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啓!
蓉蓉喃喃自語,膝蓋隱隱有些發抖,雙腿竟是灌了鉛樣的沉。腳步微移——
竟是後轉,回家!
紫絨平紋大氅從肩頭滑落,突碌碌的落在地上,撲的濺起許多塵土。胤禮,這不是真的!
蓉蓉竟然想問問胤禮!
她死了。
他把她打死了。
她得救了,
胤禮說,她是他的福晉。
我是誰?
他又是誰?
眼前的景物開始混亂起來,無數的場景,無數的人,走馬燈樣的晃動閃爍
門開了,昏黃的燭光從屋裡泄出來,被一個高高的身影擋住。
眼前一片空白。
“蓉蓉,別哭了。這是你最愛吃的酥皮糕。放心吧,教主不在。”是誰打開陰暗的牢門,送來鮮香的糕點?
“蓉蓉!這是幻覺——”是誰幫助她殺出雪媚女的魅林,留下一身的傷痕?
“蓉蓉,她們——也不容易!”是誰告訴她,即使在天晤崖,也有良知?
“蓉蓉!”
“蓉蓉……”
是誰?是他嗎?
阿啓……
蓉蓉的眼睛有些溼潤,盯着那個影子,哆嗦着嘴脣,講不出話來。
夜空如洗,他的眼睛怎麼可以比星辰還亮!告訴自己,等着我——
等啊等,等來了一次又一次的“□□變處女”!
等啊等,等到自己變成了人人不齒的“雪芙蓉”!
等啊等,等來了一次屠殺,致命一掌!
他的滿天紅色裡,笑意盈盈的人兒始終沒有她!
胸口隱隱作痛,是那一掌留下的,還是離去時的那一眼留下的?無從知曉。
眼前突地一亮,飛墜的空間,絕望的白綾,生死一線的掙扎。舊的傷口明明癒合的無影無蹤,爲什麼又痛得難以忍受?!
“怎麼不進去?”阿啓的聲音比以前厚重了許多。輕輕的,卻象耳邊擂起了巨鼓,嗡嗡嗡的,一個字也沒聽明白。
周天啓猶豫着走近。月光下的蓉蓉,彷彿一朵帶露的芙蓉花,微微的顫抖,“哭什麼?別哭了。別哭了……”伸手抹去她的眼淚,卻越來越多。周天啓覺得自己身上的水都從她的眼睛裡流走了,每一寸肌肉都乾涸的緊繃着。手上微微一動,整個人抱在了懷裡。
壓抑的嗚咽終於變成了嚎啕大哭,從懷中悶悶的傳出來。
“啪!”清澈的耳光聲在小院裡分外刺耳。周天啓捂着臉驚異的看着陡然變臉的蓉蓉。
蓉蓉的臉上還掛着淚水。因爲痛哭,美麗的胸脯劇烈的起伏着,鮮豔的紅脣還有時斷時續的哽咽聲。這一切,絲毫沒有讓她手下留情,一道血絲從周天啓的嘴角滑下。蓉蓉的眼裡被淚水浸染的看不出絲毫的情緒!
“蓉蓉!”周天啓被打的有點懵,氣急敗壞的喊道。
蓉蓉扶着院中的小樹,說道:“這巴掌是你欠我的。用來頂你的命,便宜你了!”
周天啓這才恍然大悟,苦笑道:“我欠你的,豈是一條命就可以償還的?”摸摸臉繼續說,“你的性子還是這麼烈。以前教主不讓你想你娘,你便天天咒她。我欠你那麼多,你只給我一巴掌,實在是太便宜了。”
蓉蓉打斷他的敘舊,冷然道:“從我墜崖那時起,你我就恩斷情絕。現在你又來找我做什麼?!”
周天啓抹掉臉上的血跡說道:“進屋談不好嗎?”那一刻,蓉蓉心裡一沉,他有所圖?腦子一下子變得清朗,彷彿在看一個陌生人。
蓉蓉深吸一口氣,心裡掙扎着:早就死心了,不是嗎?!疼,想起來就無邊無際的疼,好像那裡有個潰爛的大洞,輕輕一碰就疼的昏天黑地。然而,痛多了,也就無所謂了。即是舊情就交給過去吧,我又活過來了。還欠着很多人的人情,他們對我都不錯。周天啓呀,周天啓,等不得了。也沒有資格再等了!捨不得也要捨得,落在懸崖地下的人,已經不可能再去跳一次了!
