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果又夾了一筷子酸筍放進玄塵碗裡,鎮定自若地說道:“每個人,哦,不,是每隻鬼都有自己的行事準則,佛子大人又何必以自己的規矩,將所有人都框在其中呢?”
玄塵:“你這是混淆視聽,陰陽有別的條例並非貧僧定下的。”
唐果拿着個素菜包子,耷拉着眼皮,淡淡地說道:“佛子大人可曾想過鬼城爲何能存在?”
玄塵陷入漫長的沉默中。
他聽過鬼城的傳說,唐酥當初成爲鬼王后,將長楹府裡的敵軍全部殺了,獲得了長楹府枉死的幽魂信仰,成爲了人間鬼神。
天道是允許她存在的。
她的存在的理由,就是陰魂可以向活着的人復仇。
但這隻僅限於願意接受麟磬鬼王庇護的陰魂,不屬於麟磬鬼城的陰魂向活着的人下手,肯定會被正道誅殺,或則是地府的鬼差追捕,在這夾縫中生存。
……
唐果見他大概是懂了,一手拉過他的手腕,將素包子塞進他手裡:“嚐嚐看,這包子做得倒是非常不錯,裡面的素餡用料十分新鮮,我也是好久沒有嘗過這般鮮香的食物了。”
常清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唐果拉着玄塵的左手,感覺這位鬼王真的是非常……大膽。
佛子身具佛骨,一般的鬼怪都不敢靠近他的身邊,就算鬼王有佛性,能得到佛祖的少許護佑,但她終究是隻鬼,不是人,靠近佛子對她只有害處,沒有好處。
唐果對此倒是不在意,觸碰玄塵的確會讓她有些不舒服,但是也不是不能忍受。
更何況她也不是要天天抱着他,偶爾接觸一下,還是沒問題的。
……
玄塵看着手中白白胖胖的包子,下垂的視線落在手腕上那幾根蔥白的手指上,她指尖的溫度像冰,彎起的眼角像冷月,但揚起的笑容卻像冬陽,溫度不高,卻能驅逐黑夜,重啓黎明。
她的手很快脫離,拿起筷子後又開始進食。
常清將盛好的白粥往玄塵面前推了推,低聲道:“小師叔,粥快涼了。”
唐果叼着包子,吃了口酸筍眯起眼睛,小鎮上空的日光慢慢破開霧靄,穿到了原木色的舊窗前。
玄塵低頭咬了口包子,安靜地用餐,他這個樣子動靜皆宜,猶似墨畫中芝蘭溫雅的貴公子,若不是那顆鋥亮的光頭,說是流落在外的皇室貴胄,她也是願意相信的。
唐果喝掉最後一口粥,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菸灰色的舊帕子躺在她掌心,一道潔淨術甩過去,帕子又恢復乾乾淨淨的模樣。
常清看了眼那塊帕子,很舊的顏色,上面繡着金線地涌金蓮,栩栩如生。
他感覺……有點不太搭,就那株地涌金蓮和帕子的用料。
唐果攤開手道:“給我吧。”
玄塵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她。
唐果張了張手,揚起下顎:“蛟鈴。”
玄塵這才發現自己剛剛將蛟鈴掛在手腕上,但是動作間皆沒有聲響,他便忘了。
從手腕上將蛟鈴取下,他遞還給她,歉疚道:“貧僧剛剛……”
“沒事。”唐果打斷了他的道歉,將蛟鈴重新系在腰間,托腮道,“你不是想知道我爲什麼放任那隻魅鬼去報仇嗎?這幾日要不要跟我同行?”
玄塵遲疑了幾秒,微微頷首:“可。”
常清扭頭看着唐果,問道:“唐姐姐,包吃住嗎?”
唐果被逗樂了:“你們佛門出門不是可以化緣嗎?還蹭我的?”
常清不好意思地撓着後腦勺,羞澀道:“我和師叔的盤纏不多了,上官施主請小師叔除祟,答應付三百兩報酬……”
唐果啞然失笑:“合着,我要賠償你們的損失費啊?”
玄塵看了常清一眼,低聲呵斥道:“常清!”
常清頭皮一冷,立刻縮了縮脖子。
唐果見狀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好啊,我給你們造成損失,之後再幫你們找一單生意,讓你們賺回來。”
常清直直地看着她,驚喜道:“真的呀?”
“嗯,我是鬼王嘛,一言九鼎的。”
唐果收回了手,看向玄塵緩緩說道:“可用完早膳了?”
玄塵放下筷子,點了點頭:“嗯。”
常清飛快地將白粥倒進嘴裡,然後拿走了盤子裡最後一隻包子,笑得一臉可愛:“我也吃好了,唐姐姐。”
唐果被常清“姐姐長,姐姐短”叫得心情舒暢,捏了捏常清的小臉,感慨道:“常清真可愛,這得吃了多少可愛多啊……”
常清將臉從她的魔爪中拯救出來,往玄塵身後挪了挪,探出頭看着唐果道:“別捏我臉,師祖說了,小和尚的臉不能給女施主捏。”
唐果忍俊不禁,笑得花枝招展,伸手扶了扶額角:“不給女施主捏,可以給男施主捏嗎?”
