身邊,一同向冷月大師求情道:“請師父收回成命,葉師妹自小便無親無故,在獨秀峰十多年裡也並無犯下什麼大錯。”誰知,冷月大師突然站起身來,言語冰冷無奈而道,“沒有犯什麼大錯麼?難道在縹緲峰她所做的那些事情你覺得是應該的?洲妤還小不懂事也就罷了,難道連你這個當師姐的也認爲這不是什麼大事麼?”
楊嫣茜欲替葉洲妤爭辯,卻是話未出口,卻被葉洲妤搶了先。只聽葉洲妤說道,“弟子知錯,但請師父不要趕弟子下山。”那冷月大師聽言,突然言語蒼涼,說道,“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①。既然你心不再獨秀峰,你還留下來做什麼呢?你下山去尋他吧!”
葉洲妤突然愣在地上,一顆心好似涼了半截說不出話來。而此時,楊嫣茜卻突然推了葉洲妤一下,輕聲說道,“師妹,你還不快謝謝師父!”葉洲妤一臉茫然,看向楊嫣茜,楊嫣茜卻滿臉歡喜說道,“快啊,師妹!”
葉洲妤心中一驚卻是似乎明白了冷月大師的用意,便要謝過。不想冷月大師一揮手,冷冰冰地說道,“罷了,爲師既答應了巧兒便不想她一番苦心白費了。”但冷月大師忽然話鋒一轉,卻頗爲嚴厲地說道,“只是你們二人須謹記,世間男子皆是負心薄倖之人,你對他好的時候他會念着捧着你,但若他一遭欺騙於你,那你便用一生也是恨不完的。”
“爲師老了,管不動你們了,你們好自爲之,各自去吧!”
冷月大師說着,便漫步走出了思過堂,楊嫣茜與葉洲妤在堂中連連稱是謝過。待站起身來時,卻看見一襲單薄身影消失在泛黃的燈色盡頭。那燈色盡頭卻是傳來一陣蒼涼的言語,卻是靜靜念道,“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既知折磨,奈何不忘!”
這一席話葉洲妤與楊嫣茜聽在耳中,二人皆明白師父是想到了一些陳年舊事,也許正是縹緲峰那日青松道人所說之事,但是卻是誰也不敢言說出來。她二人一念至此,心中不禁陣酸楚,卻是也無可奈何。
情關萬劫,即便心中如何堅定恍若世外之人,但其實也不過是難逃。一味的逃避,內心必然艱苦萬分,徹夜難眠,無處傾訴時幾近瘋癲。但相比於這百年的等待,等不到的結局不是更加淒涼、更加孤苦麼?
待冷月大師離去良久之後,楊嫣茜突然轉過身來,對葉洲妤說道:“師妹,此次下山你將向何方尋找呢?”葉洲妤聽言,言語稍微無奈而道,“我也不知,因爲我沒想過師父她會讓我下山,我只道自己這一生都要守在了這獨秀之上的。”
楊嫣茜見她臉色難堪,便輕輕一笑安慰道:“師妹不用擔心,我聽慕容師兄說,咱們玄門四劍自命中牽連之日起便相互之間均有感應。師妹你想啊,那日連師弟既然能夠讓五劍合一,那你的‘朱雀’必然是能夠感應得到‘軒轅神劍’所在的……師妹你只要憑着‘朱雀’的感應去找便對了。”
楊嫣茜一席話之後,葉洲妤緊皺的眉頭也鬆展了許多。
“‘朱雀’的感應?”
“是啊!師父她老人家讓你下山,其實更多是想讓你遠離這是非之地,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你找到連師弟之後,便不要回這終南山了,找個隱蔽去處去吧……切莫辜負了師父的良苦用心。”
只是我又如何能不回這終南山呢?我命中註定就是要留在這終南山上的,是不可能留在他身邊的。留在他身邊的那個人,應該是巧兒。
也是這一念,她明白了冷月大師的用意。但這也許並不是冷月大師的良苦用心,反而卻是那巧兒的!