當最初的純真變成回憶,就意味着又有一段美麗變成死亡的標本。
阿啓是,蓉蓉也是。
周天啓倒了杯茶,遞給蓉蓉道:“這是你最愛喝的龍井。我帶了些,只是水不好了。將就着喝吧!聽說你做了十七貝子的嫡福晉,開始我還不信。後來在街上看見你陪着十七爺逛街,我纔信了。想不到世事變遷,竟然如此的出人意料。”
這件事情太過敏感,蓉蓉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沉默不語。周天啓看着蓉蓉,現在的她除了一如既往的風流嫵媚之態,還多了幾分富貴神色。眉宇間還有他多年未見的小兒女嬌態,就是這般愛嬌的一嗔一怒,讓當年的他差點就此沉淪。只是,爲什麼在消失多年後,它又出現了?難道那個膽小懦弱,體弱多病的蠢阿哥也有這個本事?
兩人不約而同的沉默起來,各自想着心事。
蓉蓉是存心躲避,看周天啓眼光爍爍,還含了很多她熟悉的慾望。若是放在以前,她一定不會壓制它們,可是此時,她只覺得疲倦,疲倦,再疲倦。
良久,周天啓才說:“不過,我很好奇。當初剿滅天晤崖除了正派的力量,官府也有贊襄。不怕你知道,教主太過尊大,杭州知府很是不滿。所以,儘管教主手眼通天,但是得罪了現管的老太爺,就給了別人很多方便!”蓉蓉依然沉默的看着手裡的帕子,“你是天晤崖的人,怎麼會變成十七阿哥的福晉?我很好奇,所以就打聽了一下——”
說到這裡,周天啓下意識的打住。愛自己的女人成了別人的老婆並不值得驕傲,最重要的是,這麼多年江湖上的磨練,他和蓉蓉都不再是懵懂少年。既然當初他可以不得不殺了她,焉知今日,蓉蓉不會爲了別的生麼殺了他?!
蓉蓉擡起頭神色有些茫然:“那又怎樣?”
周天啓退後一步,道:“蓉蓉,別用這種表情看着我。雪媚女教你的,我很熟悉!”蓉蓉垂下眼睛,不再看他。只聽周天啓說道:“不怎麼樣,只是無意中打聽到,十七阿哥的嫡福晉應該是阿靈阿大人的女兒。而你,不可能!”
蓉蓉身子一震,淡淡的說:“怎麼不可以?被你打落懸崖,還不許別人救嗎?”後面的話沒有說,口氣已經冷的象冰。
周天啓道:“蓉蓉,別這樣說。你知不知道,看着你掉下去之後,我差點瘋了!跟着你就往下面跳,被四娘拉住。從天晤崖回來,我大病一場。後來,我也殺了雲莊主,算是替你報仇。你還要我怎樣?”
蓉蓉看着手帕,換成了素白的帕子。胤禮有心,專門找了繡了芙蓉花的給她做帕子。輕輕的撫摸着上面的紋路,胤禮生病時的日子沿着細細的絲線擠進腦子,亮堂堂的帶着陽光的味道。頭一次,蓉蓉開始鄙視自己的過去,討厭那片絕望的透着腥臭味道的黑色。
周天啓看蓉蓉不說話,以爲被自己打動了,說道:“蓉蓉,我們能再見面也是天意。最近江南出了一個敗類。我追蹤她到了京城,就沒了蹤跡。卻想不到遇見了你。三天前,你陪着十七爺去戲園子聽戲,我在旁邊見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蓉蓉,我現在的身份不同以往。在江南十六舵,除了鐵家,我周天啓也是響噹噹的一號人物。如果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留不住,不是讓人笑話嗎?你在這裡很危險,我已經幫你安排好了,只要你聽我的,三個月後,我們就會出現在江南的土地上,到時候我會風風光光的迎娶你,決不反悔!”
蓉蓉收回心神,說道:“什麼安排?”
周天啓微帶得意的說道:“這次來京,除了追蹤那個敗類,我還有幸見到雍親王。王爺禮賢下士,和藹可親,有意蒐羅天下英豪爲朝廷效力。依我看,成大事者,非雍王爺莫屬。我雖不才,恬入王爺法眼,得其垂青,虛席問計。可惜草莽之間,能爲王爺效力的甚是微薄。所以,如果你肯,我們爲雍王爺立下大功,王爺一定會玉成你我之事。到時候,黑白兩道誰也不會說三道四!”
