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護士笑了,輕輕地豎起一根指頭,不停地撓着針頭四周的皮膚,這讓彭長宜分散了注意力,而且感覺她輕輕的撓弄很舒服,而且還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反而不希望這個過程結束了,但很快撓弄停止了,那個冰涼的棉籤又觸到了自己的皮膚,緊接着,隨着一聲“好了”,針頭被她拔出,同時,冰涼的棉籤就被壓在了皮膚上。停留了一會後,那個小護士又說了聲“好了”,這纔拿開棉籤,衝他笑了一下,幫他提上褲子,然後端起托盤走了出去。
彭長宜沒有吃飯,一直昏睡到了下午。等他睜開眼的時候,頭頂的吊鉤上,已經沒有了輸液的藥瓶,手上也沒有了輸液的針,他舉起雙手,伸了一個懶腰,摸了一下腦門,腦門潮乎乎的,感覺自己不燒了,一腳便蹬開了身上蓋着的白色薄被。
天都快黑了,西邊的天空,被夕陽染紅了,就連病房裡,都是那種橙黃色的光暈。不知爲什麼,在這夕陽照耀的時候,他想起了丁一……
自從草原回來後,他還沒有和丁一通過話,一來是自己煩事纏身,二來他也想讓丁一冷靜冷靜,還有,對丁一的離開也有些生氣,也藉機想讓丁一感受到他的不滿。種種原因湊在一起,纔沒有和她聯繫。掐指算來,差不多有一週的時間了,他不知道丁一怎麼樣了,就掏出了電話,但很快就放回去了,即便要通電話,他也發不出聲音來。
既然燒退了,是不是自己可以發聲了?他試着咳嗽了幾下,仍然憋得難受,聲音很啞、很沉悶,他便不再努力了。
許是聽到了動靜,門被打開了,給她打針的那個小護士進來了,這次她沒有戴口罩,手裡端着一個特大號的玻璃水壺,裡面裝着黃不黃、白不白的不太透明的液體,她輕輕放在彭長宜旁邊的牀頭櫃上,又拿過彭長宜的水杯,把裡面的水倒進衛生間的洗手池,就端起水壺,往他的杯子裡倒了半杯,沒有立刻端給彭長宜,而是走到牀尾,輕輕地將牀頭搖起,直到感覺一個最恰當的位置,她才固定住搖把,又輕輕地走到牀頭櫃前,端起水杯,笑着遞給彭長宜。
彭長宜看了一眼那個玻璃水壺,又看了眼自己的水杯,然後看着那個伸着手端着杯的小護士。
小護士笑了,說道:“蘆根水,我媽媽熬的,小偏方,治嗓子,很好喝的。”說着,雙手就又向前了一點,幾乎捱到了彭長宜的嘴。
彭長宜接了過來,抿了一口,感覺很清涼,有一點淡淡的苦味,還有一點淡淡的甜味,就連着喝了幾口,倒不是有多好喝,主要是涼滋滋的,從嗓子眼下去很舒服。
很快,半杯蘆根水就見了底,小護士又給他倒了半杯,說道:“以後,我讓媽媽天天給你熬,連着一個星期,你就是不吃藥打針嗓子也能好了。”
彭長宜捏着嗓子,費力地說道“你媽媽是幹什麼工作的?”
小護士笑了,說道:“我媽媽沒有工作,在家務農,我姥爺是老中醫,媽媽在孃家的時候,跟他學了好多東西,掌握了許多小偏方,所以我小的時候,幾乎沒有來過醫院,都是靠媽媽的小偏方。你別不信這些小偏方,可是治大病的?”她認真地說道。
彭長宜很喜歡聽小姑娘說話,柔柔的,有那麼一種水滴落到石頭上的韻味。他衝她使勁點點頭,意思是自己很信她的話。
小姑娘笑了,知道他說不出話,就不等他問,努力給他解釋這蘆根水的好處:“每年冬至和夏至,喝蘆根水,可以預防感冒,預防上火,預防嗓子啞,我後來上了衛校,特意查了資料,才知道這個小偏方都上了本草綱目了,很神奇的!”
