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紫嫣倚在欄邊看斜陽,不遠處一株杏樹,幾片盛開的花瓣悠悠然凋落下來散在青石路上。
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東風不用媒。
嫁與東風不用媒。沈紫嫣心有所感,幽幽地嘆了口氣。
一個散漫無羈的聲音從後面傳過來,帶着淡漠的戲謔道,“李安然一個回趟家也倒了大黴的人,有那麼好嗎?不就是,人長得帥點,武功好點,愛笑一點,有什麼了不起呢?”
沈紫嫣猛回頭。
一位四十歲上下的中年人,穿着粗布青衣,身材頎長消瘦,面容出奇俊朗,一雙眼睛雖是單眼皮,但幽深清澈,一笑起來,好像一江秋水揉碎萬點星光,讓人目眩神疑。
沈紫嫣疑惑道,“閣下是?”
青衣人看着沈紫嫣的臉,嘆息道,“嘆浮雲,本是無心,也成蒼狗。想當年那病得要死的小丫頭,竟然也長這麼大了!”
好像和她頗有淵源,沈紫嫣疑惑地望着他,青衣人的眼裡突然流露出濃重的憐惜和傷感,嘆氣道,“你自小就體弱多病,半死不活,沈復能將你養這麼大,真是花了不少的心思啊!”
沈紫嫣後退一步,對青衣人道,“你,你是什麼人?”
青衣人突然笑了,反問道,“我是什麼人?”說完看了沈紫嫣一眼,狂性大發,仰天長笑,疾走道,“我是什麼人!是啊,我是什麼人?沈復!沈復!我是什麼人啊!”
青衣人快步步入廳堂,如入無人之境。沈紫嫣奇怪之下,跟隨而入,卻見爹爹慌張地奔出來,見了青衣人,一下子跪倒在地,抱住青衣人的腿,老淚縱橫道,“少主人!你終於回來了!少主人!”
青衣人仰天閉目,長嘆道,“少主人!這天底下哪裡還有什麼少主人!你怎麼還跪我,我是你的什麼人啊!你們沈家的少主人,不是早就已經死了嗎!”
沈復道,“少主人!你總算回來了!當年並不是您的錯啊!”
青衣人道,“不是我的錯是誰的錯,活在這世上的誰還有錯!”
沈復抱着青衣人的腿哭道,“少主人,都十多年了,你怎麼還是這樣!那件事都是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啊!”
青衣人道,“是天意弄人!”說完轉臉看向沈紫嫣,對沈復道,“你告訴她,我是她什麼人!”
沈復一愣,忙拉過沈紫嫣道,“紫嫣,快,快叫爹,他是你的親爹爹啊!”
沈紫嫣驚駭,頓時覺得血氣下褪,腦子一聲炸,踉蹌後退了一步,倒下。
青衣人見了,手足無措地抱着沈紫嫣,急道,“紫嫣!紫嫣啊!沈復,紫嫣這是怎麼了,她到底怎麼了!”
沈復連忙搶過沈紫嫣,將她抱進臥房平躺着放下,喝令小童端來溫熱的泉水,爲沈紫嫣服下一粒藥丸,掐住她的人中,輕輕捶打她的後背。不多時,沈紫嫣幽幽轉醒過來。
青衣人緊張兮兮地在牀前,抓着沈紫嫣的手柔聲道,“紫嫣你醒了,是我嚇到你了嗎,爹不是故意的!”
沈紫嫣驚慌地望着沈復,並不正視青衣人。沈復瞧這情形,拉着青衣人道,“少主人!我們先出去,讓紫嫣好好靜一靜,休息一下。”
青衣人說。看着沈復和青衣人向外走,沈紫嫣對孤身一人突然很恐懼,開口喚道,“爹!你不要走!”
沈復和青衣人同時回頭。看着單薄無助的沈紫嫣,青衣人對沈復道,“紫嫣在叫你,我,我先去外面等。”
沈復無奈地看着他出去,走到沈紫嫣身邊坐下,沈紫嫣一下子撲在了他的懷裡,哭道,“爹!”
沈復擁着女兒,落下淚來。
沈紫嫣道,“爹,我不是你的女兒嗎?”
沈復哽咽道,“孩子,這事我以後慢慢和你說,你先調養身子,本來身子就弱,這樣急火攻心可不行。”
沈紫嫣執意道,“爹你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爲什麼你說那個人是我爹,而你,還那麼怕他?”
沈復道,“孩子,少主人是江南沈家的獨生子,名喚沈霄,當年是武功很好名滿天下的美男子,精曉音律,曾有沈郎玉簫天下絕唱的美譽,只是,性情孤傲,瀟灑不羈了一些。”
沈紫嫣根本聽不進去這些,搖頭道,“爹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我怎麼,怎麼會是他的女兒?”
