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告別

許月英纖弱的身子匍匐在地上,微微地顫抖着,周夫人一邊哭,一邊忙去拉她:“一羣御史咬死了不放,說是我們兩家要聯姻,藏了你們家的贓款。你伯父怕牽連到整個周家,已經上摺子說我們兩家絕無聯姻之事了!如今,無論迎你爲妻還是納你爲妾,都是欺君之罪啊。”

一邊拉了許月英起身,一邊把那封信遞給許夫人。

許夫人母女看完信,半日都沒有出聲,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

沉思半日,許月英擡起頭來,露出一張雪白娟秀的面孔。細眉如畫,一雙鳳目雖因哭泣而紅腫,卻仍不得奪其美去其神。鼻子挺直,小小的菱角嘴粉白如玉。

她突然開口問道:“可是……如果我出家,星哥哥不娶的話,御史還是能說,我們兩家藕斷絲連!那時候又該如何應對呢?”

周夫人聞言看着她,這樣的女孩子,就是不是自己瞧着長大的,憑這秀外慧中的通透勁兒,也讓人愛。再想想黃大姐那傻愣愣,一身村氣的模樣,只覺悲從中來,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周夫人把週四郎寫的另外一張婚書遞了給她:“也是陰差陽錯,有個黃大姐跟你們同一日在雲臺寺合八字。我……就說是四郎瞧中了她,寫了這婚書。我再出面給定了親,總是能圓回來。”

許月英似笑非笑,心中似乎已經有了主意:“難道真的讓星哥哥娶了這個黃大姐不成?”

周夫人嘆了口氣:“先熬過這一陣,再找個由頭退了親就是了。”

許月英突然將那張寫着自己名字的婚書摺好放進了懷裡。

周夫人一驚:“那婚書還是燒了的好。”她先想過要不要毀了,後想總要讓阿棄母女親眼見過,知道自己並沒有騙她們纔好。

許月英突然露出一個甜蜜的笑容來,緩緩道:“離姨莫非不肯信我?這婚書現在就是拿出去,也不過是自己給自己多添幾分罪過罷了。我又怎麼會做這樣的事?雖是陰差陽錯,但星哥哥到底待我真心真意,我心裡便當自己已經嫁給了他,留着這婚書做個念想!”

許夫人聞言悲聲再起。周夫人無奈默默地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許月英心中有了主意,便似乎已經放下了一切般道:“今日一別,離姨,說不定我們便一世再難相見了。能不能讓我走之前見星哥哥一面?”

周夫人很是猶豫。兩個孩子自小一起長大,情分深厚,只一步之差便結成了夫婦,卻因爲世事弄人,一錯再錯。如今這花朵兒一般的女孩子這輩子,都只能青燈常伴,怎麼能不讓人心痛?臨走之前,讓兩個孩子見上一面也是人之常情。可是見了面,若是四郎知道自己承諾的保護就是讓月英出家,只怕又要鬧出事來。

許月英見周夫人猶豫,微微一笑道:“離姨,在害怕什麼?”

周夫人突然覺得羞愧起來。從小,自己就說要許月英做自己的媳婦兒的,如今自己毀諾,阿棄和月英半句責怪的話都沒有,而自己連讓她最後見四郎一面都不肯,實在是太對不起她們!她當即含淚點了點頭。

週四郎一進屋就看見了許夫人和許月英。滿臉悲傷地叫道:“棄姨,月妹妹。”

許姑娘看着他,已經記不清楚第一次見他是幾歲,他當時是什麼樣子。她比周四郎小兩歲,十一月生日,母親說滿了十四就給她跟週四郎訂親,明年滿十五辦了及笄禮就可以出嫁了。可就差着這一兩個月,誰知道就發生了這樣的事。

她也記不清自己從幾歲起就知道自己長大了一定會嫁給這個周家哥哥的。一開始她並不願意,因爲這個哥哥自小就長得比自己還要漂亮,偏偏做事有些傻愣愣地。

後來她上了閨學,星哥哥也開了蒙,才聽母親說星哥哥讀書是極好的。她自負在閨學中也頗有些才情,琴棋書畫也都頗爲精通,又好強,便存了爲難他的心思,找了一幅對子想着找個機會難爲難爲他。

那日剛過了端午,她和母親也不知道爲了什麼去了離姨家。

他正放了學,進門來給母親請安。她並不記得母親或者離姨穿了什麼衣裳,可是她此時眼前卻清清楚楚地浮現出那日的情形。

母親離姨正在聊着家常,打簾的丫頭叫了一聲:“四爺回來了。”

話音未落,他就興匆匆地進了屋,臉上紅紅的,想是外面的日頭正猛,卻擋不住他眉採飛揚,雙目含笑。頭上束了發,並沒有綁着發巾,卻簪了一朵紫藍色的木槿花,身上是一件冰藍色的夏布對襟衫,襟上寥寥地繡了幾桿墨竹,胸前只用一隻冰種玉環做了搭扣,裡罩原色醒骨紗套衫,腳穿清漆木屐,見了母親和自己,規規矩矩地行了一個禮。

離姨笑罵道:“怎麼穿成這樣就來見你棄姨和妹妹了。”

他也不惱,笑吟吟的道:“天熱嘛,棄姨和妹妹又不是外人。”

離姨又問:“今兒天熱,在學裡可沒有偷懶睡覺吧?”

他便不依地撅了嘴道:“太太就會打趣人。我在學裡學得好着呢。”

離姨輕輕地拍打了他一下:“當着你妹妹也敢說嘴!臊不臊!”

他笑嘻嘻地道:“非妄言也,以實待人耳。”

自己卻瞧他這副樣子不入眼,都十歲了,瞧着卻跟五六歲的童子一樣,盡會在母親面前撒嬌。當即便道:“星哥哥自然是學得好的,前日學裡先生出了一個對子,我想了幾日,卻是對不出來,想必難不倒星哥哥。”

他眼睛一亮,嘴角含笑胸有成竹道:“妹妹但說無妨。”

“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

他擡頭,黑黝黝的大眼睛瞧着自己,裡面都是笑意,拿着腔調道:“這個麼……怎麼也要想個□□十來步。”

他果然搖頭晃腦地在屋子裡走了起來。木屐“噠噠”地叩在青石板鋪成的地面上,像有人擊節而歌。腳步在她面前晃了兩遍才停住,道:“勉強對了一對,妹妹不妨聽聽:春讀書,秋讀書,春秋讀書讀春秋。”

當時自己就羞紅了臉,離姨和母親都大笑起來,他卻行了一禮:“雖是夏日,也要去讀書了。以免將來,上鉤爲老,下勾爲考,老考童生,童聲考到老。”說完便笑嘻嘻地跑了。

許月英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就這樣呆呆地看着週四郎。週四郎低了頭,難過地道:“妹妹……妹妹,你可都知道了?”

許月英卻柔聲道:“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我會先出家,咱們再慢慢想法子。”

週四郎見她並未責怪自己,稍微放了點兒心。可心裡更加責怪自己,如果不浪費時間找錦囊,直接去族裡抄了庚帖,寫了婚書,月妹妹就不必出家了。

許月英微微一笑:“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見,我再給星哥哥出一個對子吧,日後好好想了下聯,親筆寫了掛在書房裡,可好?”

週四郎點點頭,擡眼等着許月英說出上聯。

許月英慢慢念道:“霜風漸緊,斷雁無憑,月下不堪憔悴影。”

週四郎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他低了頭,衣襟上如落雨一般,片刻就溼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