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窗外的伊哥斯帕也一反常態,安靜得出奇。
今天的伊哥斯帕裡,沒有人試煉魔法,也沒有人做其他的任何事。所有人都身着黑袍,靜靜地聚集到半島最北邊一片寬廣的土地上。那裡,是伊哥斯帕的墓園,埋葬了伊哥斯帕裡歷年來無人領走的亡者。而今天,墓園中又增加了九個新成員,其中包括了一個凍在冰層中的腐朽靈者,還有三個沒有遺體的螢。
“……我們,祭奠逝去的二十九條生命,祭奠這些無辜而純潔的人……”
依格那提亞斯的聲音迴盪在空曠的大地上,深沉而肅穆。在他的周圍,魔法師,學徒,妖奴……緊挨着站滿了。所有人都低着頭,雙手緊扣地放在胸前,神情凝重而悲傷。
安吉站在角落裡,靜靜地凝視着前方的墓碑。她今天很早就趕到了墓園來,爲的就是能儘可能地靠近墓碑。那塊樸素的墓碑上沒有任何的華麗修飾和裝飾品,有的,只是剛鐫刻的短短几句話,還有一個簡短的名字。
碧姬。
沒有姓氏,僅僅只是“碧姬”。而這,也是安吉最初能識得的幾個字之一。還記得剛來伊哥斯帕時,碧姬經常被她的不識字氣得跺腳。在閒暇之餘,碧姬便會教安吉認一些字。其中第一個字便是安吉自己的名字,而第二個,就是——“碧姬”。
可世事總是太難預料。在幾日前的大災難裡,安吉自己再次死裡逃生了,原以爲必死無疑的威德也僥倖存活了下來。可是碧姬,這個倔強而堅強的女子,卻連最後一面也來不及見就永遠地離開了大家。甚至,連遺體都沒有留下,什麼也沒留下。
想到這裡,安吉不禁又感到一絲深深的心疼,眼淚止不住再一次的滑落下來。
碧姬,碧姬……
我以後,也會這樣死去嗎?什麼都不留下,靜靜的離開這個世界……
她無聲地哭泣着,將悲傷融入到更大的洪流之中。人們都相互緊挨,默默地哭泣着,四周還飛舞着不少小仙子。它們輕聲地吟唱亡靈之歌,將這片墓園的哀傷感襯得更濃烈了。
然後,安吉發現了一絲不和諧的音調。
一個清脆卻有些跑調的聲音,嬉皮地合着小仙子們哼唱起了亡靈之歌。當安吉驚訝地尋聲望去時,一個黑髮綠衣的妙齡少女赫然出現在她前方。
那是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女,身着一條華麗但卻單薄的長裙,翹起雙腿,大刺刺地坐在了一塊新立的墓碑之上。她笑靨如花,表情輕挑,與周圍這肅穆的場景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看在眼中是如此的不協調。
而且,她居然還坐在了一塊墓碑上!一塊新亡者的墓碑!
安吉不由得感到一股極盛的憤怒。她猛地擡起頭來,大聲向她喝道:“喂!你在幹什麼!下來!”
也就在這時,周圍的人忽然都驚了一下,齊刷刷地朝安吉看了過來。
“喂!安吉……你在做什麼?安靜點!”
“安吉!”
“在幹什麼啊!也不看看場合!……”
周圍的人都不約而同地怒視着安吉,並在忿忿地埋怨她之後繼續低下頭,默默祈禱。所幸她們離依格那提亞斯還有點距離,纔不至於將整個場面都給打亂了。
安吉一面怯怯地住了口,一面吃驚地看向前方,看着墓碑上的那名少女。
他們都看不見她?看不見她?!
少女還是穩坐在上面,用她那跑調的嗓音繼續吟唱。看她那愜意的樣子還真像是在唱着某支讚歌,而不是這沉重的墓歌。
最後,她終於覺得無趣了,便停下來看向安吉。就在她轉過頭來的一瞬間,她那臉上原本輕鬆的表情就全然不見了。有的,僅僅是一種異樣的嚴肅,嚴肅得讓人壓抑。
“你,真是你。一開始我還以爲自己感覺錯了……”
少女說着從墓碑上跳了下來,然後穿過人羣朝安吉走來。
“你來做什麼?想挽回些什麼?哼哼……沒有用的,沒有用,一切早已經結束了……你,還是趁早回去吧,回到卡亞那,在那裡度過你孤獨的餘生吧……”
什麼?
卡亞那!
安吉的心猛地震了一下,所有關於宿主的一切又重新涌進了腦海中。
這些天來,她一直都在拼命地逃避,拼命地遺忘,多希望那日所見所聞的一切都只不過是一場噩夢,只要夢醒來就會結束。可是,可是……
這一切,終究還是逃避不了嗎?