沈復有些爲難,沈紫嫣見他吞吞吐吐,遂一下子緊緊抱住他,說道,“那我不要聽了,我不知道什麼沈家,什麼沈霄,我只要你這一個爹爹,我只有你這一個爹爹!”
沈復的淚縱橫而下,對沈紫嫣道,“這不行啊,孩子,這怎麼使得?這使不得!”
半彎的明月從竹影裡淡淡地升起,世界朦朦朧朧的,沈紫嫣牀頭的杏花一瓣瓣輕盈無聲地落。
沈紫嫣突然很想逃離這裡,她突然很思念李安然,她內心一遍遍激盪着一種衝動,她想衝到李安然的懷裡,央求他帶自己走,不要讓她留在這個地方。
曾經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一個曾經只有鮮花和慈父的地方,突然因爲一個陌生人的到來,變得陌生,變得讓人難以忍受。
她長這麼大,去過的最遠的地方,就是菲虹山莊,見過的陌生人,屈指可數。外面的世界讓她恐懼,除了李安然,她不知道去找誰。
可是她不敢去找李安然。她都可以想像,就算見到了李安然,李安然肯定是勸慰她一番,然後送她回來。
剪不斷,理還亂。沈紫嫣將花瓣用力地捏碎,流出水來。
她聽到悠揚流動的簫聲。
就像溫柔明亮的月光,就像溪水在空谷中婉轉的流淌。
讓人的心漸漸超脫塵俗,風過水無痕,淡淡歡欣。
青衣沈霄正沐浴在月光裡,溫柔地望着沈紫嫣笑。
他的眼睛晶晶然溫柔的注視,衣襟上沾惹了落花,手中拿着一枝青碧的玉簫,風度說不出的風流飄逸。
沈紫嫣看着面前的人,恍若夢境。
他走到沈紫嫣面前,端詳着女兒完美無瑕的面容,就恰似記憶中,亡妻那永不曾消褪的容顏。
他伸手撫着沈紫嫣的頭,手指從女兒柔亮的青絲中滑過,語氣是充滿寵溺的輕柔,他說,“你是在怪爹嗎?爹也恨自己。這麼多年了,一直都不能釋懷,我已經十七年沒有吹簫了,玉簫的聲音,我都快忘記了。”青衣人的聲音突然有一點顫抖,他嘗試着喚道,“紫,紫嫣,我的孩子。”
濃重的陌生的男子氣息,讓沈紫嫣遲疑,他,他是我的爹爹嗎?親爹爹?
沈霄淺淺地嘆了口氣,說道,“這麼多年,我沒在你身邊。卻是無時不在心裡想着那個半死的孩子,而你,已經長這麼大了,……”沈霄的淚奪目流下,哽咽道,“當年都是爹的錯,爹對不起你,你不要恨爹,爹也是愛你的,紫嫣。”
沈紫嫣不知爲什麼,竟然隨他流下淚來。沈霄見了,笨手笨腳地爲她擦淚道,“別哭,紫嫣你別哭,是爹不好,惹你哭,你不要哭,夜裡有風,會生病的!”
他的聲音惶恐而關切,幾乎帶着討好的殷勤。沈紫嫣只覺得心窩一暖,“哇”地一聲撲在青衣人懷裡,熱淚洶涌而下。
沈霄抱着女兒,一邊流淚,一邊撫慰,一邊問,“乖,你肯認爹了嗎?紫嫣?”
沈紫嫣不說話,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情緒從何而來,這個男人在自己的身邊一旦溫柔小心地說話,她就無來由地覺得委屈,無來由地想哭,任性得像是一個孩子。
夜深了,沈霄還在遠處徹夜地吹簫。那是她從未聽過的,曼妙的韻律和音色。
沈紫嫣不曾眨眼,躺在牀上,靜靜地聽了一夜的簫。
清晨的陽光射進屋裡,小童挑簾進來,換好暖暖的炭爐,燃好昂貴的龍涎香。
沈紫嫣白玉般潔淨的臉上尚殘留着昨夜的淚痕,她似乎懂了,那個徹夜吹簫的男人內心的苦楚和他難以言說的內斂的情懷。
她起身洗了臉,簡單的梳妝,披了一件華美的紫色錦袍,去了後院的花園。沈復正在和沈霄在石桌上喝茶。
看見她過去了,沈復微笑着招呼。沈霄則擡頭,慈愛地望着她。
沈紫嫣對他會心一笑。
沈霄喝了口茶,脣角不羈地上揚,露出一個略帶調侃的笑容,對沈紫嫣道,“你暗戀的那個臭小子,今天一大早就離開菲虹山莊,去江南了!”
沈紫嫣一驚,詫異道,“去江南?他,不是在養傷嗎?……”
沈霄笑得依舊燦爛,說道,“他的確走了,而且,可能再也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