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獵者1-3

【西之亞斯蘭帝國,格蘭爾特,心臟】

這是一條漫長的走廊。走廊是典型的亞斯蘭風格,建造者巧妙地將大小菱形反覆交疊,代替傳統的拱將壓力傳導向兩旁。走廊的左側是陰暗的神龕和幽藍的壁燈,右側是一排裝飾性的石簾和樸素的房間。

白銀祭司將特蕾婭和幽冥軟禁在此,已經有許多天了。它還貼心地命令在牢房裡佈置上等的傢俱和掛飾,每日清潔和打掃均有白銀使者執行。

完成任務後,白銀使者照例恭敬地一鞠躬,然後鎖住牢門。他的腳步聲過了許久才消失在走廊的轉角。

就像一隻惹眼的小蟲,鑽進了特蕾婭的感知。她警覺地站起來。

幽冥磁性的嗓音響起:“怎麼了?”

特蕾婭並沒有回答,但是幽冥已經會意。他握起右手,等待特蕾婭的指示。

嗞!

佈滿精美浮雕的走廊上瘋狂躥出有毒的黑色的冰晶,將前後通道全都堵住了。幽冥戲謔地看着兩面冰晶之間的空曠區域。

“啊呀,好哥哥好姐姐,都是天涯淪落人,何必呢。”一聲無奈的嘆息,一個人影掉下地面來。一張年輕的苦惱面孔,剪着幹練的黑色短髮。衣着輕便,還有貴重的羽毛裝飾。

“風源人?膽子可真不小呢。”幽冥薄薄的嘴脣勾起一個嘲諷的笑容。

“好哥哥,您真是太有個性了。人家大老遠地跑到這裡來一覽水源絕勝美景,要歡迎也得弄點鮮花美酒什麼的,這架勢也太嚇人了吧?”來人一臉委屈,吐着舌頭求情。

幽冥用左手在空中一抓,一大把黑色的冰晶凝結的花束被他抓在手裡,再用右手一抓,一個黑色的華麗高腳杯裡盛着黑色的液體,穩穩地落在幽冥兩指之間。

“怎麼樣?滿意不?”他魅惑地一挑眉毛,擠了擠眼,“陪本大爺喝一杯如何?“

【西之亞斯蘭帝國,阿狄亞平原】

“你想要了解他?!萬一是個什麼一度二度王爵的,這不是找死行爲?!”麒零皺着眉頭,口裡嚼着兩支草,心不在焉地答道。他此刻正躺在一支高處的粗壯樹枝上,身下是遍野灰色黃色的糰子。那是他負責的羊。

“可以這麼說……但是這裡來往的商隊魚龍混雜,什麼樣的人都有,我沒有辦法確定我的推測。”幽花在巨樹腳下坐下了,盯着自己的雙手。

“就算你的猜測是對的,他們是風源的皇室貴族,那又怎麼樣?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嗎?”

“我想……或許他們可以帶我們去風源。”幽花小心翼翼地說道,“特蕾婭把秘密暴露之後,風源和水源的關係變得很緊張。我們總不能一直呆在這個地方。”

麒零十分不解,“那風源人還不得把我們囚禁起來?”

幽花的聲音越來越小了,她緊緊地咬着嘴脣,眼眶漸漸變紅。“我不敢說……我知道你會蔑視我,但是……你想想,三個國家如果一起入侵水源,亞斯蘭還有什麼希望?就算我們不放棄這個國家,我們的行蹤一旦被發現,等待我們的是什麼?我們永遠擺脫不了作爲白銀祭司的棋子的命運,與其如此,不如借他國之手,推翻白銀祭司……至少,能夠讓這個世界少一點殘酷的計劃,少一些家破人亡的悲劇。”

一滴淚水,滴落在掌心裡。草原春風依舊,生機盎然,宛如世外桃源,全然不知外界的苦難和無奈。

麒零沒有接話,也不再嚼草,只是定定地看天。

“我不去。銀塵還沒有消息,我就要一直等他。”最後,他從牙縫裡擠出這麼一句話。

【西之亞斯蘭帝國,尤圖爾遺蹟】

昏暗的廢墟中,突然出現了幾個光點,顯得尤爲刺目。三名黑衣人登時緊張起來,然而走在最前邊的白袍男孩卻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

“我說你們這麼緊張幹什麼。”他親切地笑着,“前面是出口呀!”

