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隱隱傳來聲聲豹子的低吼。
秦非望着眼前的夷人,一字字繼續道:“他們便是山鬼!”
雪崩漸漸停息,蒙面女子卻仍立在原地,癡癡地望向被雪流埋葬的方向,過了不知多久才長嘆一聲,望向天空。
情之爲物,孰能言之?
她不由苦笑,自語道:“羲緯,我已經把害死你的那對狗男女殺死。我知道你不願自己的國家陷入再一次的動亂,所以暫時不會取劉羲綽的狗命。但是你放心,待有了可以託付江山的子嗣,我定會讓他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
她頓了一頓苦笑道:“我費了一番的心思,才利用李賁將項重華引來此處。本來我是想讓項重華親眼目睹吳不爲的屍體、讓他好好嚐嚐心疼的滋味後殺了他的。可如今,我卻忽然不想要他的性命了。一則因爲他雖背叛了你,但終究幫了你很多忙,功過相抵,一則是因爲他這條命,是一個癡心愛他的女子用自己的生命換來的,我實在不忍心。你一定可以理解我的對嗎?”
她緩緩吐出一口白氣,道:“羲緯,若是你還活着,你會不會爲你心愛的人捨棄一切?你現在到底在哪裡?是在茫茫九泉之下,還是在冥冥蒼天之上?”
她緩緩摘下面紗,彷彿遞給摯愛的情人般一根根鬆開手指。寒風迫不及待,面紗被高高地托起在空中,越來越遠,彷彿是一片誤入雪域的桃花。
夕陽斜倚青山,泉水在陽光裡閃爍如金。金黃色的泉水中,忽然飄來一片桃花,然後是第二片,第三片……
夾岸的桃花一片片落入極爲清澈的泉水裡,漸遠、漸疏……
一個清秀的婢女在水邊蹲下身子,挽起衣袖露出潔白的手臂,想接一壺泉水,卻見到清澈見底的泉水裡竟帶着一絲淡淡的紅色,嚇得摔在了地上。
不遠處的桃樹下竟然仰天躺着一個血肉模糊的“屍體”。走近一看,才發現這屍體其實是個還沒完全死掉的男子。他的衣衫早巳破爛不堪,被風一吹,便如蝴蝶般四散紛飛,露出交織錯落的血痕。結了痂的血已經把他的眼睛糊住,仍未凝固的血液順着脖子流在胸肌上,一點一滴地匯聚一行,注入進泉水裡。最觸目驚心的,卻還是他的琵琶骨。原先刺進去的利器已被拔出,留下觸目驚心的血洞,讓人看了一眼便要作嘔。
婢女捂住胸口,大聲地尖叫了起來,連滾帶爬地衝向正在不遠處的一羣女子。
女子當中有個人正斜倚在桃花下,纖細嫋娜的身軀上穿着一件全白的孝衣,臉上也蒙着層雪白的面紗,唯一的裝飾便是繡在袖邊上的一朵小小的桃花。
她見到驚慌失措、語言顛三倒四的婢女微微一愣,立即向那奄奄一息的男子走去。
男子勉強把眼睛睜開了一線,無奈雙眼糊滿鮮血,只能模模糊糊看到火一般的桃花和她一身的雪白。他還想把她再看清一些,但周身的痛苦和疲倦卻硬生生地將他又拖入了那無限的深淵裡。那些地獄般的噩夢,又將他吞沒其中。
刀光血影,陰謀背叛,以及那帶着倒刺的,貫穿琵琶骨的尖鉤……
他記得的最後一件事,便是自己裝死後,被驚慌失措的獄卒悄悄扔在了城外的亂墳崗上。他拼盡渾身力氣逃走,從祁國到陳國,再到姜國。若非體力不支,他也許要逃到天涯海角才能安心。雖然並沒有人追殺他,但人們鄙視而冷漠的目光和粗魯尖酸的辱罵。卻讓他寧願待在野外,被野獸的利齒一次又一次地撕裂原本已經殘破的身體。
他身上衣衫已被冷汗溼透,全身卻灼熱得如同火焰。這灼熱令他再度從噩夢中驚醒。他睜開眼,卻發現自己已經躺在柔軟的錦被裡,頭頂上的淡粉色帷帳被金絲線挽起,目光所及處皆是精美的傢俱與擺設。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音從遠處傳來,接着是一把女子的聲音。
“好端端的春遊卻遇到了這麼一個倒黴鬼,真是駭死人了。您也真是大膽,放着氣派的王族園林不去,偏偏要去渺無人煙的野林子裡,還不讓侍衛提前肅清。您若是出了什麼岔子,可叫奴婢們如何是好啊?”
