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波篇三

鳳離和他們商討完事情已是近戌時末,我百無聊賴躺在牀上,放出手裡的刺菱朝着一旁的窗沿上練習飛鏢。

他推門而入時就見我這幅模樣,忍俊不禁道:“瞧瞧我的醞溪,居然玩起這種小孩兒的消遣來了。”

我瞪他一眼:“還不是因爲你,讓我來了,自己倒在前頭商量這麼久的事。”

他坐到牀邊,長臂一伸將我摟進懷裡,道:“是在商討有關四哥的事,他最近在向父皇請親。”

“請親?”我動了動,找了個更舒服的位置窩着:“他要娶誰?”

鳳離點點頭,神色沉了下來:“洛親王的養女,畫眉郡主。”

洛親王。

畫眉郡主?

腦中在南疆昏倒時看見的那個畫面再次襲來,德妃將年幼的我交到那個看不清容貌的少女懷中,就曾對少女喚過畫眉郡主。

難道就是那個畫眉郡主?

可是當時的四皇子都還是孩童模樣,如今怎麼可能向皇上請旨求親?按理說當時的那個少女如今也應是快近三十,早過了一般女子婚嫁的年齡,德妃在這個年紀時膝下都已有了三四皇子。

我不由問道:“這個畫眉郡主如今芳齡何許?”

“二八華年,年初洛親王還爲她舉辦過十六歲生辰大宴。”鳳離不解地看了我一眼:“你問這個做什麼?”

十六歲生辰?

如果我做的那個夢是真實發生過的,那這個畫眉郡主應該就不是我夢裡的那個?

“你可曾見過她?”我又問。

鳳離搖搖頭:“洛親王十年未進過宮,一直在洛宮安心養老。只聽外面傳聞他對這個養女頗爲寵愛,其真實面貌,宮內誰都未見過。”

“那四皇子如此唐突求親,皇上豈能應允?”我不解。

“我看未必。”鳳離將我摟緊一些:“這次聯姻之事,是洛宮那邊先傳來的消息。”他眉頭微鎖:“我安在四哥周圍的探子回報,四哥是接了洛宮那邊的傳信,纔會突然向父皇請旨。”

“你的意思是……”我凝眉看向他:“四皇子和洛宮聯手了?”

這就糟了。洛親王雖說這些年一直安心呆在洛宮養老,但他畢竟是戎馬半生爲北暮王朝打下半壁江山的開國功臣,又是北暮唯一一個外姓王爺,他的分量比任何一個大臣都要重。歷來聽聞他膝下無子無女,如今這個畫眉郡主在洛宮的地位自然不一般,若是四皇子和她成了婚,有洛親王做靠山,那鳳離可就有大麻煩了。

鳳離未答我,只是眸中有什麼飛快的閃過,突然低下頭來凝視着我:“醞溪,答應我,不論發生了什麼事,你都要相信我。”

我不明白他突然說這話的用意,但心裡還是猜到了七八分。若是四皇子借用聯姻來鞏固地位,最好的還擊辦法就是鳳離也聯姻。

雖說我也明白這是最好的一條足以對抗的路,但想到他要娶他人,心裡還是生出一絲不快。

鳳離見我未應他,不由有一絲緊張:“醞溪,我定會護你周全。若你不願,我也不會強求。”

“六爺……”我低嘆一聲,自我決定愛他的那刻起,就該想到他若要登上皇位,勢必還會娶其他的人。若是日後他真成了九五之尊,後宮裡也不可能只有我一人。這個時候再鬧脾氣,未免太庸人自擾。我點點頭:“我明白。不要將我當做你的顧慮,放手去做。我答應過要助你登上皇位,又怎會在這種節骨眼上惹是非?”

感覺牀邊男子將我摟得更緊一些,我貪戀他懷抱裡的溫暖,心卻覺得越發冷起來。

夢裡那些場景在眼前飛快地閃過,我低着頭,突然緩緩道:“那六爺是否也應該告訴醞溪……”我頓了頓,又一次開口提到這個問題:“你我在漣漪千字樓之前,是否見過?”

