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帆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岳父也在這個問題上糾纏,顯然,他只是想向江帆表明一下做家長的態度,既然給女兒的行爲定義爲“添麻煩”,這就足夠了,因爲這樣已經將袁小姶的行爲否定了。岳父跳過這個問題說道:
“你的事小翟都跟我做了彙報。我原本對你寄予了很大的希望,而且你也有從政的天賦,不瞞你說,我的確給小翟打了招呼,讓他在這方面多提攜你,他似乎也有意這麼做。”
不知爲什麼,江帆聽到這裡沒有感覺多大的欣喜,反而有一種陰冷般的感覺。
岳父又說:“小江,我知道你和小姶目前的關係很緊張,但是,別怪我護她的短,人啊,護犢子是天性,這次叫你回來,我就是想知道你的真實想法,也很想知道你是怎麼打算的,今天家裡沒外人,就咱們爺倆,你也不妨跟我說說真心話,我們開誠佈公,你也給我最後交個底。”
與其說是交底,不如說是彼此的最後攤牌!對此,江帆有心理準備,因爲自己無論是否能順利晉升市委書記,這個程序都是要走的。聽了岳父毫不掩飾的話,江帆就更加斷定自己的命運此時是攥在他的手裡的,他也明白了他們不是在談心,而是在談條件,儘管有一種被要挾的感覺,但是他決定像來時想的那樣,真誠地和他談,最最後的努力,他相信儘管岳父聲稱自己護犢子,但是總歸是要講理的吧,他敢於承認自己的護犢子,那麼就說明他也會敢於正視自己女兒和他之間的問題。
政治的藝術,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談話談判的藝術,儘管他們進行的是一場看似家庭的談話,但是卻和江帆的政治生命密切相關。江帆要用最坦誠的方針,打動岳父,從而使岳父能最大限度地理解他,寬容他。
於是,他講了許多披肝瀝膽的話,講了他和袁小姶之間出現的問題,講了袁小姶爲了尤增全到自己辦公室去要工程、去無休止的鬧,還講了他們夫妻這麼多年來其實一直再沒有夫妻關係之事,他還講了許多許多,當然,他也坦承了自己的不足,坦承了自己把她們娘倆丟下而遠赴中東國家去積累自己政治資本的野心,更坦承了目前自己對市委書記這個位置的渴望。
不能不說他跟岳父說的這番話很坦城,坦誠得他都被自己感動了。
是啊,坦誠,往往是最有力的方針,也是最容易消除人與人之間的堅冰,從而達到互相理解並且能夠和睦相處的最有效的辦法,但是,有的時候,坦誠,又常常是最幼稚的舉動,因爲,誰最先捧出了坦誠,誰就跟對方亮了底,如果對方也以坦誠相待的話,那麼結果就會是皆大歡喜,如果對方是另有目的,那麼最先捧出坦誠的那個人,最後都會爲自己的幼稚感到恥辱。
江帆真真切切地感到了這一點。
他跟岳父的談話沒有創造奇蹟,儘管他掏了心窩子,但是岳父並沒有被打動。當岳父黑着臉問道:“看在我的老臉上,你給我說一句實話,你跟小姶還有可能嗎?”
江帆知道他這話說得很重,但是沒有辦法,面臨最後的抉擇,他看着岳父,真誠地說道:“我之所以跟您講了那麼多,就是希望你能理解我。”
岳父仍然不死心,似乎在給他一次最後的機會,說道:“這麼說,你們倆真的沒有可能了,而且連我也不顧忌了?”
岳父的臉鐵青,他直視着江帆,似乎內心裡有着很大的憤怒。
此時的江帆也豁出去了,他不打算妥協,就堅定的說道:“爸爸,我們真的沒有可能了,您就給我們雙方自由吧。”
岳父的手有些顫抖,嘴脣也開始顫抖,爲了掩飾自己的失望和憤怒,他站了起來,在屋裡來回踱着腳步,最後站住,逼視着江帆說道:“如果我求你呢?”
