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喝完了嗎?噢!不不不不……別動,放在那裡就好,我會把它們都收走的。”
慌忙地招呼着安吉,四臂猿人大步走上了前來,然後將牀邊矮桌上的藥瓶整理了一下,放回大盤子裡方便帶走。
“謝謝,利,你真好。”
輕輕地扯動略微蒼白的脣,安吉微笑着對此表示謝意。
“不用客氣!你的身體可經不起第二次的折騰,不要把來之不易的生命給隨意損壞了。好好休息,儘快康復起來吧。”
四臂猿人繼續和藹地微笑着,一面端起盤子準備離開了。臨走前,她突然又想起了什麼來,於是回過身子對安吉點頭說:“別擔心,親愛的,你的魔力很快也能恢復的,就像你的生命一樣,奇蹟!呵呵呵……先躺一會兒吧,已經是午餐的時間了,他們會幫你把吃的送過來的。噢,聽說有霜葉南瓜汁哦,我猜你一定會很喜歡的,好好享受你的重生吧。”
“呵呵……謝謝你,利,再一次的。”
當房門“哐當”一聲關好後,房間裡又重新恢復了安靜,令人心緒安寧的。
奇蹟嗎?
或許,真的發生了奇蹟吧……
想到這裡,她不禁輕笑地舉起了手來,拉開衣袖。
陽光下那段白玉似的手臂線條優美,綢緞般細膩的皮膚上光潔無暇,沒有傷痕,沒有圖案,連一丁點淡淡的印子都是沒有的。
印記不見了。
其實不只是手臂這樣,她身體的其他地方也是這樣的。已經仔細地檢查過了,連後背的地方都是認真照過鏡子的,沒有,什麼都沒有。那些印記就像是從未出現過一樣的消失無蹤,不留一點痕跡。
它們,全都消失了,徹徹底底的。
“你們走得還真是時候啊。難道說是有靈性,想要救我一命嗎?呵呵呵……”
她溫柔地輕笑着,將手臂重新埋進被子裡面,望向遠方。
窗外是明媚的太陽,帶着令人舒心的溫馨質感輕輕鑽進房間裡,溫暖着一切。
已經過去半個月了。
離那個飄着華麗寶石的大雪夜,已經過去了整整半個月的時間。而在這半個月裡,安吉總算是從死亡的邊緣上掙扎了回來,逐漸康復,同時也開始理清楚事情的脈絡,所有經過。
哈黎安死了。
而在他臨死的前一刻,那個迷失了本性的哈黎安又傷了她,將她的五臟六腑都貫穿、打碎,幾乎就這樣死去。
可我終究還是活着的,而他,纔是真正的死去了,遺憾痛苦的死去了。
唉……
想起那個新年夜,至今還是感覺隱隱作痛。她沉重地嘆了口氣,將黑曜石般的美麗眼睛閉上。
往事開始走馬燈似的流過眼簾,一幕幕清晰。
老骨,舍農,妖奴樓。
對……之後的她回到妖奴樓了,然後見到了舍農,聽到了老骨的嘶吼聲,還有舍農的哭聲,雪花落地之聲。還有,還有……
一個女人的聲音。
一個憤怒的,瘋狂的,歇斯底里的女人的怒吼聲,不壓於尼洛那樣的狂暴怒吼聲。
而那聲怒吼,彷彿還是自己的。還是從自己的身體裡面所吶喊出來的絕望與痛苦,悲傷與憤怒。
悲憤嗎?
頭又有點痛了,有些難以思考。
她不得不稍微停了一會,然後在喝完大半罐水後才聚精會神起來,將幾日裡的思緒又重新過了一遍。
我,被哈黎安打傷了,幾乎死去。
然後回到了妖奴樓前,遇見舍農和老骨(或許),經歷了生死的掙扎(應該是的),而在這樣的掙扎過程中還聽到了自己的嘶吼聲,癲狂而憤怒的嘶吼(是如同哈黎安那樣的瘋狂掙扎嗎?因爲是一個垂死宿主了,被魘獸的憤怒所控制,在絕望邁向死亡?)。不過,我最後倒是沒有死的,而是還活在伊哥斯帕,呆在了這間澤得殿的治療室裡。
是被什麼人給救回了嗎?當然,應該是這樣的,總不會是我自己活下來的。
嗯……的確如此。
那間奇怪的石室,奇怪的黑色觸角。好像……它們還是插在我身上的?就插進了我的身體裡面,治療我的傷口。可這,又是誰做的呢?