彭長宜笑了,他乾咳了兩聲,果然感覺嗓子的負擔不那麼大了,就又要過水杯,小口喝了幾口。
小護士笑了,說道:“未來幾天,你什麼水都不要喝了,就喝這一種水,我讓媽媽明天熬的時候,再配上一點綠豆,也可以配上一點野菊花,咱們三源的野菊花是最好的。不過這兩天家裡農活忙,媽媽沒時間去採,等我倒班的時候,我去山上採點,胎菊最好。這是媽媽今天給我熬的,給你喝了,就不用謝我了。”說完,調皮地衝他笑了一下。
難怪她說話這麼好聽,敢情是這蘆根水的功勞。彭長宜笑了,衝她點頭致謝。
“我去拿體溫計。”說着,衝他一笑,就輕輕地走了出去,整個過程腳步幾乎沒有聲音,就像一片雲那樣輕柔。
彭長宜感到很舒服,心情也很放鬆。
快下班的時候,康斌和趙豐過來了,康斌進來就說道:“彭書記,你回來的時候我就聽着你說話不對勁,那個時候就讓你吃點藥,你不吃,認爲自己的身體棒,沒事,怎麼樣,說不出話來了吧。”
彭長宜笑了,剛想說話,就被康斌攔下了:“我下午就說來看你,可是他們不讓,說你說不了話,心裡白賺着急,我一想,不來看你,我心裡不踏實。”
彭長宜笑了。
這時,那個叫陳靜的小護士進來了,康斌說:“小陳,你要好好照顧好彭書記,不許出現任何紕漏。”
小護士笑了,說道:“好的,那麼現在就請康縣長儘量少的說話,我的病人不宜講話,儘管講不了話,但聽了你們的話他不說也着急。”
康斌笑了,說道:“敢批評叔叔了,看我回頭一定給你告狀,好好讓你親叔叔管教管教你。”
彭長宜見康斌跟小護士混得很熟,就想康斌肯定經常來這裡,因爲康斌本身有糖尿病,每隔一段時間,就來檢查一次,順便做一些保健治療。但陳護士的親叔叔是誰,他並不知道。
好在康斌沒有跟彭長宜打啞謎,他說:“彭書記,因爲你年輕身體棒不來醫院,所以你肯定不知道她的叔叔是誰?”
彭長宜就點點頭。
康斌繼續說道:“是陳奎縣長。”
彭長宜明白了。
小姑娘說道:“幹嘛非要告訴彭書記,這以後還不能犯錯了,告狀的人多了。”
“哈哈。”康斌和趙豐都笑了。
康斌又坐了一會就走了,因爲晚上他有個接待任務,省財政廳一個財會人員培訓班在三源舉行,爲期兩週,今天開班,來了一位副廳長,本來是彭長宜和康斌要共同宴請省財政廳的領導,彭長宜這一病,尤其是說不出話,就不能參加了,只好讓康斌、劉建業、陳奎和齊祥他們去出面招待了。
趙豐沒有跟康斌一起走,他坐下,看着彭長宜說道:“今天去錦安,是因爲土地廟的事嗎?”
彭長宜點點頭。
趙豐說:“我下午和老齊又找了趟高老漢,跟他掰開揉碎地講了半天,跟他講明這樣做對書記不好,是在給書記找事,他想通了,表示不再要求恢復牌位的事,並且,當得知有可能給您找了麻煩之後,就傷心地流出了眼淚,他老伴兒也一個勁地罵他不懂事。他非常內疚,當時就在他家給菩薩燒香磕頭,要菩薩保佑你。”
彭長宜喝了一口蘆根水,費力地說道:“不宜聲張。”
趙豐點點頭。
老顧這時進來了,他端着一碗很稀的小米綠豆粥放在牀頭櫃上,還有兩個糖三角。一小袋榨菜。
趙豐說:“其它的沒什麼事了,我也回去,總是聽我們說話你說不了也急。”
彭長宜點點頭,伸出大拇指和小拇指,放在耳朵上比劃了一下,意思是有事打電話。
趙豐點點頭就走了。
下班後,齊長順過來了,他又百般安排了一下彭長宜住院和生活起居等細小的事宜後才離開。彭長宜對他又是搞老幹部病房又是電梯這些事就有了不滿。儘管名義上是老幹部病房,但傻子都知道,真正的離退老幹部有幾個能住進來的?比鄔友福時期還過之而不足,也就沒拿正眼看他。他準備抽時間和齊祥談談。
彭長宜沒有回海後基地,他而是在醫院住下了,晚上,被一陣電話吵醒。
他摸出電話後,摁下了接聽鍵,乾咳了兩聲,算作應答。
就聽江帆在裡面說道:“長宜,睡了嗎?”
這時,那個小護士聽到聲音後走了進來,打開房間燈的開關,衝彭長宜伸出了手。意思是替他接電話。
彭長宜看了她一眼,就放心地把電話交給了她,就聽江帆說道:“長宜,你在聽嗎?你是不是已經睡了?”