一把說不出有多嬌柔動聽的嗓音響起道:“桃花在自由的地方纔會綻放出最美的花朵。我小時候住的地方的附近也有這麼一大片,不,比這還要大的多、美的多的桃花林,那時候……”
這美妙的聲音忽然頓住,彷彿陷入了無限的緬懷與痛苦。
她嘆了口氣,接着道:“我倒是覺得這一遭很值,若非去那裡春遊,又怎麼會遇上他。我們若是再晚一點,他恐怕就真的性命難保了。”
婢女也陪着嘆了一口氣,道:“您就是太善良了。幸虧您沒有答應陛下下嫁給他,否則在後宮那種是非之地,您豈非要……”
女子板起臉,冷冷道:“我不是說過了嗎?在我面前不許提他!”
婢女啞然,只得道:“奴婢遵命。”頓了一頓又道:“您還是去歇一歇吧,爲了這個男子,您都兩天沒閤眼了。”
女子嘆道:“我怎麼能睡得着?你看他傷成這個樣子,卻連一口藥也喝不下,雖然御醫說他性命已經保住,但他這樣又怎麼能恢復元氣?”
耳際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女子身上的縷縷的清香似斷還續,淡淡縈繞在他的鼻尖。
男子心中不禁涌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動。
天下會有人肯在他如此落破之時還不嫌棄他已是奇蹟,而這女子,竟然肯爲了他不眠不休屈尊照料了兩日。猛然間,一股湯藥的氣味衝進鼻子,碗勺的叮噹聲響微微響起。
男子心中一凜,驚慌交加下竟然豁然翻起,一把推來了來人。只聽“啊呀”一聲驚叫,接着是碗勺落地摔得粉碎的聲響。
一把清脆的聲音關切地問道:“公主,你的手沒事吧?”
另一方卻沒有回答,只有微微的衣料摩擦聲。
那婢女道:“您疼得話都說不出了卻還搖頭。”說着霍的站起,向男子怒道:“這小子也忒不識好歹。若不是您好心救他,他早就餵了野狼野鳥了,可他還……”
男子微微睜開雙眸,只見一個宮女打扮的俏婢正怒目相對,地上藥湯碎碗撒了一地。一個女子正背對着自己蹲在地上,黑段般的秀髮順着肩腰窈窕絕美的曲線直直傾瀉下來,迎着從窗戶灑進的陽光泛着點點亮。小巧的左耳從烏髮裡隨意透出,膚色白皙透亮如凝脂一般逗人愛憐,
那婢女姿色雖也頗爲俏麗,可不知怎的,站在那名連背影都沒全然露出的女子身邊,卻黯淡得失去了存在感。
女子淡淡道:“他受了如此重傷,想必是遇到了窮兇極惡之徒,容易驚慌也是情理之中的,你怎能怪他?何況我又沒什麼事。”
那俏婢道:“還是塗抹一些藥膏的好。公主您何等的金枝玉葉,怎能經得起這個,瞧瞧,小手都燙紅了。”言畢取出一個小藥盒蹲下爲她塗抹。
男子這才意識到婢女竟然已經取了藥膏回來,一向警覺的自己卻始終瞧着那個女子的背影,連婢女走開都沒有感覺到。
兩個年輕婢女隨後掀簾進到內室,收拾碎片殘湯。
男子收攝心神,環目四周,只見屋內擺設精美,雖是女子香閨,卻沒有落於小氣,反而於富麗堂皇中透着一股嫺雅脫俗,令人心曠神怡。
女子緩緩站起,男子終於迎上了她淡淡掃來的平靜而關切的目光,只是一眼,便再也捨不得移開。
他自恃見盡了人間佳麗,卻沒想到世間有如此嬌美而不失脫俗的美人。她就如同最細膩的一方素錦,妝飾無法增減她的美麗,反而被她的麗質襯托地更加精美。
每一個見到她的人總會不經意地探尋她的五官,想要弄清到底怎樣絕倫的一筆,方畫出瞭如此絕色的容顏,卻總徒勞無功。她驚人的美麗不着痕跡地流淌在每一寸肌膚上,無可捕捉卻無所不在。她甚至只需簡簡單單地站在那裡,也足以傾城傾國。
他不禁看得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