“王,我們接下來還要去風源嗎?”三人中較爲年輕的那個“使徒”問道。

白袍的少年想了想,“唔,若是去的話可不能把這傢伙給弄丟了。”

他走到黑衣人面前,俯身看了看他抱着的少女空殼。此刻空殼用黑色的上好綢緞包裹着,只露出冰雕般精美的臉。女孩的眼睛緊緊閉着,嘴角微抿,彷彿正在做一個甜美的夢。她的額間有一道垂直的金色刻痕,如同刀鋒劃出的痕跡一般鋒利。它已經不再散發純度極高的魂力,而是黯淡下去了。白袍男孩把臉更湊近了看,發現黃金瞳孔周圍的皮膚上有一箇中心對稱的銀色紋樣,線條柔和而優美,刻畫的筆觸十分精細,儘管每道線條已經是由衆多更爲細小的線共同組成,不仔細看還絕無發現的可能。這樣恐怖的精度,在四個國家之中,只有一個國家能夠達到。

這是……魂印?

男孩摸了摸下巴思考片刻,覺得黃金瞳孔散發的精純魂力應該是經由這個細密的奇特迴路,形成一個有序的震盪,於是做到在整個空間中交織出一個陣,達到維繫亡靈意識形態的效果。這麼說,這個圖案確實起到魂印的作用。

“王,您在想什麼呢?”年輕人忍不住問,但是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問得有些冒犯了。

男孩卻根本不放在心上。他掃了一眼少女,賤笑着說:“我在想這女孩子也太美了,等白銀祭司一喚醒她,我就要娶她做媳婦!”

年輕人的臉上忍不住發燙:“王,您這是……”

男孩大搖大擺地繼續往前走:“唉真是的,女王把你們調教得那麼保守,多沒意思啊。放心,到時候擺酒席可少不了你的份兒!”

出口的亮光越來越耀眼了,年輕人想到即將就要開始新的旅程,顯得格外興奮。然而白袍男孩卻突然停下來。

於是四周就突然地陷入絕對的沉寂,年輕人感覺自己的耳鳴已經響徹腦海之時,譁!伴隨着岩石破碎掉落的巨響,一頭巨獸轟然落到四人面前,擋住了出口。

只見巨獸生着一個英俊成熟的青年男子的面孔和健壯的雙臂,深色的獨角和全身的鱗甲,雄健與幽冥之氣令人窒息。四蹄踩踏着碾爲粉末的碎石,雙翼就像由無數堅韌金屬的羽毛構成一般,舉翅一揮,金屬片的嘩嘩之聲振痛耳膜。

“把……她……留下……她……”

巨獸發出含混的音節,揮動翅膀,掃過之處,斷石、殘柱皆成碎塊崩落。白袍男孩敏捷地躲過巨獸的進攻。巨獸大肆破壞着遺蹟,徑直衝向抱着少女的黑衣人——男孩右手一握,碎石似乎瞬間變成了潮溼的黏土塊,迅速融合成一把鋒利的劍形,刺向巨獸的脊背。

吼!

