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沖天
蕭冷見端木長歌屈膝躬身,久不起來,不耐道:“這人挨你一刀,又被我內力震碎內臟,豈有生理……”話未說完,神色忽變,只見端木長歌背後紫衣如被墨汁洇染,初時只有一點,漸漸漫如煙雲,散成一團。
蕭玉翎也覺有異,心頭一動,忽地花容慘變,失聲叫道:“是血……”蕭冷一步搶上,只見端木長歌兀自俯身下探,雙眼呆滯,神色似驚還怒,白樸一條手臂浸透鮮血,自下而上沒入他的心口。是故端木長歌雖已氣絕,卻因那手臂支撐,始終未及倒下。
蕭冷殺人如麻,見此情形也微覺失神,循那手臂望去,白樸兩眼大張,眼中神光卻已漸漸渙散。敢情他連遭重創,自知無治,跌出時故意將虎符抖出,而後全力護住心脈,只等端木長歌、蕭冷發覺來取,再施以垂死一擊。此時一旦出手,精力盡喪,忽地幽幽吐了口氣,緩緩閉上眼睛。
蕭冷見他如此堅忍,也不禁肅然,沉默半晌,轉身向蕭玉翎說道:“你將這些屍體收拾了,在寺中等我一陣。”
蕭玉翎瞧了兩具屍體一眼,露出厭惡之色,懶聲道:“你上哪兒去?”蕭冷道:“這人說得不錯,殺光守將,合州自破。” 他邊說邊走,話音未落,人已在寺門之外。
蕭玉翎撅起小嘴,望着蕭冷去處,哼聲道:“了不起麼,誰希罕等你,我找呆子去。”轉身一瞧,忽地驚喜出聲,只見樑文靖一襲青衫,佇立在屍身前,面上一片茫然。
蕭玉翎喜上眉梢,叫道:“呆子,你怎麼纔來?”嬌軀一擰,向樑文靖懷中撲到。不料樑文靖步子微錯。蕭玉翎一撲落空,不由怔忡,跟着跌足怒道:“死呆子,你弄什麼名堂,你、你想死了……”說到這裡,忽見樑文靖神色古怪,目光似喜似悲,流轉不定。
蕭玉翎見他神情,只覺陌生,遲疑道:“呆子,你、你怎麼啦?誰氣着你啦?”樑文靖搖了搖頭。
蕭玉翎小嘴一撅,又道:“那是不是你爸爸打了你?哼,我跟他說理去。”話未說完,樑文靖雙眼一紅,淚水奪眶而出,忽地背過身子,擺了擺手道:“蕭、蕭姑娘,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蕭玉翎搶上一步,拉住他衣袖,急道:“怎麼叫我走?要走,大家一起走。”樑文靖一拂袖,摔開她手,咬牙道:“你自己走吧,我、我再也不想見你了……”
蕭玉翎如遭雷擊,呆了一會兒,伸出素手去探他額頭,柔聲道:“你是不是病了?”樑文靖不敢瞧她,彆着頭讓開兩步,顫聲道:“我沒病。”
蕭玉翎不由怒道:“沒人氣你,沒人打你,又沒有病,你發什麼瘋?”樑文靖長吸了一口氣,慢慢地擡起頭來,定定地望着她,臉色蒼白如死。蕭玉翎見他如此悽惶,不由怒意盡消,既愛且憐,伸出手來,欲撫他面頰,不料樑文靖扭頭避過,嚥了一口唾沫,艱難地道:“昨晚,我爸爸被你師兄伯**死了,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我從今往後,再也不能喜歡你了。”
蕭玉翎腦子裡嗡了一下,忽地空空如也,呆了半晌,才又有了知覺,喃喃道:“我是我,他們是他們……”
樑文靖雙眼大張,面容透出幾分猙獰,厲聲道,:“好啊,你肯殺你師兄麼?”蕭玉翎又是一呆,欲言又止。