就在安吉努力地思考着要如何進一步與她溝通時,那少女忽然漂了起來,浮在了空中。
“唔……多少年過去了,我還是這麼討厭你啊,呵呵呵……”
一陣風吹過,少女徹底地消失在風中。墓地上,只有縈繞不斷的墓歌和人羣中深深的悲哀。
*** *** *** ***
“可以走了嗎?塞巴迪昂大人。”
伊哥斯帕的大門旁,塞巴迪昂在靜靜地回望着身後。他沉默地看了很久,直到隨從的問詢聲響起纔回過了神,然後低聲說道:“走吧。”
“等等!塞巴迪昂!等等!……”
遠處,忽然出現了一個人奔跑的身影。他在大聲地呼喚着,並不時地揮動手裡的東西。
塞巴迪昂愣了一下,然後就停在馬車前仔細地觀望起來。最後,他看清那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黑髮男孩,大約十五六歲的年紀,應該是個低年級學徒。
當男孩喘着粗氣跑到他面前時,塞巴迪昂看着那張陌生的臉,疑惑地問道:“請問,你是……”
“威……德……威德.道爾頓……”
威德彎着腰,一面喘着大氣解釋到。
“道爾頓?難道,是道爾頓祭士的……”
“你不用管我是誰,我是誰並不重要。”
不等塞巴迪昂說完,威德打斷了他。他看了看塞巴迪昂身後跟隨的隨從,又看了看塞巴迪昂,然後神情凝重地說:“我可以單獨和你談談嗎?這件事……對你很重要。”
“對我?”
塞巴迪昂感到有些意外。他微微皺起眉,困惑地看着威德,但最後還是輕笑着點頭了。
“好啊。這邊請。”
他倆避開了所有人,慢慢走到一處隱秘的樹林裡。看着這個嚴肅得有些老成的男孩,塞巴迪昂不由得微微地笑了出來。
“你沒去參加伊哥斯帕的聚會,就是爲了趕來和我談事?看來,這件事一定是很重要了。”
“當然。”
威德沉靜地回答着,站到了塞巴迪昂的對面。他將手裡的深棕色信封遞給塞巴迪昂,然後略帶憂鬱地輕聲說道:“她給你的,你的……朋友。”
“朋友?”
塞巴迪昂反問着接過了。他一邊小心地開啓着獸皮的信封,一邊頗爲困惑地問:“我的朋友?是哪一位呢?在伊哥斯帕裡……”
突然,就在塞巴迪昂看見信封裡東西的一剎那,他呆住了。他的手裡拿着一卷奇異的紙張,但在威德的角度卻看不清那上面究竟寫着什麼。
“這是誰給你的?!”
塞巴迪昂的臉上寫滿了疑惑與驚異。眼神,也嚴肅得有些凝重。
“努亞波塔。她的名字叫努亞波塔。”
“努亞波塔?”
塞巴迪昂有些困惑。
“我並不認識這麼一個人呢……”
他微皺着眉,低頭沉默了好一會兒,像是在思索着什麼。片刻後,塞巴迪昂又重新擡起頭來看向威德,然後,用很認真的口吻說:“替我保密好嗎?今天的事。也請你轉告,努亞……波塔?請轉告她,不要把這件事……”
“她不會說出去的,一定不會。”
威德打斷了她,慘然一笑。
“就算她想說,也沒人能聽得到了。她……已經死了……”
“死了?!”
塞巴迪昂驚了一下,有些愕然。
“已經……過世了嗎?我很抱歉……”
一陣微風吹過樹林,將滿樹的枯葉吹得沙沙作響。細碎的聲音迴盪在安靜的樹林裡,顯得很是寂寞。
“那麼……她的墓地在哪裡呢?或許我應該去看看她。”
塞巴迪昂一邊說着就將信封重新封好,裝回了懷裡。對面的威德看着他,眼中浮現了一絲欣慰。他輕輕地勾起一個笑容,然後轉頭看了看墓園的方向,喃喃道:“恩,你的確應該去看看她呢……她一直那麼想你,即使是走了,也一定很希望兒子再看她一眼吧……”
寂靜的樹林將威德的低語聲襯得那樣的清晰。它就像是一聲巨響般炸在了塞巴迪昂的心裡,而他的動作,也忽然間因此定格了。
“你……說……什麼?”
他呆呆地看着威德,聲音微顫。
“啊,沒什麼,我只是……只是……”
威德言辭閃爍地別過了頭去,像在痛苦地掙扎着什麼。但在片刻後,他的眼神忽然又堅定了起來,然後轉過頭來,認真地看向塞巴迪昂。
“她真的很想見你,塞巴迪昂。她真的……真的很想再看看……她的兒子。”
霎時間,塞巴迪昂的臉抽搐了,整個人也像雷擊般地僵在了原地。
“兒子?你說兒子?”
他驚駭地看着威德,臉色慘白。四周的一切忽然變得更安靜了,安靜得如同死去一般,令人窒息。但在短暫的停頓後,塞巴迪昂的表情又由震驚轉爲了平靜,繼而變得冷漠。
“你在說什麼?我沒有母親的,沒有。”
他冷冷地說着,轉身朝遠處的馬車走去。
“塞巴迪昂……”
威德怔怔地看着塞巴迪昂,有些語塞。他想說點什麼,可塞巴迪昂只是快速地走開,一面低聲說着話。那聲音冷漠而沉靜,沉靜得就如鏡湖一般,就如同,他剛剛什麼也沒聽到一般。
“我沒有母親,威德,我只是一個孤兒,一個沒有任何親人的孤兒。很感謝你今天來特意跑一趟,但是……以後,請你注意多自己的言行,不要再像今天這樣隨意地臆斷他人的隱私,這可不是一個出身高貴的大家族少爺應有的作爲。好了,大祭士大人還在等我呢,告辭。”
甩下這段冷冰冰的話後,塞巴迪昂大步流星地離開了樹林。寂靜的林子裡只剩下威德,帶着滿腔的憤慨與悲涼,木然地站在原地。
“塞巴迪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