唔……
然後我在腦子中那些奇怪的影像和聲響中醒了過來,無數雜亂的記憶影像……渾渾噩噩的回了妖奴樓,遇見了一個螢,被她的主人所擒獲,想要查驗我宿主的身份,然後又失望於他的料想,失望於印記的消失,然後,然後……
看到了威德……
然後就被關進了拉夏地室裡,整整三天,也並沒有人察覺我身上的傷痛。一直到第四天清晨的驗身時,由於其中的一個程序要將力量傳導至我的全身,無法承受痛楚便昏了過去,醒來時已經過了好久了。好像看見了老骨,又睡了過去,然後等再度醒來時又過好幾天。
大家都說這是一個奇蹟的。
原以爲我必死無疑了,因爲沒了能力的螢總是意味着沒有生的希望,可我,居然還活得好好的。除了沒有魔力以外一切安好,順利地恢復着活力與健康,慢慢復原。
除了,能力無法復原。
變得如同人類一樣了。
我現在,就是一個人類了吧?
想到這個念頭,她不覺又笑了,也不知是高興還是自嘲。
是的,人類。
如同剛來到隱都時那樣的,完全沒有魔力,連一片樹葉都碎裂不了的,普通人類。
這是否和印記的消失有關呢?印記消失,能力消失。究竟是大難後無法癒合的創傷?還是在之前就已經有的變化?
之前……
對。在遇到肯時就已經有徵兆了,消退的能力,漸漸虛弱。
那我,還是宿主嗎?
呵,或許已經不是了?連索克蘭堡的特使都沒有檢查出什麼來,只說我是螢,一個普通虛弱的螢。所以現在才能這樣安然地躺在澤得殿裡,安然地接受着治療。我,真的不是宿主了嗎?
啊……搞不懂,也想不通呢。爲什麼我就不能正常一點,好像來了這個地方之後一切都改變了,一切都變得無法正常了,我……
嗯?老骨。
已經好久沒有見到他了,自從清醒之後就沒有呢。怎麼感覺他好像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好像……也救了我呢?
是他救的我嗎?
頭好痛……想不起來呢。
太混亂了,太複雜……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誰能給我一個答案,誰……
門外忽然傳來了說話聲,聽起來非常耳熟。
“是送去給她的午餐嗎?”
“是的,先生。”
“給我吧,我帶進去就行了。”
“啊……好的,那就麻煩您了,我會在一個時辰之後過來收餐具的。”
“好。”
輕巧的腳步聲,漸行漸遠了。
房門輕輕地被人推開,一個修長而熟悉的身影側身進來,託着銀盤。
“安吉?醒着嗎,今天感覺怎麼樣。”
輕柔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帶着關懷。
安吉微微一怔,隨即點頭回答,一面在心裡下意識地默唸了起來。
最近好像經常見到他呢……
她還在想着,小餐桌已經被他輕巧地在牀上架好了,擺上餐盤。
“噢,或許病人的食物不那麼可口,不過看在有霜葉南瓜汁的份上,我想你今天會有一點胃口吧。”
淡淡地微笑着,他的藍眼睛裡溢滿了波光,像溫柔的湖水。
“啊……好的。”沒有再多說什麼,她拿起湯匙吃了起來,心裡微感異樣。
“你呢,吃過了嗎?”突然想起了這點,隨意問了一句。
“唔……還沒有,剛從七階試煉室裡出來呢。”
“……哦。”埋頭更認真地吃了起來,不再說話,心裡的異樣更甚。
然後在他靜靜的注視下和她略微失神的重複動作中,盤子裡的食物很快的少了,最後見底。
“呵?看來今天的胃口果然不錯啊,吃得挺乾淨的,嗯……我去把餐盤還回去吧,這裡太窄了,礙手礙腳的。”
他說着開始動了起來,很快的收好了,忽然發現安吉的嘴角還沾着東西,便隨手拿起桌上的方巾,輕柔又小心翼翼的幫她擦乾淨了,然後收走整個銀盤,一邊往外面走一邊對她說:“我馬上回來。”
整個過程都發生得又快又自然,但是在安吉的眼中看來卻是詭異又不自然的。她不由得皺着眉頭扶起了腦袋來,一面頗爲好奇地四處打量了幾遍,思索道。
我……死了嗎?來得了另外一個相似卻相反的世界裡面?
她困惑地愣了老半天,終於慢慢放下了手來,望向窗外發呆了。
威德他最近……好奇怪呢。
以前是十幾天十幾天的見不到人,而現在,真的是天天都來,而且一天要來好幾趟的,也不嫌跑着累嗎?還有會幫忙端茶遞水,照顧人,不像以前那樣說什麼掉身份了,真不像是他的風格。
還有,還有……
這幾天以來態度也好得離奇呢,眼神也是的,和善……柔軟……或者應該說是,溫柔?
溫柔?
呵……這個詞用在他身上還真是有些彆扭了,他不是一向都很粗神經嘛。
難道是對重傷患者的特別優待?