一念至此,葉洲妤不禁仰天嘆息。
也是在這一刻,她明白了她那句話爲何如此決絕。
隨後,葉洲妤便隨着楊嫣茜下了山,回到了靜心殿休息。但是由於近兩三個月以來,葉洲妤孤身一人在後山思過堂中反省,故而這一夜幾位師姐妹們卻是徹夜難眠。
次日天明之後,葉洲妤來到靜心殿向冷月大師辭行,但足足候了一個時辰也不見冷月大師出來。葉洲妤跪地叩首之後,便在衆師姐妹的送別之下,下了這終南山獨秀峰。葉洲妤一路向北,卻是不出半日來到了河陽城。
葉洲妤於河陽城外矗立良久卻是沒有邁步走進河陽城,她心裡清楚此時喬巧兒一定在城中署衙裡邊,也清楚聰慧無雙的喬巧兒也許能夠推測出連城傑身在何方。但是她卻是在猶豫良久之後,選擇了繼續東行。
只是在臨走之際,葉洲妤突然回過頭來,望向西邊的河陽城,心中默默說道:“我知你這般做的緣由是爲了我,但若我接受了又如何心安呢?你放心吧,我一定會找到他的,我一定會把他完完整整地帶回河陽城,帶到你面前的。”
此一去,江山萬里,東行之路依然如初次下山時的景象。只是那時是去年秋天,此時已然到了來年早春時節;只是那時是心無牽掛僅知完成師門使命,而今卻是心急如焚卻又萬分期盼。
此般心情,當真恍如隔世。
待到葉洲妤一路行來,進得河南鎮,已是快到了傍晚時分,而行至此處城市不免又勾起了她那些許久的往事。黃昏中的河南鎮依然如那年一樣,建築林立,街道上不出一盞茶的功夫便會有一隊佘諸軍隊走過。
那一年,葉氏一族慘遭橫禍,在倉皇之中她逃到了這河南鎮。
那一年,她無依無靠,在街邊乞討亦是無人肯施捨半文錢。
那一年,她飢寒交迫跑到城東城隍廟避雨,卻是在拿起祭品吃的時候遇見了他。
那一年,只因她從小便學過一些武術,他搶不過她,便在她左手臂上狠狠咬下一口,看見血留下來之後他倉皇逃跑了。
那一年,她想着二人同是天涯淪落人,即便自己受了傷也是不會怪罪於他。
那一年,她在城隍廟等了半年,天天吃着人們拿來的祭品,但卻是沒有再見過他出現過。
……
河南鎮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而今的城東城隍廟已然廢棄得不成模樣,野草叢生,院牆坍塌。進入廟中,一切安靜得死氣沉沉,給人竟是一種隱隱不安的感覺。葉洲妤立於院中凝視良久,面色雖是沉靜,但心中卻已是激盪萬千。
卻在此時,城隍廟外,突然傳來急切的腳步聲。葉洲妤心中一驚,急忙閃身隱於一處斷壁殘垣之後,靜靜打量着院中的一切。一息之後,院中突然走進一個年輕男子,只見此男子身長八尺,面若冠玉,上下脣皆有褐色美須②,頭戴綸巾,手持一柄鵰翎扇。
那年輕男子行至院中之後,正在鬆心緩氣之間,卻又是搖頭嘆道:“怎麼以前我沒發現這武俊淵如此難纏呢?今天當真是倒了血黴了!”那男子說着,便徑直走向破廟坍塌的正堂之中去。
只是他還未走進廟中,一身披甲冑身材魁梧、滿面何須的將軍,便大步進得院中。那將軍雙眸如烈火,在他身後還跟着二十幾位身披甲冑的軍士,他剛進廟來,便對着那年輕男子哈哈一笑,說道,“季卿兄,你可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多年了,如今既已來到河南鎮怎麼連老朋友的面都不肯見呢?”
