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歸家

“周文奇!”

阿奇聽到自己的名字猛地擡起頭來, 面上一片呆滯。衆師兄弟只當他是歡喜過頭了,有入選的就過來祝賀,沒入選的酸溜溜地道:“宏能兄真是天縱英才, 從一年前的倒數居然入選, 可喜可賀。”

週四郎卻露出一臉深深的失望。站着他身邊的那位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宏天兄不必失望, 明年再戰。”週四郎臉上擠出一個苦笑, 心中卻暗暗鬆了一大口氣:“可以回家了”。

可還沒等週四郎壓住喜悅, 就聽楚東接着道:“文星,你雖然敗給了文奇,但你夫人當日救過老夫一命, 特許你入內舍旁聽!”這件事衆人皆知,倒沒有什麼好不平的。

週四郎一愣, 臉色發白, 他最後關頭故意輸給阿奇, 這一番苦心都白費了嗎?還要在山上待上一整年!?他覺得天旋地轉!不由暗暗起了疑心,爲什麼?楚東一定要把自己留在山上?!

好在楚東跟沒看見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般, 接着道:“你們苦讀一年,進步神速,老夫也深感欣慰。外舍弟子從今日起不必住在山上;凡是入選內舍的,都贈簪發銀花一朵,今兒你們就帶着, 有家人在城裡的, 就好好聚聚。放假十日, 十日之後, 山上, 山下,住處自選。”

衆人都有云開見日的出獄感, 無論入選與否,俱都覺得一年苦熬,學問大進。即便沒有家人在城中的也都紛紛入城,閒散幾日,有的探親訪友,有的尋花問柳。

週四郎只覺渾身的冷汗慢慢地收了起來,看來自己多心了,終於可以回家了!

英姐兒在家,聽到任俠打聽得來的消息,立刻便派了董天柱去接人。

自己在家卻有些坐不住,衣裳都換了幾套,把丫頭們折騰得夠嗆,最後拾柳道:“奶奶身上這件大紅的,我記得是拜師那日穿的,奶奶可還想再換一件?”

英姐兒這才紅了臉:“你倒是好記性。既是如此便不用換了。我這頭髮,你瞧瞧,這個珍珠冠會不會太花俏了?”

拾柳差點兒翻個白眼:“奶奶不相信自己,總要相信我的眼光啊,保證讓爺一眼就看呆了。”

好容易等到後半晌,日頭將斜未斜的時分,總算聽到門上來回報:“爺和奇少爺都進門了!”

英姐兒幾步跨出門去,好在如今學走路已經功底深厚,便是腳步飛快,整個人也不顯得倉促慌亂。剛走到二門邊上,就見門外進來一個鬚髮飄飄的瘦高男子。倒把她嚇了一跳,那男子見着她也是目瞪口呆,兩人就這樣傻呆呆地對望着。

瘦高男子身後轉出一個人來,也是高高瘦瘦,頭髮凌亂,鬍鬚老長,英姐兒卻一眼就認出來了,再回頭去看前面那個男子。那男子一雙桃花眼裡都是驚訝和激動……英姐兒抖着聲音道:“是……四郎?”

週四郎看着英姐兒也有不敢相認之感。纔要開口,任俠拎着東西冒了出來:“奶奶可嚇到了?我和鎮書去接人,還以爲接錯了……這哪裡是去念書,根本是去坐牢啊!”週四郎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我們夫妻重逢,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你插什麼嘴?”

不過短短一年,週四郎已經從形到神都褪去了當初的青澀和幼稚。在山上的日子,黎明即起,三更而歇,事必躬親,粗茶淡飯,那層事事講究的嬌氣小少爺外殼已經完全褪去,長鬚飄飄,竟有些類似於周侍郎的成熟儒雅。

阿奇的變化也很大,他本來一向就頭髮凌亂,再配上亂七八糟的鬍子,年齡看上去比章明還要大幾歲的模樣。

他們兩人的體格都長開了一般,看上去完全是男人了,一年前一起來蘇州的少年郎已經消失。

英姐兒打量他們,他們也打量着英姐兒。

阿奇看着英姐兒心裡百般滋味,不過一年的功夫,英姐兒整個人都沉靜起來,就是剛纔迎到二門上來走得匆匆,阿奇看到的也是一個大家貴婦,而不是那個拉着他的手爬到山上看夕陽的砍柴丫頭了。這樣的英姐兒有些陌生,可是那容色豔光,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淥波,令人心旌搖曳。阿奇心裡酸澀,低下頭來:“我先跟鎮書回去收拾一下。”說完轉身大步離去。

週四郎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英姐兒,揮了揮手:“任俠還有你們這些丫頭們,趕緊去收拾東西,我陪奶奶慢慢走着,說說話兒。”

任俠趕緊一溜煙地跑了,拾柳見雪也都識相地避退開來。只有初春哭哭啼啼地迎了上去:“奴婢給爺見禮,爺可是受了大罪了。爺可要奴婢去找剃頭匠來,替爺把這鬍子剃了?”

週四郎從來沒有一刻這麼討厭過一個人,這一個二個的,還讓不讓他跟英姐兒好好說幾句話了?他臉一沉:“爺的事有奶奶操心,你哭哭啼啼地做什麼?趕緊退下吧!”