園裡的鳳眼男孩,一身華袍卻顯得孤苦無依。執着的眼只是冷冷的盯着我,這雙眼太熟悉,就是我身前這個男人活脫脫的一個翻版,叫我不懷疑也難。

鳳離的身子猛地一頓,將我從他懷裡拉開了一些,眯着眼看着我:“爲何問起這個來了?”

“回答我,我是不是忘掉了什麼?箇中緣由你知道的對不對?”

他盯着我,一直看了很久,久到我以爲他不會回答了,誰料他竟將眼微微別開,低聲道:“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等這些事一過,我必定告與你知。”

那一剎那心裡說不失望是不可能的,可如今孰輕孰重我到底還是分得清。而且不知爲何總有一種隱隱的不祥預感,和以往一樣,總覺得若是知道了這件事情的真相原委,對我來說必定不是什麼好事。

只是我沒有想到,這居然會成爲我日後最爲後悔的一件事。

如果當時我追問下去……

可惜我沒有,當時我只是點點頭,心裡將重心又放回了那個白衣女子身上。

橫波……

先將你的那層假面具撕破,再去想其他事情。

第二日鳳離剛起身,我就跟着起來了。外頭風清氣爽,看起來是天氣大好的一天。

我換了一件黑色的長衫,將頭髮都高高挽起,顯得尤爲肅殺,加上這幾日也着實沒能休息好,越發顯得臉色蒼白。

在若夢和遲杏的服侍下和鳳離一起用完了早膳,公孫熔和慕容將軍就已經在前廳裡候着了。我知道這幾日情勢必定緊急,便趁着他們相談之際,從後門偷溜去了漣漪千字樓。

昨日我回來後又細細對了東方藤蘿給我的那張藥單,她的字寫的極其仔細,在最後還寫了一句:“若此藥不奏效,必定人爲。”

我看了那句話很久,才明白她是早就料到了我們回來後會發生的事。當時沒有說破,許是顧慮到了其他什麼。

就像是誰在暗中操控着,不想讓江尚香清醒過來一般。

可又會是誰不想讓她醒來?

不過不管那人是誰與否,這藥是湖盈盈親手熬製的,問題必定十有八.九和她有關。

海色房裡果然還是藥香嫋嫋,海色站在牀邊凝視着牀上女子,湖盈盈坐在一邊小心地喂着江尚香喝藥。我的嗅覺是我們四人中最好的,此刻在房門外,就已經聞到了那股散發着淡淡屍臭的氣息從房內撲出。

是屍香魔芋的味道……

海色見我來了,眉頭反倒皺得更緊,口氣不善:“你回去看了,如何?”

“不是藥方的問題。”我的目光落在湖盈盈身上:“東方藤蘿留給我的那一張藥方後面還寫了一行字。”

“什麼字?”這一次,連湖盈盈都轉了過來。

我依舊盯着她,口中緩緩吐出:“若此藥不奏效,必定人爲。”

湖盈盈面色一震,海色下一秒就回身扣住了她的手腕:“這藥是你煎的,問題只有可能出在你身上。”

“海色!”我連忙喚住他,江尚香的生死未卜讓他連基本的冷靜都失去了。若真是湖盈盈所爲,她這樣做未免也明目張膽了。藥是她親手熬的,除了她未經他人之手,若她在其中動什麼手腳,勢必難辭其咎。

湖盈盈一張臉比那一襲白衣顏色還要淡,冷笑一聲:“江尚香是越來越不相信我,怎麼如今連你也發起難來了。我這話早就說過,若你不信我,大可叫其他人來。我堂堂杏林醫仙,還不至於會做這等殘害同盟之事!”

海色手鬆了鬆,大抵也是冷靜了下來,方纔他是因爲太擔心江尚香而失了理智。湖盈盈將手用力抽回,抿着嘴不發一言地接着喂藥。

房裡的氣氛一下子尷尬凝重起來,海色依舊皺着眉頭,問我:“那你是想到了什麼?”