樑文靖再踏上一步,逼視她道:“你肯殺你師兄麼?”蕭玉翎見他一改常態,變得如此兇狠,心中又委屈,又氣惱,一頓腳,叫道:“你、你再這樣兇,我……我可要揍你了。”
樑文靖點點頭道:“好,好。”退後三步,慘笑道,“我不逼你,你……也就當從來沒見過我……”說着淚涌雙目,只怕蕭玉翎瞧見,匆匆掉頭,分開端木長歌與白樸的屍首,忽聽叮的一聲,清脆悅耳,樑文靖低頭望去,白玉虎符從端木長歌的掌心跌出,落在地上。
樑文靖拾起虎符,入手尤溫,不過把握過這玉虎的人大半不在了。這小小一枚玉虎,重不足三兩,卻關係着大宋王朝萬里山河的命運。他想到這裡,只覺手指不堪重負,微微有些痙攣,兩點清澈的淚珠順頰滑落,滴在白樸血跡斑斑的衣襟上。
“死呆子,你、你不講理。”蕭玉翎遇上如此難解之事,一時無計可施,忍不住哭罵起來。樑文靖聞如未聞,將白樸屍身放平,拜了三拜,又將玉虎揣入懷中,不瞧蕭玉翎一眼,大步流星向外走去。忽聽蕭玉翎哭聲一窒,叫道:“死呆子,你站住。”
樑文靖默不作聲,一味向前,耳邊傳來玉翎悽婉欲絕的哭聲,他只覺心也碎了,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
他踉踉蹌蹌地奔出藏龍寺,一抹淚,縱身上房,卻見四周空曠,全不見蕭冷的影子,當下定了定神,推測道:“兇人若要殺人,必然先去王府,謀害王大將軍。”當下展開輕功,閃電般向王府掠去。
不一時便近王府,他自房頂飛奔入府,直趨王堅宿處,尚未逼近,血腥氣撲鼻而至,耳邊兵刃撞擊聲不絕於耳,忽聽一聲慘呼,沙啞無比。
樑文靖聽出是王堅的叫聲,不覺心往下沉,飛身縱上屋脊,居高眺望,看到一座花廳,廳外秋菊開得正盛,色淡香幽,清美怡人。花廳之內卻已血污狼藉,橫七豎八躺滿屍體,有披甲衛士,也有布衣豪傑。王堅料是方從城頭回來,重鎧未解,鐵盔猶在,胸前一道明晃晃的刀痕貫穿鐵鎧,直透三重軟甲,露出雪白中衣,王堅雖未喪命,卻被這一刀震飛,撞在牆角,滿口鮮血,沿着牆根艱難挪動。
廳中還剩三名川中豪傑,正與蕭冷糾纏。樑文靖見劉勁草也在其內,劍光霍霍,接下了蕭冷大半攻勢,心中頓時恍然,蕭冷一刀沒能殺掉王堅,必是這“仙人劍”的功勞。
轉念間,又聽長聲慘呼,一名豪傑從肩自脅中了一刀,跌出廳外,血雨漫天,將一束白色雛菊染得鮮紅刺眼。
樑文靖一驚,又是一聲悶響,一顆頭顱自廳內飛出,跌在地上,骨碌碌滾出丈餘。劉勁草羽翼盡失,獨力支撐。蕭冷殺得性起,刀光一片,渾不見人,劍影刀光一合即分,一條胳膊攥着松紋古劍,在半空中打了個旋兒,嗡的一聲釘在樑文靖腳前。
劉勁草血濺衣襟,踉蹌後退,耳聽蕭冷一聲長嘯,不由將眼一閉,心道:“罷了!”耳聽得蕭冷嘯聲如峽谷長風,悠悠不絕,劉勁草直退到一堵牆邊,方纔穩住,只覺半身木然,似已不屬自己,他不覺蕭冷刀來,忍不住張眼瞧去,這一瞧驚喜交迸,只見樑文靖青衫磊落,掌影飄飄,已和蕭冷交上了手,他步履踉蹌笨拙,彷彿站立不穩,卻每於毫髮之間,避過蕭冷的刀刃。
劉勁草瞧得驚心動魄,高叫:“千歲……”正要涌身相助,忽覺一陣前所未有的劇痛自斷臂處傳來,幾乎昏厥過去。原來,蕭冷出刀太快,至此劉勁草才覺斷臂之痛,慘哼一聲,委頓難起。