常清有些糾結,看了眼玄塵,低聲說道:“師兄們有時候欺負我,會捏臉。”
唐果:“……”
這可真是個小可愛。
玄塵看着唐果探着身與常清說笑,眉頭壓了壓,脣角抿成了一條直線,隱有些不開心。
他其實也說不上來爲什麼會不開心,只是覺得她的輪廓、表情,還有氣息,之餘自己都格外熟悉,好像很久很久之前便熟識,他應該是瞭解她的,的確喜歡笑,喜歡逗弄別人,但不是眼前這張臉——鬼紋黥面。
“唐施主打算去哪兒?”玄塵捏着檀木佛珠禮貌地問道。
唐果站在他身前,微微偏首笑盈盈地說道:“那隻魅鬼暫時還不會對上官老頭下手,所以我們待在德裕鎮也沒什麼事,我估計那老頭會派人來接你入府,你既然已不打算插手我鬼城之事,那麼最好便不和他扯上關係。我們這兩日先離開德裕鎮,去下面的元齊村看看,如何?”
玄塵稍稍愣了一下,遲疑地問道:“唐施主爲何要去元齊村?”
“聽說,那裡也有一隻厲鬼。”
唐果笑得一臉神秘,雖然沒人請她去除祟,但原劇情中有說過,青山派小道君裕策就是爲了元齊村的厲鬼,這才撞上了女主饒尹要嫁給宋舉人,由此牽連出一系列的狗血虐戀劇情。
玄塵點了點頭:“可,唐施主帶路。”
唐果手中拿着那把破破爛爛的鐵劍,帶着玄塵和常清出了客棧,她停在橋岸的青石板上,低頭看了眼深入水中的青石臺階,向一旁的烏篷船家招了招手。
“船家,元齊村去嗎?”
蹲在烏篷船頭正在洗竹簍的老叟立刻應道:“去的,姑娘稍等。”
玄塵立在她身邊,垂眸道:“唐施主,我們的盤纏路上用完了……”
唐果看着他微紅的耳尖,搖搖頭道:“我帶你們去,自然是我付路費,佛子大人無需爲這些俗物操心。”
常清拉着玄塵的衣袖,小聲誇道:“小師叔,鬼王大人真是隻好鬼……”
玄塵:“……”他怕是沒見過唐酥一口吞一隻厲鬼的樣子。
他十五六歲的時候,在佛宗大會的試煉之地可是見過的,白衣輕紗從滿是陰煞的絕地中穿過,不染片塵,她裙襬腳邊、走過的黑土上,皆是緩緩綻放的優曇花,花開剎那,萬鬼哭嚎,花落頃刻,厲鬼噤聲。
除了先天六道劃分時,劈開了郢都鬼城,這茫茫人間,也就只有她一個鬼王能自由行走。
鬼王是隻好鬼,這怕是此世間最可笑的讚美。
……
船家將烏篷船撐到岸邊,三人陸續踏上小船,常清是最後跳上來。
他腿短,跳到船上的時候,讓小船左右搖晃起來。
唐果被沒防備,身形踉蹌了一下,險些翻到進河裡,一隻柔軟的手托住她腰肢,那隻手有些硌人,掌心貼着的是一串檀木佛珠,一顆顆被盤出包漿的珠子,硌腰。
“小心。”
玄塵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她單手抓着他的手臂,回首去看他的臉,只看到線條優美的下顎,和修長的脖頸,以及圓潤漂亮的喉結。
“謝謝。”
唐果柔韌的腰肢扳回了傾倒的上半身,腳下微微用力,船身頓時穩定下來。
她脣邊染笑,轉身垂眸謝過,目光落向掛在他左手虎口的佛珠,散發着淡淡的佛光,灼傷了她腰肢左側。
玄塵回頭看向發現自己闖禍的常清,訓斥道:“下次不可如此莽撞。”
常清垂首認錯:“是,弟子知錯。”
唐果走到船頭,拉了一張小凳子,斜靠在烏篷船艙邊,回頭問道:“佛子大人,要不過來坐?”
玄塵坐在船艙內,搖了搖頭。
唐果也不勉強,看向常清笑得一臉柔和:“小和尚,那你過來坐。”
常清下意識地看向玄塵,唐果在玄塵開口前,便絕了他開口的機會:“小和尚,做人要有主見,不能事事都聽你家小師叔的。你家佛子大人固然地位超然,但他也沒在世間歷練幾回,你不如跟我坐,我給你講講遊歷趣事,也好過你跟你家小師叔那個悶油瓶子兩相對坐,卻又一路無言。”
玄塵清淡的目光掃向她:“……”
悶油瓶子?說的是他?
這女鬼,怕是沒接受過佛門聖子的毒打!
常清覺得脊背發涼,但是他第一次外出,雖一路上和玄塵歷經了些事情,但玄塵的性格太沉悶,話少,只有在他問得次數多了,纔會開口給他講一些道理,但他其實有時候聽不太懂。但鬼王大人卻不一樣,她話多,而且相處起來也沒壓力,甚至還頗有些親和力,他當然是非常喜歡的。
小和尚也沒有偏見,畢竟世間妖魔鬼怪太多,也不能一概而論。
所以他看了玄塵一眼,低聲道:“小師叔,那弟子……過去坐坐?”
玄塵:“……”
這才認識多久,就被女鬼拐了!
“去吧。”
玄塵無奈,只得低低嘆了口氣。
抽空一定要教教常清了,孩子雖然長大了,卻不知道防火防盜防女鬼,以後怎麼獨自出來歷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