“您好,我是彭書記的護士,他有病了,嗓子啞了,說不出話來,您如果有事的話,請跟他講,他只能聽,不能說話。”小護士口齒很伶俐。
“哦,你是護士,他什麼時候病的?什麼病?”江帆急切地說道。
“今天白天住進的醫院。上呼吸道急性感染。導致發燒住院。我現在把電話給他,讓他聽。”說着,就把電話遞給了彭長宜。
彭長宜又幹咳了兩聲。
江帆說道:“長宜,這麼厲害,都說不出話來了,我沒事,我就是想告訴你一聲,過兩天我去北京辦事,你要是方便的話,我們就見一面。”
“好。”他費力地發了一個字。
“是不是來草原上火了,吃不慣這裡的牛羊肉?唉,我沒有照顧好你們。”江帆內疚地說道。
“不……”他啞着嗓子說了一個字。
“呵呵,長宜,你好好養着,我不多跟說了,我去後再跟你聯繫。”
“好——”彭長宜費力地擠出一個字。
江帆掛了電話。
彭長宜沒有問他跟丁一聯繫沒有,江帆也沒說,他的心裡就爲江帆過幾天回北京的事犯開了嘀咕……
丁一從草原回來後,沒有立刻上班,而是把她請的假歇滿後才上班。
對於她這次草原之行,爸爸已經知道了答案。因爲丁一回來的第二天,丁乃翔來老房子給女兒養的花澆水,才知道女兒提前回來了。
女兒跟亡妻一樣,對一些普通的花草情有獨鍾。亡妻在世的時候,就把院子的角角落落都種滿了太陽花。由於這種花有陽光時才綻放,所以叫“太陽花。”太陽花的生命力非常頑強,如果把它從枝蔓處折斷,即便被太陽曬得失水萎蔫也不至於死亡,把它扦插,稍微給點水,它都會重新活過來。不畏風吹雨打,它一直都是直立生長,所以這種太陽花在民間還有個俗稱,叫“死不了。”
現代的克隆技術有許多都應用到了鮮花的繁育上,閬諸有好幾家經營花卉的大型市場,進口的、克隆的、西花、洋花等各種新奇特的名貴花卉應有盡有,但妻子和女兒卻偏愛這種民間房前屋後種的花卉,矮小的太陽花、高大的節節開花向上的蜀葵,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生命力極強。
跟喬姨結婚後,喬姨曾經把院子角角落落的太陽花剷掉了,種上了很洋氣的盆栽花卉,火鶴、一品紅、鳳梨、蝴蝶蘭、蕙蘭等。後來喬姨搬走後,女兒不知從哪兒搞到的太陽花籽,只用了一個夏天,這種枝葉肉質鮮嫩、花朵豔麗的太陽花,就綻放在他家院子裡的角角落落。紅的,白的、黃的,粉的,五顏六色,奼紫嫣紅,非常熱鬧。
女兒去草原走後的兩天中,閬諸都是陰天,後來又下了一天雨,等雨過天晴時,丁乃翔惦記女兒這些寶貝花,他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出去辦事,後來便來到了城西的老房子。
當他剛一推開門時,眼前就是一亮,只見憋了兩三天的太陽花,好不容易盼來晴天,在太陽的照耀下,一同綻放,熱熱鬧鬧地擠滿了地磚的縫隙中、花池裡、牆角處,就連外面的窗臺上,都排滿了一溜盆栽的太陽花。
他對着滿院綻放的小花不由的笑了,時光彷彿又回到了過去一家三口的日子裡。
出乎意外的是,房門居然開着,女兒居然在家。
他很是奇怪,衝着樓上叫了一聲:“小一,是你在家嗎?”
丁一答應了一聲,就從樓下走了下來。
丁乃翔非常奇怪,說道:“你出門回來了?”
“是的,我前天就回來了。”女兒穿着薄睡衣,無精打采地說道。
丁乃翔更加奇怪,女兒去草原,最起碼也要五六天的功夫,她前天就回來了,也就是說她只去了三天就回來了,所以他就奇怪地問道:“那你回來怎麼沒跟爸爸說一聲,這兩天?你一直都在家裡?吃的是什麼?”
丁一慵懶地坐在沙發上,身體有些虛弱,精神也有些恍惚,她說道:“我一直在吃飯。”
丁乃翔發現女兒不對勁,女兒形容憔悴,眼窩深陷,一幅無精打采的樣子,他坐在沙發上,小心地說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告訴爸爸?”
丁一無力地躺在了沙發上,閉上了眼睛。
丁乃翔料到女兒有事,並且這事和江帆有關係,就說道:“你到草原了嗎?”
女兒點點下頜。
“你,見到他了嗎?”
女兒又點點下頜。
往下,丁乃翔不敢問了。
丁一輕聲說道:“爸,讓你說對了,他已經不是原來那個他了。”
丁乃翔鬆了一口氣,說道:“他是不是變心了?”
丁一點點頭。
“那你怎麼辦?”
丁一睜開了眼,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說道:“爸,我不知道……我最後的夢想也破滅了,原來一直認爲他支邊是有迫不得已的原因的,沒想到,他心裡沒有我了,我們的愛不在了,而我,卻還一直保留着他最後一滴眼淚,我太傻了……”
兩行眼淚,默默地從丁一的眼角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