蓉蓉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誰說四阿哥“和藹可親”?他怎麼那麼不長眼,還是被權勢嚇倒了?!看周天啓得意洋洋的樣子,彷彿雍親王已經在他的幫助下登上了皇位!也不點破,淡淡的問道:“難不成還封我個誥命?”說完自己也笑了,都是“假福晉”了,還在乎那個“誥命”。揮揮手,對周天啓說:“說吧,能走也是好事!”
周天啓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沒注意蓉蓉的變化,說道;“十七爺和八爺他們走的很近,最近又在十四爺那裡頗爲受寵。你出入兵部,一定會聽到不少他們的安排。你若是肯及時送出來這些消息,對四爺一定有莫大的幫助。等四爺成大事的時候,就是你我雙宿雙飛,共享榮華的時刻。那時候,全天下也沒有人敢反對我們了。”
蓉蓉皺了皺眉頭,據她所知,自從糧草事件之後,四阿哥深的十四阿哥的信任,很多大事,不和八阿哥商量也要和他商量一下。更別說那些名裡暗裡的奴才了,蓉蓉暗忖,周天啓怎麼變得這麼幼稚?
其實不是他幼稚,而是蓉蓉處在其中時間長了,對這些人沒了那麼多的敬畏。加上平日裡看到的聽到的也多,不覺得希奇,其實很多事情都是不足爲外人道的。周天啓初次見面,對皇家的敬畏之心還在,判斷力少了很多。
蓉蓉想了想,問道:“這個簡單。對了,神醫在四爺那裡可好?我倒是很想他。。”想起那個被四阿哥攥着的人,不知道能不能通過周天啓找到呢?大家互相利用,各取所需,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周天啓不疑有他,只道四阿哥收留神醫的事情蓉蓉也知道,畢竟他們是“親戚”麼。見蓉蓉肯幫他,口氣也輕鬆下來,說道:“我昨天才見到他,似乎活的不錯。還配了不少新藥。不過四爺嫌他太過古怪,不怎麼理他。”
蓉蓉道:“他又臭又倔,還不把四爺府裡攪翻天了。”
周天啓道:“那倒不至於。他住在四爺郊外的莊子裡,四爺也不常去。可着他一個人用。”哦,蓉蓉點點頭,看來四阿哥並不很信任周天啓,很多事都沒和他講。奇道:“你怎麼遇見神醫的?”
周天啓道:“還不是聞着味兒了。也是巧合,那天我追一個江湖敗類,追到那裡,找不到人。正好聞見神醫的味道,才遇見的。你也知道,他那個味,十里外都能認出來。”不約而同的想起少年時,捉弄神醫的事情,兩人呵呵笑了起來。
蓉蓉擡起頭,笑着望向周天啓。大概想起了往事,神色變得格外的柔和。狐狸似的大眼睛斂去了所有的鋒芒,盪漾着一層又一層的水波。層涌而上的漣漪幾乎要將周天啓淹沒……
就在這一望無際的溫柔裡,蓉蓉特有的聲音帶着一點妖嬈,一點誘惑,在耳邊響起:“阿啓,你,你想我嗎?”胳膊上傳來輕柔的觸感,絲滑的質感讓周天啓想起了那個銷魂的夜晚,低聲說:“想,怎麼會不想呢?天天想,想得心肝疼。四娘說我的那些小妾長得都象你。”低下頭,尋着熱源就要吻去。
蓉蓉擋住他的嘴,說道:“阿啓,可是我要死了呢!”
“不會的,”周天啓有些暈眩,意亂情迷,拉着蓉蓉的手,脫口說道:“要死我們一起死!”