江帆爲難了,他豈能不知道自己做出這最後決定的影響?但是他不想在這個問題上拖泥帶水了,如果自己讓步了,書記是穩拿把攥,如果自己拒絕了,有可能書記的位置就跟自己失之交臂,但是,這幾年自己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再次說道:“爸,不是求不求的事,是我們根本就沒有這種可能了,我們已經走得太遠了……”
他還想說什麼,被岳父的手勢擋了回去,岳父擡了一下頭,說道:“我明白了,你回去吧。”
江帆站了起來,他想跟岳父再說點什麼,但是岳父把臉轉了過去,只給了他一個後背,他拿起杯,衝着岳父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就走了出去,剛要出門,就聽裡面的書房裡傳出“啪”的一聲,隨後,就是玻璃杯破碎的聲音。
他的心一震,隨後義無反顧地走出了袁家。
其實,這幾天江帆都是在一種極其忐忑中的心情下度過的,儘管他預感到了自己的結局,但他並沒有完全絕望,他把希望寄託在翟炳德身上,他也想和翟炳德做一次坦誠的談話,把自己面臨的問題和家庭困境告訴他,他自我感覺在翟炳德的印象中,自己始終表現是不錯的,翟炳德也是欣賞自己的,他是多麼的希望翟炳德能夠客觀、公正地對待自己啊!但是他沒有,他感覺有一次這樣推心置腹、披肝瀝膽的坦誠就足夠了,剩下的事情就任其自然吧。
他慶幸自己後來沒有去找翟炳德,不然,他就會在袁家人面前尊嚴掃地的。
好在沒有讓江帆等待的時間太久,這樣的時刻最終來臨了,四五天後,江帆剛一上班,就接到翟炳德秘書打來的電話,讓他立刻趕到錦安。
江帆又足夠的心理準備,當他來到翟炳德辦公室時,表現的非常平靜,儘管這同樣是一場艱難的談話,對於雙方都是這樣。
他半坐在沙發,等待着對自己的宣判,他沒有理由對接下來的談話充滿希望,也沒有理由太過悲觀失望,只能平靜地等待着這一刻。
大概沉默了兩三分鐘,翟炳德終於說話了:
“江市長,把你叫來,有個事跟你通報一下。”
聽到翟炳德這樣稱呼自己,江帆的心就“咯噔”了一下,因爲以往,他都習慣叫自己“小江”。從這句看似尊重的稱呼中,江帆判斷出等待自己的結果是什麼了。
翟炳德接着說道:“常委會研究決定,決定免去鐘鳴義亢州市委書記一職,任命韓冰同志爲亢州市委書記,你有什麼意見嗎?”
儘管江帆有充足的心理準備,但是當聽到他這話的時候,腦袋還是“嗡”地響了一聲,隨即就有些頭暈目眩,有些綿軟無力,感覺聚在身體裡的精氣神一下子就被抽空了,人就像一個空殼子那樣被懸在了半空中,隨後又重重地落下,有一股涼氣,從腳底下冒出,經過兩腿,到達心臟,直至涼到頭頂。他強打精神,儘管有些力不從心,但還是要保持鎮靜。
他在心裡冷笑了一聲,心想,我能有什麼意見,我敢有意見嗎?但這話是萬萬不能說出口的,經過幾秒種的鎮靜後,他裝出非常誠懇的樣子說道:“翟書記,我沒有意見,完全擁護組織上的決定,作爲我個人,我向市委保證,保證好好協助韓冰同志做好一切工作,當好配角。”
翟炳德盯着看了他半天,還真別說,真沒從他的臉上看出什麼不滿,他在內心輕輕嘆了口氣,結果這個決定對於江帆有些殘忍,但是沒有辦法。說真的,翟炳德是十分看好江帆的,也是非常欣賞他的,這樣年輕優秀的幹部,在基層鍛鍊幾年後,應該是個很有希望往上走的,但是,他錯就錯在不識時務上,鬧得哪門子離婚呀?中國的官員,有幾個婚姻是理想的、美滿的?儘管是自己的私事,但是私事影響到工作甚至影響到各種各樣關係的時候,就不是單純的私事了。老首長的情緒不能不照顧,另外,他也想借這件事敲打一下江帆,讓他明白這樣做的利害關係,每個人都要爲自己的一意孤行付出點什麼,魚和熊掌是不能兼得的,這個淺顯的道理他應該明白。但是,作爲江帆上一級的領導,他不想一棍子把江帆打死,畢竟這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幹部,而且還是在各個縣市中出類拔萃的幹部,讓他受點挫折對他以後的成長也是有好處的,想到這裡,他意味深長地說:
“小江,你能有這樣的態度我很高興,也爲你能有這樣的政治覺悟而感到欣慰,還有機會,最近有一兩個縣市的黨委一把手要調整,希望你積極工作,處理好自己的事,亢州,不是你唯一的平臺。”
