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長離的話,棲真子一時無語至極,他張了張嘴,想要解釋些什麼,可隨即,他就聽到了宜綣的話,只能悻悻然的閉上了嘴。
宜綣看着長離這熟悉的,爲難人的姿態,久遠的記憶,也從他的心底浮起。他與棲真子一樣,也露出一個悻悻然的笑容來,然後語調透着一絲心虛的說道:“尊者,好久不見了。”
長離冷淡的眼風掃過他,讓他下意識的繃緊的心神,他聽到長離說道:“噢,有多久?”
長離的姿態也十分的閒適,閒適的宛如半空中輕悠悠飄蕩着的浮雲,透着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他道:“久到讓你忘了清玄二字是誰傳下來的?”
宜綣心裡頓時一咯噔,眼中的心虛也更深了,他苦笑了一聲說道:“尊者,這確實是我之過。”
長離擡手止住了他欲彎腰行禮的動作,也止住了他那大段大段的解釋,他直接道:“你打算如何?是想要保住‘清玄’,還是‘明真’?”
‘明真’代表着的是他心底最深的寄望,以及最悔恨的痛苦,而‘清玄’代表着的則是一場機緣,與新生。他最放不下的是‘明真’,最不願觸及的,則是‘清玄’。
當然,還有另外一部分原因是因爲‘清玄’出自於長離。
而其他的站在一旁的清玄明真道的人則是莫名其妙的聽着這兩人的對話,唯一能聽懂一些的就是蘧華。
雖然面上表現得很平靜,可蘧華還是震驚於宜綣與長離說話時,那下意識後退一步的姿態,以及長離那理所當然的模樣。
宜綣再聽到長離的話之後當即一怔,他眼中閃過許多掙扎,其實他一直知道,自己應該從那一場虛無而又苦痛的夢境中醒來,可真當他決定舍下羈絆了自己數千年的苦痛時,他又無力割捨,畢竟,自己是那一段歷史,那些人曾經存在的,最深刻的證據。
他想要大步往前走,卻總被往事勾的停留在原地,無力掙扎,所以哪怕過了這麼多年,他依然維持着原來的模樣。
長離並非是聖人,也不是佛陀,他不想渡盡天下受苦受難之人,所以哪怕是在多年前就已經知道宜綣爲什麼所困,他也依然沒有插手,畢竟這是宜綣自己的人生,只能他自己走。
當然,當年他贈與宜綣一絲太微真焱,實則是給了他另一個選擇的機會。
若宜綣選擇以器靈之身執掌太微真焱,那他未必沒有一窺天道的可能。而若宜綣選擇重新化爲人身,他也有了可以努力的方向。但說到底,無論是器靈還是人身,都要宜綣自己去把握。
此時,見到這個隔了久遠時光的故人,長離依然是一副淡漠悠遠的模樣,他道:“這是難得兩全,你太過貪心,自然什麼也得不到。”
宜綣眼中閃過一絲苦痛之色,數千年的傷疤就這樣被揭開,他縱然沒有當場失態,也回憶起了許多不太美好的事情,所以當場露出了這副模樣。
場面一時間陷入了凝滯,長離卻沒有多顧及清玄明真道衆人的心情,他揮了揮手,立即便有幾個長相妖嬈美麗的母狐狸走上前來,將棲真子帶了回去。
棲真子眼巴巴的看着他這些同門師長,眼中滿是渴求,可這些師長在宜綣沒有發話的時候都不敢妄動,只能不停的用眼神示意跟在宜綣旁邊的蘧華,可蘧華卻也露出無可奈何的神色來。
最後,好不容易升起了一絲希望的棲真子就滿是痛苦的被帶下去了,繼續他百年的煉心之旅。
長離轉過頭來,對着宜綣說道:“想好了?”