英姐兒的目光在週四郎和初春之間來回看了幾眼,聽見週四郎說話的語氣,心裡免不了絲絲泛甜又有些酸酸的:“爺這塊唐僧肉,想分的人多着呢!”

週四郎聽了這話,心裡歡喜,這纔像英姐兒啊!剛纔她那副寶相莊嚴的模樣,自己差點兒都不敢認!心裡這樣想,可面上卻並沒有喜形於色,只是道:“這裡實在不是說話的地方,有什麼話,回屋再說吧!”

說完老氣橫秋地揹着手自己飛快地朝前走,英姐兒忙打發香草去前頭帶路,自己跟着後頭不疾不徐地往看鬆軒去。

兩人一進屋,週四郎就把門一關,下了門閂,立刻變成了英姐兒認識的那個週四郎:“這回總算是清靜了!”說完縱身一撲,把英姐兒緊緊地抱在懷裡:“我好想你!”

英姐兒哭笑不得地被他摟在懷裡,心裡又暖又甜,擡頭一看,發現週四郎竟然長高了不少。週四郎低頭看着英姐兒,眼睛裡都是笑意:“我這唐僧肉有你這孫悟空守着呢,誰也搶不走!”說完,便低頭吻了下來。

英姐兒猝不及防,偏了頭,羞紅了臉:“這大白天的你要幹嘛?”

週四郎索性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你說要幹嘛?”說完抱着她就往牀邊走。

英姐兒連推帶踹地嚷道:“週四郎,我的條件你還沒答應呢!想糊弄過去,可沒門兒!”

週四郎把她往牀上一扔,撲了上去,死死地壓住她,湊到她耳邊低啞着聲音道:“我在山上打定了兩個主意,都跟你有關……你別動,好好聽着,這一輩子,我就說這一遍……”

英姐兒安靜下來,週四郎的嘴脣就蹭着她的耳垂,暖暖的氣息像是要燒化了她。她聽見週四郎說:“一件事,你所有的條件我都答應……我對你……什麼條件都沒有,你做你自己就好;還有一件事……我這輩子,無論走到哪裡,你都要跟到哪裡,我們再也不要分開!”

英姐兒的眼淚不知不覺地滑出了眼眶……她的耳垂溼了,她不知道是週四郎的眼淚還是自己的眼淚。週四郎的脣從她的耳垂邊慢慢地,輕輕地,像吻着花瓣上的露水一般,輕輕地啄吸着她的眼淚,慢慢地移到她的嘴脣上,停住了,漸漸地開始用力,好像要把英姐兒的魂兒都吸走一般,英姐兒不由自主地迴應着,渾身都燥熱起來……

腦子裡沒有金槍九式,也沒有九九八十一式,只有單純的對於另一半的渴望,緊緊地將他們連接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起品嚐男人與女人之間最接近的距離和攀附,兩顆心在巔峰之上交融……只羨鴛鴦不羨仙,最美好的就在人間。

第二日,英姐兒才正正經經地擺了兩人的接風宴,週四郎和阿奇總算剃了鬍鬚,看着清爽很多。

英姐兒聽說週四郎輸了的時候,不過一愣,隨即卻真心替阿奇高興。她親手滿了一杯狀元紅,遞給阿奇:“阿奇,祝你來日高中,做個狀元郎!”

週四郎面帶微笑地看着,甚至親手給阿奇夾了一隻大雞翅,一個大魚頭:“祝你,鵬程萬里,魚躍龍門!”

阿奇有些誇張地哈哈大笑着,偷偷地將手裡捏着那朵銀花揣到了袖子裡,接過英姐兒的酒一飲而盡,又豪放地在大雞翅和大魚頭上各咬了一大口,看着週四郎,意有所指:“承讓了。借賢伉儷吉言,日後必不負所望!”

阿奇沒有等到十日之期就上了山,上山之前,他到銀鋪子把那朵銀花打成了一把小銀梳子,什麼表記都沒有嵌,裝到一個簡陋的紅漆柳木首飾盒裡,當着週四郎的面,大大方方地送給了英姐兒:“當年得你贈梳,今日還你一把!”

英姐兒明白這是阿奇在話別了。她心裡內疚,伸手接過,打開一看,眼圈忍不住紅了,卻笑着伸手把那梳子插在了髮髻上:“總不能你做了狀元還叫你阿奇,我以後就叫你五哥吧!”周家老宅這一代兄弟大排行,阿奇行五。

阿奇面色從容,淡淡笑道:“嗯,那我叫你七弟妹。”週四郎行七。

週四郎每日早起一開城門就隨着董天柱去書院讀書,到了晚間便歸家。他見英姐兒跟着宋先生看邸報,便也跟着學,英姐兒便求了宋先生把上課的時間挪到晚間,夫妻兩個吃過晚飯,便都跟宋先生看邸報,談議時局。

週四郎學了幾日,便跟英姐兒說:“我這一輩子做得最對的幾件事情之一,便是當初勸你拜宋先生爲師!先生的見識,便是老爺只怕也要拜服三分!”從此更加沉穩下來,書院宋先生雙管齊下,筆底文章漸漸厚重起來。

忽忽一年半過去,卻傳來了一個明明算是喜訊,卻讓英姐兒高興不起來的消息。

南安王府郡主沐清年滿十五,議親定給了吳王做繼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