那年輕男子聽言,則是轉過身來,揮舞着手中的鵰翎扇片刻,又作禮笑道:“哪裡哪裡,想不到多年不見俊淵兄依然如此風趣幽默,匆忙行至此間,只因身有要事故而還未來得及拜訪,恕罪恕罪。”那將軍聽言便大笑着,走上前來,說道,“既然你們兄弟有緣再見,擇日不如撞日,今夜便道到那***把酒暢談如何?”
那年輕男子聽言,臉色微微一沉,但片刻之後便笑道:“既然如此,小弟恭敬不如從命,俊淵兄請。”說着,年輕男子便向那將軍走來,那將軍亦是開懷笑道,“痛快,季卿兄請。”隨後,在那將軍引領之下,一行人便出了城隍廟。
待衆人離去之後,葉洲妤便現身院中,心中便是生起一陣疑惑。雖然葉洲妤是世外修真煉道之人,但是因爲與喬巧兒在一起的時間長了,多少便也還知曉這俗世之事。而憑剛纔院中兩人的對話來看,她已然猜到那將軍便應該是佘諸軍河南鎮守武俊淵。
而那年輕男子,便應該是喬巧兒苦尋已久的,江南四才之首的龐明龐季卿。
一念至此,葉洲妤顧不及多想便急忙跟了上去。那一行人由東沿着城中大道往西,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後便轉向南街,進入一處名爲***的酒樓。待那武俊淵與龐明走進去樓中之後,其餘的軍士便將整座酒樓嚴密把守起來。
葉洲妤見狀,只得在街角的隱蔽處觀望。卻是沒有矗立良久,她身後便閃出一橙衣人影,來人卻是佘諸穎陽公主林妍麗。兩人相見卻是半天沒有言語,只是靜靜地凝視良久,任晚風輕輕吹拂着彼此都有些凌亂的髮絲。
終於,林妍麗還是微微一笑轉身離去,葉洲妤沒有多說什麼,也沒有言語,而是慢慢跟了上去。兩人一前一後,由南街行至北街,來到一處湖邊之後便不再走了。兩人臨湖而立,向前而望卻是滿目漆黑,似不知去路如何。
林妍麗突然說道:“此前江湖盛傳,那日縹緲峰一役葉師姐你捨生護住連公子,當真令人欽佩之至。葉師姐,你此次下山是爲了連公子麼?”葉洲妤聽言,心中陡然一酸,但還是急忙詢問道,“公主殿下,你有關於他的信息麼?”
林妍麗搖搖頭,說道:“你都不知道,我又如何知道呢?恐怕當世之中,就只有那個人知道他在哪裡了。”
“你是說巧兒?”
是啊,巧兒,她是如此聰慧無比的奇女子,如果連她都不知道的話,還有誰會知道呢?可是她如何又會告訴我呢?她都說過了,與他從此各安天涯永世不見的。
只是爲何她在苦苦找尋了他十二年之後,卻突然如此決絕呢?
“我一路暗中跟隨季卿先生龐明從江南到此,他一路上逢人便說他北上是爲了去下一副絕世的棋局,我始終不知道他話中之意,但卻隱約感覺到他此行應該是與連公子有關。你可暗中隨他而去,打探消息。”林妍麗慢慢說道。
“絕世的棋局?可是北面並無博弈的高手啊!”
林妍麗聽言,微微一笑道:“當世之中,若論博弈的高手只怕就只有辰胤的麟南公主了,但季卿先生卻不西去反而北上,就是他能夠料定了麟南公主一定會東來。那讓她東來的原因,恐怕就只有連公子這個原因了。雖然現在我不知道她如此對連公子是何用意,但是試想一下,一個女子用自己一生之中十二年的光陰去天南地北尋找一個人,足可見她用情多深!所以一旦她知道連公子的消息,也一定會來的。”
十二年,世上之人皆言他已死,唯有你深信他依然活着。
我無法想象,這十二年的天南地北你是如何熬過來的!