也可能是翟炳德這幾句安慰的話起了作用,江帆忽然感到很難受,彷彿心在不停地顫抖。這兩個多月以來,自己嘔心瀝血,忙着兩邊的事,絲毫不敢懈怠,贏得了上上下下的尊重,他更是隱藏了自己許多欲望,不敢走錯一步路,就連他身邊的曹南等人都在小心地呵護着他,唯恐他出現什麼紕漏。不能不說,他很希望自己當上這個書記,當希望破滅的一霎那,他的確感到了官場的無情和殘酷。如果不是翟炳德當初給了自己定心丸,他不會對這個位置寄予這麼大的希望,也不會幹了許多書記應該乾的事。他不僅成功地處理了鐘鳴義遺留下來的各種問題,還十分巧妙地扭轉了鐘鳴義大辦經濟實體的做法,使各個職能部門,逐漸迴歸到工作本位,轉變工作作風,增強服務意識,明確這些部門在經濟建設中的位置和作用。並且,他還有個長遠的規劃,只是,隨着新書記的到來,自己的這些長遠規劃,恐怕也只限於存在腦海的記憶中了。
翟書記說的“處理好自己的事”,無非就是袁家的事。如果決定一個幹部升遷的因素靠的不是能力和水平,而靠的是關係的時候,那就說明我們這個用人機制是不健全甚至是不健康的,但是想想,自己當初升遷也不是完全憑藉的是水平和能力時,他的心理就平衡了。的確如此,如果單憑水平和能力,當初亢州的市長是輪不到他江帆的,他一直是認爲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後來才發現事情不是這樣,好在他江帆也沒有給提拔他的人丟臉,畢竟自己具備這樣的實力。
現在,面對着翟炳德給他畫的另一個大餡餅,他沒有表現出驚喜,也不再奢望什麼,而是平靜地說道:“謝謝翟書記對我的信任”。他只說了這一句話,沒有再說多餘的話,他認爲這一句話就足以能表明自己的態度和立場了。
翟炳德看着他,想了想說道:“小江,在亢州工作了這麼多年,如果你有什麼困難和要求儘管提出來,組織上會考慮的。”
江帆擡起頭,看着他說道:“謝謝翟書記,我會處理好自己的事,如果遇到困難會來找您的。”
翟炳德期望江帆說的話江帆沒有說出來,看得出,江帆是有情緒的,只是不便於表露而已,說真的,在江帆面前,他這個市委書記也是有些愧疚的,只不過權力的威嚴掩蓋了這一切。
“小江,韓冰同志基層工作經驗不足,這一點你要多多幫助和提醒他。”
江帆心想,當初鐘鳴義來的時候,翟炳德也是這樣說的,在如今以黨委一把手統領全局的政治格局下,政府一把手在某種程度上是給黨委書記充當了二把手和配角的作用。作爲配角,“幫助”和“提醒”都是微不足道的。已經心灰意冷的江帆並沒有對他這話表示出熱情,他只是點點頭,說道:
“您放心,我會的。”
翟炳德知道跟江帆的談話只能進行到這裡了,他就說:“你去下謝書記的辦公室,韓冰同志在他那裡,一會他們可能會跟你去亢州。”
江帆明白他的意思,去亢州,就是去宣佈對韓冰的任命,對於亢州市委書記這一職的多方競爭就到此爲止。
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江帆沒能如願當上亢州的市委書記。
當天上午,他和錦安市委組織部部長劉季青一同回到亢州,宣佈對韓冰同志的任職。市委由於他提前打回了電話,所以市委和市政府全體班子成員都恭候在市委會議室,準備着迎接新書記的到來。
江帆注意到,翟炳德對他還是有些不忍心的,就拿這次送韓冰任命來說,只有組織部長前來,當初他就任亢州代市長的時候,是謝長友親自到會宣佈的,江帆從一個細小的舉動中,看出翟炳德的用心。但是,對於一個心灰意冷之人,這些舉動都沒有起到作用。
丁一儘管不懂官場上的事,但是有一件事她懂了,那就是江帆沒能如願。在參加新書記見面會時,丁一和報社的一名記者,坐在會議室的一個角落裡,這裡,她正好和江帆是斜對臉。儘管他強裝歡笑,但是,只有丁一才能看出江帆內心的苦楚和失落。那個時候,丁一在爲江帆抱不平的同時,是涌上心頭的對江帆深深的心疼和痛惜……
也可能是相愛着的人之間有一種特殊的心電感應,江帆往她這裡看了過來,兩道目光就交織在一起,江帆深深地凝視了她一眼,就很快錯開目光。丁一的心就有些隱隱作痛,是爲了心愛人的不得志而痛,那一刻,她感覺眼裡就有些潮溼……
夜裡,丁一幾次給他打電話,他都在佔線,好不容易通了,當話筒傳來他那一聲低沉的“喂”時,丁一的眼睛立刻涌出一股熱流,這個聲音,在寂靜的夜裡,聽着是那麼滄桑、沙啞、疲憊,有一股震撼她心靈的孤獨感,只一瞬間,她的嗓子就是一陣灼痛,眼睛也溼潤起來……
江帆是剛掛了彭長宜的電話後,接通了丁一的電話,他沒有去看是誰,因爲他知道,凡是打這個電話的人都是最知近的人,他幾乎沒有任何的猶豫就接通了,“喂”了一聲後,對方居然不說話,他用耳朵細心聽了一下,裡面有些濃重的鼻息聲,他不由得笑了,走到牀邊,掀開被子,躺了下來,靠在牀頭上,才溫柔地說道:
“呵呵,怎麼不說話?你還沒有睡嗎?”