蓉蓉退後一步,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周天啓:“你看,我身上的肉都磨爛了,石頭劃的我好痛,頭也摔癟了。”
周天啓凝目看去,美豔的蓉蓉正一件件的解下自己的衣服,白皙完美的胴體在燭光下散發着珍珠一般的光澤。蓉蓉轉過身去,指着自己的後背,柔柔的說:“在這裡。”帶着些嫵媚,帶着些誘惑。周天啓不由自主的走近,伸手輕輕的碰觸。啊的一聲,縮了回去。碰到的地方彷彿捅破了一層窗戶紙,從裡面流出潰爛的膿血。
蓉蓉委屈的聲音遙遙傳來:“阿啓,隨我走吧。我等着你……”
阿啓,隨我來……
噹啷,一把鮮亮的匕首掉到地上。周天啓的手臂上多了一道深深的劃痕。霍然擡頭,劇烈的疼痛幾乎扭曲了他的俊顏。蓉蓉衣冠完好的站在他的面前,帶着些挫敗看着他。
周天啓冷笑道:“蓉蓉,你的媚魂術是越發的精進了。”若不是兩人相處的深了,周天啓差點拿刀子捅了自己,“你夠狠!連我都要殺。”
蓉蓉冷笑道:“我爲什麼不殺你?放着好好的嫡福晉不做,去做你那個誥命?!就算真有其事,落得好處的也是雲四娘,不會是我。充其量我也不過是你的一個見不得光的外室。周天啓,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就憑天晤崖一戰,我就這麼心甘情願嗎?你也太高看自己了!今日我再說一遍,你和我,已是陌路!”最後一句話,幾乎是咬着牙說出來的。今日見面幾乎毀了蓉蓉所有關於周天啓的回憶和原諒。第一次發現,他竟然是一個如此卑鄙無恥厚顏的小人。方纔,周天啓的那一番話,讓她不由自主的想起教主把她奉獻給四阿哥時,從門外傳來的那一句 “四爺,您慢用”!透心涼!
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每一個知道自己底細的人都不能留!低眉垂眼的瞬間,蓉蓉已經那定主意,擡頭微笑的那一刻,就是殺機揚起的時分。
可惜,功敗垂成!
既然他發現了,索性豁出去。可是,論功夫她敵不過周天啓,能不能逃出去,還在兩可之間。
周天啓深吸一口氣,從地上拾起匕首。想到蓉蓉竟然不識好歹,虛以應酬,心頭萬分惱火:“你這個賤人,我原本還想救你一把,收留你!沒想到你竟然恩將仇報,毫無廉恥!四娘說的對,你就是人盡可夫的賤貨。被人家兄弟們睡了,自己還得意洋洋,跟你那個娘是一路貨色!呸!”
蓉蓉狠狠的嚥下一口唾沫,原來他竟是這樣看自己的!氣的說不出話來。
閃神的功夫,周天啓瞅準機會,手中鋒芒一閃,匕首衝着蓉蓉的胸膛扎來。蓉蓉側身閃過,可惜手無寸鐵,她的武功路數週天啓又熟悉,連連後退,已經被逼到了牆角。
周天啓獰笑一下,揚起手中的匕首,向着蓉蓉的心口扎去,不帶一分情意!
生死之間,蓉蓉根本沒有還手的餘地,緊貼着牆壁,我命休矣!閉上眼睛,竟然閃過胤禮方纔皮皮的笑容:“蓉蓉,想我沒?”
叮——,金鐵交鳴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蓉蓉吃驚的睜大眼睛。眼前銀光一閃,劃過一道血光,周天啓連哼都沒哼,癱在地上!
蓉蓉根本沒時間理會,只看着眼前的人發呆——
怎麼,怎麼會是——素素!
素素一身黑色夜行衣,在周天啓身上抹了抹劍上的血跡。蓉蓉嚥了口唾沫,找到嘴巴,“你,你怎麼來了。”
素素踹了一腳周天啓,脖子上細細的一道劍痕,不長,足夠致命。動脈裡的血汩汩的流出來,青磚地面上一灘黑紅相間的液體,冒着刺鼻的腥味兒,“救你。”
“救我?”此刻,蓉蓉也找到了腦袋,說話也嗆起來。指着自己的鼻子說,“我用你救?我——”
“百順門是吧?”素素打斷她的話,“裡面有別人的人。”蓉蓉倏然住口,難怪在找神醫的過程中,一直落了下風!
素素道:“詳細的以後再說。現在,我要去找那個神醫。地點已經打聽好了。明天周天啓的死訊傳出去,再殺就來不及了。”
“等等,”蓉蓉道:“今兒胤禮不回來,我和你一起去。”
蓉蓉出門的時候沒有盛裝出行。裡面是杏黃的緙絲夾袍,外面罩着一件蔥綠色的綠柳黃鸝馬甲,長及膝蓋,兩側有開襟兒,繡着精美的紋路。腳上是一雙同色的絲絨繡花鞋,鞋頭墜着一朵同色的大絨球,走路的時候,晃晃悠悠的,頗有風情。這身雖然顏色簡單素雅,細看卻是繁華錦繡,不是一般人家穿的起得。
素素一看,還算方便。不是那個花盆底。把蓉蓉留在外面的大氅扔給她,兩人施展輕功,一路急行,奔向郊外的莊子。
他們前腳走,後腳從巷子的另一頭閃出一個人影,鬼鬼祟祟的鑽進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