樑文靖心中一個九宮圖套着一個九宮圖,或大或小,或橫或豎,不拘平地陡牆,階梯樑上,但凡足之所至,無不合於九宮數理,“三三步”雖只是“三才歸元掌”的基本步法,可到這個地步,已被樑文靖臨機生變,發揮至極。他步法既強,便嘗試施展三才掌中的“人心惶惶”,伺機傷敵。
蕭冷一見樑文靖,可謂仇人相逢,刀法更狠更疾,花廳內一時刀光彌空,刀氣縱橫,樑文靖雖將“人心惶惶”反覆施展,可也尋不着蕭冷的破綻,當即一變爲“天旋地轉”,身如陀螺,東西挪移,雖是旋轉之中,仍合九宮之變,蕭冷數刀無功,忽見遍地泥屑粉塵隨樑文靖沖天而起,捲來蕩去,須臾間,花廳中模糊不清,難以辨人。
蕭冷失了敵蹤,心頭驚怒,忽地氣貫刀鋒,厲叱一聲,“天下屠靈”應手而出。刀氣磅礴,橫掃而過,花廳之內無所不至,但凡人畜,不死即傷。但聽嚓嚓兩聲,兩根廳柱敵不住這一刀之威,斷成兩截。又是一聲轟響,花廳失去樑柱支撐,轟然倒塌一片。
蕭冷一刀劃出,躍出廳外,撣袖拂去塵埃,忽見樑文靖左挾王堅,右挾劉勁草,正想遠處疾奔。蕭冷見他竟然躲過魔刀鋒芒、屋塌之患,不覺心頭震驚。萬不料樑文靖激起塵土,本就不欲傷敵,但求救人,那一日用此法救走了蕭玉翎,今日不過重施故伎罷了。
蕭冷怒哼一聲,提刀趕上,他身法奇快,頃刻離樑文靖不足五丈。樑文靖攜了兩人,身法滯慢,但覺身後風聲迫近,正自驚慌,忽聽上方有人叫道:“千歲,把人給我。”樑文靖擡眼一瞧,胡孫兒踞着一角飛檐上向他招手。原來他武功低微,無力助師父退敵,眼見蕭冷來勢兇惡,心中大急,仗着輕功逃出花廳,欲要召喚救兵,方到半途,忽見樑文靖救出師父,急忙轉回,出聲招呼。
樑文靖一見是他,驚喜叫道:“接穩了……”奮力將腋下兩人拋向房頂。忽聽蕭冷發聲冷笑,半空中藍芒驟閃,海若刀勢如驚虹,橫空劃過,要將王、劉二人凌空劈落。
樑文靖不及轉念,身子後仰,好似站立不住,雙掌向後亂揮,拍向蕭冷胸腹。蕭冷只覺對手掌風凝如實質般襲來,心頭一凜,左掌探出,欲要抵擋,不料樑文靖身法陡轉,右掌折轉,“人心惶惶”變爲“天旋地轉”,嗡的一聲,掃中海若刀的刀背。
蕭冷不防他隨機變招,虎口一震,海若刀竟被震開一尺,自王堅左肩掠過,激得鐵甲破碎,鐵屑紛飛。這一刀蓄有蕭冷渾身內勁,樑文靖只覺刀上巨力涌至,不由得氣血翻滾,足下九宮變化,滴溜溜向後飛旋,眼見身後一口褐色水缸,急忙一掌拍出,將蕭冷刀上之力傳至缸上,只聽喀喇輕響,水缸自樑文靖掌心處輻射出道道裂紋,嘩啦一聲,缸體粉碎瓦解,缸中積水沖天而起。
樑文靖卸去蕭冷刀勁,忽見蕭冷怒火如熾,縱刀搶來,情急間,伸手奮力一攪,缸中積水尚未瀉地,又被他激得漫天飛濺,彷彿下了一陣透雨。蕭冷見狀,海若刀挽起一道光弧,嗡的一聲,滿天水滴被他一刀彈開,刷刷刷盡數射回,落在樑文靖頭臉,竟有刺痛之感。
樑文靖無計可施,急道:“胡孫兒,快去叫人。”胡孫兒應了一聲,縱聲欲走,忽聽蕭冷冷哼一聲,足下微動,踢起一塊碎石。碎石疾如勁矢,正中胡孫兒左膝,胡孫兒一個踉蹌跪在瓦上,他身負兩人,甚爲沉重,這一跪之下,屋瓦盡碎,三人墜入房中。胡孫兒只怕二人再受創傷,情急間身子一翻,落在劉、王二人身下,二人落地之時,均然壓在他身上。胡孫兒瘦小單薄,被這一摔一壓,頓覺背痛欲裂,胸腹窒悶,兩眼一黑,竟而昏了過去。