丁一剛“嗯”了一聲,眼淚瞬間就奔涌而出,嘴脣就顫抖的厲害,無法繼續說話,她唯恐自己發出抽泣的聲音,趕緊用手捂住了嘴。
江帆似乎感到了她的異樣,也似乎知道她爲什麼異樣,就平靜地說道:“怎麼了?是不是擔心我了?”
她又“嗯”了一聲,聲音顫抖的厲害……
江帆的眼睛也有些潮熱,他輕輕地說道:“沒事的寶貝,不用爲我擔心,我很想得開。”
丁一不準備控制自己的情緒了,事實上她也做不到,就任淚水盡情地流下,她鬆開捂着嘴的手,說道:“我知道,就是……就是感到……這樣太不公平了……”
“呵呵。”江帆笑了,說道:“公平,很公平,這很正常,想想我江帆在亢州這幾年,夠幸運的了,不但撿了個市長當,還遇到了我的小鹿,天下的好事不能都讓我一人都佔了,你說對不對?”
“嗯……”她哽咽着,心裡好受了些。
“剛纔長宜打電話來着,說是你告訴他的好嗎?”
“嗯,是,他也擔心你。”
“呵呵,我沒事,真的,別擔心。”江帆溫柔地勸着她,心裡也在隱隱作痛。
“嗯,你,好嗎?”
“呵呵,好啊,我很好,我還年輕,以後還有機會,只是有些事錯過了恐怕一生都找不回來了……”
丁一知道他指的是什麼,眼淚就又流了出來,她不能跟他討論這個話題,就說道:“你在小鹿心裡永遠都是最棒的!”
“謝謝,謝謝你。”江帆十分感動,想起第一次選舉時,丁一給他的那個吻,就說道:“我想起了你第一次賜給我的那個吻,當時真是一吻定心啊,我立刻就踏實了下來,現在,聽了你這話,我又有了當初的感覺了。”
丁一擦着眼淚,聽了他這話也是愁腸百轉,想起了有關那個“吻”後發生的一切,以及自己後來到了電視臺,就說道:“呵呵,真的?可是當初我後悔死吻你了,也羞愧死了,想起你對我的那個態度……”
“別呀,我幸福死了,你怎麼能後悔呢?你這樣就太地道了,做出的事哪能後悔呢?”江帆豈能不知道她這話的含義?
“呵呵,胡攪蠻纏,不理你了,睡覺……”丁一佯裝着說道。
“別呀,我是個明事理的人,不是一個胡攪蠻纏的人,你要給我恢復名譽。”
“哈哈,怎麼恢復?”丁一笑了。
“吻我。”
丁一的感到自己的臉熱了,說道:“怎麼吻?”
“對着話筒!”江帆口氣重了起來。
丁一的心跳加快了,她抽泣了一下,說道:“你感受不到呀。”
“我能感受得到,快點,吻我!”
“那好,你聽着。”說完,她對着話筒“啵”了一下,然後笑嘻嘻地說:“聽見了嗎?”
“不是聽見,而是感覺到了……”
“呵呵,那就好。”
江帆的心裡盪漾起一股柔情蜜意,他有些激動,呼吸就粗了起來,對着話筒說道:“寶貝,想你。”
丁一的心又狂跳了幾下,呼應道:“嗯,我也是……”
最終,還是理智戰勝了感情,江帆穩了穩心神,說道:“改天我們再聚,我沒事了,你休息吧,小心明天起牀弄個熊貓眼。”
丁一也放下心,就笑了一下,說道:“你也休息吧。拜拜。”
“拜拜。”
江帆聽着丁一掛了電話後,自己才合上電話。他把電話放在枕邊,雙手墊在腦後,眼望着天花板,在心裡就思考着前前後後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