還真看不出來,他有這麼體貼……
“在想什麼呢。”
不留意間他已經回來了,隨即搬過一旁的椅子坐在牀前,好奇地問着發呆遠眺的虛弱病人。
“啊?沒……沒什麼。”
她將目光從窗戶外面收了回來,也將思緒打住了。然後爲了化解空氣中些許的異樣感開始說起話來,有一句沒一句的和他隨意閒聊。
“最近試煉得還好吧?”
“還好啊,一直都挺順利的。”
“噢,那就好……我想也是的,你很少能有這麼多空閒時間的,一定是做得很順利了吧。”
“……”
沒有回答,威德只是低垂眼簾注視某個地方,嘴角勾起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呵呵……本來都說好新年就要走了,可是連誕生日都過了我還沒有走呢,還真是世事難料呀。唔,那麼,你還沒有變卦吧?雖然時間是推遲了一點,但什麼時候走應該都是……”
她笑着淡淡的說着,卻又在轉過頭來的不經意一瞥後停住了。威德已經將頭擡了起來,正安靜地望着她。一雙透徹得令人心醉的眼睛裡有着某些東西,那異樣的專注,若有若無的傷感,還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裡面暗流着,隱隱間竟令她有些窒息了。
“你……還要走嗎?”收回了凝視她的目光,輕聲發問。
“唔……嗯。”
“你現在這個樣子,能去哪裡呢?”
“啊?我……”
經他一提醒,的確想起來了。
是的,現在這個樣子,沒有能力的樣子,能去哪裡呢?
不論是自己出去生存還是找西卡,都已經不可能了吧,怎麼這幾以天來都沒有注意到呢?
還真是遲鈍啊。
如此自嘲地想着,她的錯愕表情轉爲啞然失笑了。
“呆在這裡,直到……”威德沒有把話說完,只是眼睛裡面有着某種沉思,深不見底。
於是兩個人都沒有再說什麼了,房間裡開始陷入一種沉寂之中,安靜但卻令人安心的,沒有一絲不和諧感。
是的,最近有他在的時候都很安心呢。身心舒適的,安心感……
很安心……
嗯?
一道耀眼的光芒忽然折射了過來,令安吉先是微怔,跟着便是愕然。
那是!
她的腦子裡忽然閃過一道電流,隨即整個人便像觸了電似的彈了起來,向着一旁的威德撲過去了。
花妖之淚!花妖之淚!
她渾身顫抖地握住了那個透明吊墜,光亮中,它像是一顆巨大的銀水晶般耀眼璀璨,美得那樣炫目。不過這卻不是令安吉情緒失控的原因。真正令她震撼的,是那股力量,那股正順着手掌不斷流入體內的,源源不斷的生命炙熱感。
冥冥中,身體的幾處地方開始發熱了。有某種東西,正在醒來……
天啊……竟是這麼一回事嗎?
她一時間竟愣在了那裡,頭腦一片空白。
“安?安……”
也不知過了多久,耳語般的低吟傳來了。她微微一震,跟着回過了神來,重新注意到自己目前的處境。
右手正緊握着他所戴的項鍊,還是從那微開的領口裡面拽出來的。左手正將手肘撐在他的大腿上,承受她的重量。而她靠他那麼近,額頭幾乎抵到下巴了,微熱的氣息正不安分地拂過她的皮膚,微微發癢。她有些錯愕地擡起了頭來,然後那張精緻的臉孔便近在眼前。分明的輪廓,明朗的眼眸,高挺的鼻樑,迷人的嘴脣……
呼吸有些急促了……
她開始羞愧於自己目前的姿勢,如此的曖昧,實在太不妥。於是想要馬上退回去,坐回原來的位置,可身子卻沒有動,像是失去了控制一般的停留原處,繼續和他保持親近。胸膛裡傳來了陣陣雷動聲,像是某個遙遠夜晚裡的那樣鳴響着,震得她的頭暈,臉頰發熱。
這……這太奇怪了!
但實際上,這還算不上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他也沒有迴避,也就此保持着親近。他就這樣任她靠着自己,默默地凝望。身體似乎有些微顫,帶動長長的睫毛抖動着,像是有千言萬語又像是無法言說。
終於在最後化爲了深深的一閉眼,然後用手輕柔地將她扶回原位,一面夢囈一般的低聲喃喃。
“等我……再給我幾天的時間……”
他說完這些,起身離開了房間。留下安吉茫然地坐在牀上,對於剛剛發生的一幕還有愕然和不確定。
我,誤會什麼了嗎?在他的眼神裡面,似乎有某種不屬於我的東西……
她低下頭去,不再想這個虛無而不實際的問題了。身體裡面還有那種炙熱而強烈的氣息,雖然正在消逝,卻依然能夠感受。
輕輕地再次撩起衣袖來,低眼看去。陽光下,潔白的手臂不再是無瑕的了。而是在曾經有過某個印記的地方,青色微露,漸漸淡去。
答案就是“花妖之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