伴隨着兩股魂力的激盪,四年前的傷口再次被撕裂,巨獸青色的面孔痛苦地扭曲了。它高高地擡起前蹄,對準男孩的方向狠狠踩下去。一片混亂中男孩險些被踩中,他操縱石劍,反覆地刺穿巨獸的軀體。巨獸暴怒地騰起,大片斷石坍塌下來,男孩忽然看見它的鋼鐵的羽翼將要掃中抱着少女軀殼的黑衣人,急忙大喊“小心!”沒有多想,便一個縱身冒險躍過去,拉着黑衣人跳上上層的斷石臺面。金屬般的巨大羽毛正掃中少年的肩膀,鮮血飛濺,他被挑開了十多米遠,墜落在亂石中。巨獸舉蹄再次向他踩踏。

下一個瞬間,一面金色的、薄薄的光壁掃過巨獸,巨獸的動作變得就像慢鏡頭一樣。緩速儘管只持續了一秒不到,對於男孩而言已經足夠了。他忍痛躲過巨獸的攻擊,傷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着。

漆拉?不可能。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低吼着的饕餮,都轉向黑衣人懷中的少女。

她沐浴着饕餮和男孩的鮮血,睜開了灰色的眼睛,向這混亂不堪的戰場投去平淡的一瞥。

她的皮膚不再透明,而是溫潤如玉。嘴脣恢復了淡淡的一抹紅,額間銀灰的刻紋此刻已變成黯紅色,黯淡的黃金瞳孔也重新發出尊貴的華光。

她從黑色綢緞裡伸出一隻手,在空中做了一個簡單的手勢。只見空氣裡匯聚出金色的絲線,鑽入饕餮深深的創口。在精純魂力的作用下,創口的恢復速度不可思議。

饕餮垂下青色的面孔,用混沌的眼珠盯着少女,向着她彎下上半身。然後它帶着徹骨的傷痛,飛入遺蹟的昏暗裡去了。

【西之亞斯蘭帝國,阿狄亞平原,】

夕陽將它的榮光推向廣袤大地,牧草輕輕浮動着,托起柔和的風,穿過枯木伸向天空的扭曲的指爪,穿過奔跑的羚羊那弧度優美的雙角之間,巨河承載着它,送它去更遙遠的前方。它便一直不停歇地,攜帶着萬物蓬勃的生命力,向着那永恆的前方旅行。

齊桐手掂一盞清茶,站立在客棧的門口,向夕陽遠眺。阿狄亞平原是大陸上最遼闊的草原,如此難得一見的落日情形,齊桐自然不會錯過。正當他以含笑的神情凝望夕照之時,一路隊歸的商旅伴隨着陣陣鈴聲,融入他的視野。原本恢宏的重彩如同畫龍點睛,齊桐忍不住將餘下的茶水潑在地上,吟唱起一首不知道是什麼地方的民歌。一曲唱完,客棧裡的客人都紛紛鼓起掌來,着實令齊桐嚇了一跳,但他立刻反應過來,欣然接受了大家的讚賞,與客棧裡形形色色的旅客一同說笑、飲茶,彷彿熟人一般。

金髮少年在一旁出神地看着齊桐。他跟隨齊桐十多年,總覺得齊桐身上有一種別人所沒有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他終究沒有思考出一個緣由來。在他的印象裡,齊桐可以變得十分嚴肅,不可接近、不容反對,但是他卻又能夠與平民百姓平起平坐,談笑有加,而那些普通人絕不會感到緊張和恐懼。他的周身似乎環繞着一種極美的氣息,是那樣溫和、尊貴、寬容與宏大,就像囊括了天地之間一切事物的生機和美好。因而他往往能使人安心、冷靜下來。

這種氣息,也像柔軟的花瓣一樣包裹着齊桐,他的舉手投足,就都有了不一樣的美感,令路過的人也忍不住再看上幾眼。

他也曾就這個問題問過齊桐。齊桐給予了他一個很美好的答覆:“當你熟悉了這片大陸上的每一個角落,你的心就和這片大陸一樣寬廣了。”