他眉目間滿是淡然,好像對這件事情完全不在意,可對他的性情有幾分瞭解的宜綣卻是知道,長離確實對這些小事不太在意,可若是真正該在意的人也如同他一般忽略此事,他就會讓那些真正該在意的人深切的記住,到底什麼事能忽略,什麼事不能忽略。
大日西斜,豔紅的雲彩鋪了滿天,還帶着幾分灼熱的風遊蕩在天地之中,讓這份天地都多了幾分雋永的色彩。站在雲彩下的人各有所思,渺遠的神念伴隨着逐漸走向清涼的風,一同瀰漫在安靜的狐域。
這時,就聽見宜綣說道:“我既想要‘清玄’,又想要‘明真’,那我該如何?”
長離側過頭看他,上調的鳳眼無悲無喜,他道:“你有本事拿得起?”
宜綣嘴角抽搐了一下,他道:“若是拿不起,那我便將這兩者都放下。”
長離點頭,不再談論這件事。
他看着這浩浩蕩蕩的一羣人,眼神平靜而淡漠,卻讓被投注視線的這羣人心裡一緊。這時,就聽見長離說道:“你們走吧。”
聽到這話,宜綣似乎想要說什麼,卻又礙於長離的態度,生生的把話嚥了下去。
看着這羣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弟子,他心底又忍不住鬆了一口氣,好歹保住了他數萬年來創下的家業。
他想着,既然長離不在意這一羣弟子,他也就不故作大方的將老祖的名號讓出來了。他對着長離一行禮,就打算轉身離開的時候,就聽到長離雲淡風輕的話語傳來:“與我無關的事,我懶得管,不過,用了我的東西,我可不會輕易的放過。”
還以爲能夠輕鬆的混過關,沒想到在這裡等着他,宜綣非但沒有被爲難的忐忑感,心裡反而透着一種果然如此的輕鬆感,可儘管如此,他還是語調艱難的說道:“不知尊者想要如何?”
長離嘴角微微翹起露出一個有些涼薄的笑容來,他道:“以物易物是爲商,不問自取是爲賊,若是賊子,我親自出手送他迴歸天地,若是商者……”
他沒有將話說盡,可聽到的人都知道話中的意思,也毫不懷疑,他真的能夠做得到。
在見到這個人之前,他們以爲這是一位滿心戾氣,或者說是威嚴深重的大妖,亦或是一位恍如天人,一舉一行符合天道的大能。
可真的見到長離的時候,他們覺得,他們的猜測都中了一點,或者說是都不太對。
眼前這個人眉目間沒有展現絲毫的戾氣,可他在看他們這些人的時候,卻透着一種毫不在意。
他站在那裡,就逼的衆人不得不收斂自己的鋒芒,這樣就顯得他自己威嚴甚深,可對於這威嚴,他自己又好像毫不在意。
他神情淡漠,彷彿融入這天地之間,卻又好像天地也不能對他限制,哪怕一分一毫。
真是一個奇怪的人,或者說是大妖。
現在,他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們非但沒有感覺驚喜,反而有一種理所當然的感覺,但同時,一種生命不被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惶恐,又浮上了他們的心中,讓他們的道心的開始動搖。
按理說,這樣一羣修爲深厚,道心穩固的修真者不應該露出這副模樣,可現在他們身處的地方,是前幾日才引得整個天地大震,道蘊起伏的狐域,在這裡,他們的‘道’被本能的引動,以至於在不自知之時道心不穩。
這既是一場劫難,也是一次機緣。
看着面前這位祖宗那一雙雖然淡漠,卻透着不容置疑的眼睛,宜綣深深的頭痛了,他問長離:“敢問尊者想要我等如何?”
難道是留在狐域給這羣狐狸打一百年的工?如果他真的這樣做了,那清玄明真道就徹徹底底的成爲了一個笑柄,只怕今後無法在衆仙門中立足。
其實他心裡也奇怪的很,爲什麼長離這一次轉世會化身爲狐族,可是礙於長離的威嚴,他不敢直接問罷了。
長離倒還真沒起過這個想法,他留下清玄明真道當然做什麼,給他添麻煩嗎?他可不打算稱霸天下,現如今的狐域就已經足夠,何必再沾染許多是非?