“恐怕

你這漣漪千字樓裡,還暗藏了其他人,沒有被我們發現。”我撩開簾子走近牀邊:“盈盈,這藥除了你以外,還有誰碰過。”

湖盈盈低頭想了想:“昨兒個我在煎藥時突然腹中急痛,怕是前些日子去天山時落下的病根,回房拿過一次藥。除了這個以外,我再未離開過半步。”

“就是那個時候!”我咬了咬牙:“必定是有人時刻注意着你的行動,從這裡回房不過一會兒功夫,誰能夠做得到?”

三個人都安靜下來,片刻後海色突然朝門外走去,一邊道:“我出去一趟。”

我和湖盈盈對視一眼,也沒有問他去做什麼,他的身影就已經消失在門外。

房內只剩下我和湖盈盈二人,我坐在她身邊,見她細細的喂着昏迷的江尚香。她今日傳了一身白色的軟緞勁裝,腳下着軟緞白棉靴,兩邊手腕處還分別綁了白色的綁手軟緞,越發顯得清爽幹練。

“盈盈。”我突然喚她:“你可知南疆有一種奇花,喚名屍香魔芋?”

她點點頭:“我聽說過,據聞它和曼珠沙華都是同爲地獄之花,但是曼珠沙華是長在地獄裡,它卻是守在地獄門口。通體發紫,其味令人作嘔。”

我又問:“你可覺得這做藥引的曼珠沙華有什麼異變沒有?”

她身上散發的淡淡的屍香魔芋的味道令我生疑,難道這曼珠沙華和屍香魔芋竟是相通的,若真是如此,那江尚香就糟了。

“沒有,海色命人收集了那些已經失去傷害力的曼珠沙華後,就一直放在密室裡,不會出什麼差錯的。”

她臉色依舊不太好,許是因爲方纔海色的語氣和態度,心裡憋着的氣還沒能消退。

我想了想,還是伸手緩緩拍了拍她的肩,口氣放軟道:“盈盈,你也知道的,海色是因爲太擔心尚香纔會亂了分寸。我們這些年也看在眼裡,你要體諒他纔是。”

湖盈盈半天沒吭聲,良久後才嘆了一口氣,臉色又恢復成平日溫婉的樣子,無奈道:“我明白。可我們都是從小一同長大的,他們一個兩個都不相信我,究竟又是將我放在了何等位置上。”

她的語氣裡一半委屈一半無奈,我竟然一時間也無法接過話來。

想起她和鳳離之間,我垂於身邊的手慢慢握緊,想了想,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問什麼。

兩人沉默了許久,待到一碗藥也喂完了。湖盈盈站起身,溫溫婉婉對我道:“醞溪,我要出去置辦一些藥材回來,你現在這裡守一下尚香可好?”

我點點頭,見她窈窕纖細的身子撩了簾子走出去。心裡不知起了什麼意味,也跟着站起身,悄聲無息地跟了上去。

路過一個驚鴻安插在這裡的小丫鬟身邊時我還不忘拉住她,道:“去海樓主房裡守着,若是江姑娘除了差錯,我唯你是問!”

小丫鬟唯唯諾諾連忙應下,我再一回首,湖盈盈的身影竟然就已從門前消失了。幸好她身上帶着淡淡的屍香魔芋的味道,整個長安城都不會找出第二個來了。我凝神深吸一口氣,朝着那股淡淡的屍腐氣息處追去。

用輕功在屋檐上翻過幾個庭院,就看見那抹白色的身影出現在眼前,看她的方向,竟然不是去藥館,倒像是朝城郊而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湖盈盈一直警惕地回頭張望,我屏住氣息藏在她身後,見她仔細察看了身後無人,才舉步走近了城郊外的一間破廟裡。

她來這裡做什麼?

我心下起疑,躡手躡腳靠近着破廟,從蜘蛛網和窗沿間的縫隙朝裡看去,竟然看見了一抹紅色的豔裝身影。

這是……

我兩眼不由睜大,一手緊緊握成拳。

我千想萬想,卻怎麼都沒能料到,裡頭這人居然……

居然是十四寵姬中的豔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