金髮少年想到這裡,便十分愉悅地微笑了。

他看着和導師說笑的旅客,忽然有所明白:這“每一個角落”,或許並不指的是每一個地方,而是去熟悉不同地域的人民,以及當地的風俗習慣。

這也是金髮少年欽佩齊桐的一個原因。齊桐的話,當初他總認爲自己已經理解了,卻往往在三五年後親歷某件事時又猛然想起,然後才終於明白它的意義。

天色漸暗,旅客也紛紛回舍房了。廣袤的草原上,一片片牧草被聯翩的月光籠罩,連成一面巨大的琴箏,夜風弄弦,翻起層層疊疊的浪聲。齊桐裹上披風,和金髮少年正要上樓,卻聽得有人在叫。

“等等!這位客人,這是您丟的茶盞吧?”幽花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胸口橫衝直撞,她努力讓端着茶盞的手不要顫抖。

齊桐低下目光看了她手中的茶盞一眼。那是個精巧的工藝品,翡翠色的杯身鑲嵌有金色的雕飾,純黑的另一種礦石與碧色杯體融合,就像碧綠的天空繚繞着恰到好處的黑霧,渾然天成。所有的十多種材質均採自風源的各個地域,也只有風源工匠極限的精度才能製造出這樣的茶盞。

這茶盞裡此刻盛滿了清澈的液體,散發着古典的香氣。

茶名歊雲,採自水源南方三山之一的歊雲嶺,是隻有水源皇宮內才能普遍見到的名茶。因爲其治癒與促進融合的功效,幽花離開郡王府時帶了幾片在身,以備不時之需。

齊桐擡起右手,示意身旁的金髮少年先回房。

金髮少年:“……”

一聲輕輕的關門聲,齊桐將目光轉向幽花倉促的臉。

“你在試探我。”他的聲音仍舊那樣平和,卻讓幽花的全身瞬間僵硬起來。

“你爲什麼要給我一杯,不義之茶?”他盯着幽花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後者的恐懼使得她暗暗調動起魂力,然而齊桐什麼都沒有做,回身走向他的客房。幽花突然後悔自己剛纔的輕率,在齊桐面前,她的一舉一動必定是暴露無遺的。

“等等!”幽花急忙說,“您誤解了,我不是……”

齊桐停下腳步,“哦?如果是我誤解了,那麼我爲我的失禮向你道歉。另外,多謝你幫我找回了這個東西,它可是價值連城呢。”他轉過身來,平靜地接過茶盞。

回到客房裡,齊桐將它擱在窗臺上,輕輕嘆了一口氣。

金髮少年:“王……不,叔叔,那是什麼意思?”

齊桐:“杯中盛的茶名歊雲,在水源皇室是能夠經常見到的。”

金髮少年大驚:“什麼?她是水源皇族?難道她想拉攏您反叛因德帝國?可是她怎麼知道您被奪取了爵位呢?”

齊桐搖了搖頭:“她不知道。她不敢說出來,但是我可以看到她的思想。她想讓我帶她迴風源,她要幫助風源進攻亞斯蘭,殺死白銀祭司。”

金髮少年低頭沉思道:“殺死祭司……這麼說,各國都有了挑戰白銀祭司的跡象,只需要一個引子……"

齊桐轉望向窗外:“我只聽說吉爾伽美什越獄的事,誰知,亞斯蘭內部竟然已經這樣混亂。戰爭在所難免,只是,不知道又要有多少無辜的百姓將要身處水深火熱之中。白銀祭司建立王爵體系對全大陸的統治,就是爲了防止強大的魂術師爲一己之私而害了一方蒼生……”

金髮少年:”那麼爲什麼祭司制度還會遭到動搖?“

”因爲祭司是神。它們和我們,不一樣。“齊桐閉上眼,喃喃道,”反叛的蛛絲馬跡在歷史上一直存在着,由於祭司的力量太過強大,對他們形成絕對的壓制。造成現在這個局面的原因之一,就是這一次的迭代更替不徹底。白銀祭司竟然無法將被更替者徹底抹除,那麼他們會怎麼做,你應該知道了吧。”

他再次舉起茶盞看了看,彷彿在清澈的茶水間看見了什麼:“嗯?一個有意思的人好像進入了阿狄亞平原境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