其實他並不是真正的缺什麼,他只是不想讓宜綣一點代價都不付出就拿着他當年留下的一些東西。最終他還是提出了一些苛刻的要求,只不過這些要求雖然會繞宜綣爲難,卻也不會爲難到哪裡去。
到了要離開的時候,終於鬆了一口氣的衆人就打算馬上離開,可在這時,一道意外的聲音突然響起:“我想要留在狐域,不知尊者可否應允。”語氣出乎意料的謙和,完全沒有少年人的桀驁與傲氣。
長離轉過頭去,看向突然發出聲音的蘧華,沒有問她爲何要說這句話。可宜綣確是瞬間懂了,他長嘆了一口氣,然後說道:“蘧華,不必如此。”
蘧華目光堅定,沒有露出絲毫的退意,他看着長離,彷彿在等他做決定。
蘧華之所以會說出這句話,是他想要助宜綣,徹底的了斷這一番因果,讓清玄明真道能夠真正的歸屬於宜綣。
至於他自己的仙途,若真就此了斷,那就了斷吧。這一世有這一世的機緣,下一世有下一世的未知,他行走在此世,想憑本心行事,不想計較許多。
雖然年紀尚輕,可蘧華卻完全沒有棲真子那一份莽撞與天真,他知道縱然是宜綣已經作出了補償,可補償與懲戒從來都不是可以相互取代的東西。
宜綣已然付出了代價,但長離會給予的懲戒也不會少。就如同偷了錢財的人,除了要給予失主補償以外,還會受到官府的懲戒。賠償是爲了彌補失主的損失,而懲戒則是因爲惡本身。
蘧華留下來,就是想要代宜綣受過,哈哈,這很可能會斷絕他自身的仙途,可誰讓他是宜綣的嫡系徒孫呢?
長離看着蘧華,眼神悠遠的仿若無形無跡的天道,卻又近的仿若環繞在他們身邊的清風,在衆人複雜莫辨的視線中,長離搖了搖頭。
蘧華眼中瞬間出現一抹驚色,在他看來,這位尊者固然公平至極,但卻對一些新鮮的事物有幾分興趣,願意爲了這幾分興趣去破壞那一份公平,而今日,他爲了宜綣站出來,也算得上是一份難得的‘興趣’,但是有六成的把握,這位尊者會答應的。
長離挑了挑眉,他確實是對一些新鮮的事物保留了幾分好奇心,可他更喜歡的,是由他自己所發掘出來的新鮮事物,而不是主動找上門來的,蘧華固然算是一個有趣的人卻不能讓他放棄收拾宜綣。
他道:“清玄明真,你倒是應了明真二字,卻少了清玄,太過於自我,也是無趣。”
蘧華是一個對自我認識很深的人,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也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對周身所有的事看得太清醒,也正是因爲如此,讓他對不在他了解之中的事物少了一份好奇,也讓他失去了一份對道的追求。
活得太清醒,以至於失去了前行的動力,所以長離說他少了幾分‘清玄’。
可即使是如此,蘧華也勝過棲真子許多,因爲棲真子連‘明真’都沒有。
到了這一步,說什麼都沒有用了,長離擡起手,在半空中虛虛點了一下。
一簇幽藍的火焰頓時從宜綣的身上冒起,這一次火焰熾烈如大日之火。又冰寒宛若萬年之冰。一冷一熱,交相輝映,卻又互相排斥,讓這火焰的威力達到了極致。
自火焰升起的那一刻,宜綣的臉色就瞬間變得蒼白,他緊緊的皺着眉頭,努力不讓自己發出痛呼聲,而他身邊的人也被這火焰霸道的排斥,哪怕有人不畏懼火焰的威力,上前幫助宜綣,也被火焰凍得僵立在原地,不管是神識亦或是肉身,都無法動彈分毫。
火焰熊熊燃燒着,卻沒有發出絲毫的聲音,天地間一片安靜,凝滯的氣氛在空氣中飄旋,一股蠢蠢欲動的感覺自清玄明真道的衆人身上浮起,卻很快被他們自己壓了下去,他們突然的發現,天地間,突然升起了一道清冽朦朧仿若月華的鏡光。
火焰被鏡光所折射,化爲一朵朵幽藍的蓮花,但在整個狐域,頓時讓狐域變成了一片夢幻的花海,美麗卻又透着驚人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