“因爲巧兒明白,他只有上了終南山纔是安全的。”
林妍麗聽言,則是愣住了片刻,然後突然笑了起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你保他周全,而我呢,卻只想到與一家江山相贈。原來在你心中,他的生勝過一切,你想他自由自在地活着,而我卻非要他捲入這俗世的紛爭之中。
而你亦是如此,在縹緲之上舍命護他周全!
那葉洲妤見狀,則是輕聲安慰道:“公主殿下,蝶爲花醉花卻隨風,只是緣未滿罷了。”
只是林妍麗也許不知,葉洲妤這一言不僅是說給林妍麗的,卻也是說給自己的。只因眼前之人,亦是苦命卻不得解脫之人。但奈何,這一言,也許勸慰得了別人,卻是始終平不了自己心中那起伏的波瀾。
因爲所做的選擇,總是能讓心升起一股反抗之力去承受。但在堅定之中,總有那麼一些挽留,或者莫名出現的憂傷,而這反而正是最致命的。
林妍麗聽言,又是微微一笑,望向湖心說道:“也罷,也罷。‘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③”
葉洲妤聽她突然吟誦一首古詞,且從字裡行間知道她想掙脫這俗世,便一時無言相對,心中只是也感慨萬千。那林妍麗見狀,便繼續說道,“若是我也和葉師姐你一般,並無這多揹負,那該當多好!”
其實,聽此言之人如何又不是這般感慨呢!
假若沒有那多令人窒息的功利,也沒有那多所謂考的權衡利弊,許就不會如此畏首畏尾猶豫不決。
也許,這便是我們各自的宿命了。
於你,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做什麼,只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夜風清徐,靜靜吹了一夜,卻是吹不散那滿心的愁緒。
註釋:
①語出北宋張先的《千秋歲》。
②一般而言,父親隕歿,兒子要將上脣的鬍鬚保留下來不再剔除;母親隕歿,兒子要將下巴的鬍鬚留下來。父母俱沒,則嘴脣上下的鬍鬚俱蓄,所謂“蓄髪明志”是也。而褐色的鬍鬚代表聰明、才藝超羣和情感豐富。(饒有興趣者,可去查閱研究一下中國古代鬍鬚的習俗習慣。)
③語出嚴蕊的《卜算子》。嚴蕊,原姓周,字幼芳,漢族,生卒年不詳,南宋中期女詞人。出身低微,自小習樂禮詩書,嚴蕊淪爲台州營妓,改嚴蕊藝名。天台太守唐仲友交好,仲友風流倜儻,但因宋時官法甚嚴,官府有酒,可召官妓承應,但只歌唱送酒,卻不可私待枕蓆,因此兩人未曾有私。朱熹時爲仲友上司,因不滿仲友恃才放曠,遂將仲友與嚴蕊一併收監,欲問通姦之罪。熹以爲仲友風流倜儻,嚴蕊色藝冠絕,兩人必有所染。況嚴蕊柔弱嬌嫩,只須刑拷,無論有否,都能令其招供,就此即可參罷了仲友的官爵。卻未料好一個嚴蕊,鋼鐵的性子!雖說本不是什麼重罪,但任憑嚴刑拷打,就是不肯屈招。朱熹無法,只好問了個“蠱惑上官”的罪名,發至紹興另行審問。同時參了仲友一本,好在仲友朝中有人分辨,官無大礙。嚴蕊卻又在紹興飽受酷刑。紹興太守承朱熹之意,本欲問個重罪,奈何嚴蕊不招!後此事漸漸傳開,終一日入了“聖聽”,朱熹改調他方,嶽霖繼任,嚴蕊方得出監。嶽霖知此事,憐其情,憫其志,意欲相助。乃命其賦詞以述心志。嚴蕊乃口占《卜算子》,嶽霖大加讚賞,於是作主爲她脫了樂籍,判與從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