樑文靖見狀,知道今日不但救不得王堅,自己這條性命也搭了進去,不由心頭一灰,雙手垂了下來。
蕭冷見他氣勢一餒,微一冷笑,正要出刀,忽聽身後啪的一聲,彷彿爆竹鳴響,蕭冷全副心神均在樑文靖身上,不防有人來到身後,應聲一驚,回頭仰視,只見一道黃光沖霄而起,發出悠長的鳴嘯。
蕭冷神色一變,心知信箭射出,王府四周甲士兵馬頃刻涌至,自己縱然驍勇,也不過百人之敵,面對千百兵馬決難脫身。當下凝目瞧去,只見牆角立着一個藍衫女子,姿容俏麗,手握一支長管,忽地奔向樑文靖,張口叫道:“千歲快逃……”
這女子話未說完,眼前藍光忽閃,繼而身子一輕,騰空而起,向後飛出。她一定神,只覺汗氣撲鼻,擡眼望去,正瞧見樑文靖的面容,不由怔了怔,方纔意識到自己身在他懷,不覺又羞又急,叫道:“你放開,快走……”
卻見樑文靖神色驚惶,急道:“月嬋姑娘,你、你別動……”王月嬋一愕,忽覺一陣前所未有的劇痛自胸腹升起,濡溼溫熱的感覺也自體內慢慢涌出,一剎那,她渾身的氣力隨那片溫熱濡溼逝去了,一根指頭也擡不起來,忽見樑文靖雙目通紅,俊目中涌出兩行淚水。
王月嬋心頭一陣迷糊,繼而禁不住歡喜起來,衝口而出:“你、你爲我哭麼?”樑文靖熱乎乎的淚水滴在她臉上,也似乎滴在她心上,王月嬋又喃喃問道:“你爲我哭麼……”樑文靖呆了一下,狠狠點了點頭。
王月嬋心頭涌起一陣狂喜,說道:“那麼,你、你到底是喜歡我的?”樑文靖又是一呆,忽見王月嬋的目中神光渙散,臉色如一朵離開枝頭的梨花,慢慢地枯萎下去,想到這女孩兒對那淮安王的一片癡心,忽地生出一絲不忍,咬牙道:“不錯,自從離開臨安,我、我時刻都喜歡你……”
王月嬋的神志已然迷糊,隱約聽到這話,禁不住破顏微笑,柔聲道:“你還記得那首晏幾道的詞麼?你最喜歡,我也在……在西湖的畫舫上唱過……”她忽地鼓起餘力,低聲唱道:
“醉拍春衫惜舊香,天將離恨惱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雲渺渺,水茫茫,徵人歸路許多長……”
唱到這裡,已是無力,樑文靖聽得淚如雨落,哽聲接道:“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
王月嬋怔怔地望着他,輕輕一點頭,合上雙眼,含笑而終。
蕭冷情急傷了王月嬋,出刀之後,又覺殺此柔弱女子大爲不妥,一時望着二人,竟而忘了出刀,忽見樑文靖緩緩放下王月嬋,直起身來,臉上淚痕猶在,目中卻有火光迸出。
蕭冷淡淡說道:“臭小子,不逃了麼?”樑文靖與他四目對視,竟不稍移,聽這嘲諷,雙拳一緊,大聲道:“我不逃,你也別想逃。”
蕭冷濃眉一挑,忽地笑道:“你想留下我?”樑文靖道:“不錯。”蕭冷道:“好大口氣。”忽聽得遠處腳步聲響,情知援兵將至,大喝一聲:“接刀吧。”引了個刀訣,“海嘯山崩”應手而出。
樑文靖望着滿天刀光,心中卻是一片寧靜,神意四方蔓延,佈於大地,窮於蒼茫,彷彿世間一切微妙變化盡在掌握。就在海若刀捲到的一刻,樑文靖再度遁入了“鏡心識”境界,雙足如踏浮雲,雙掌如挽柔絲,輕飄飄捺入無盡刀影。
蕭冷只覺刀身一沉,一招未絕,竟欲脫手而出,不由心頭大凜:“這小子瞧破了我刀法虛實?”他性子執拗,遇強越強,胸中傲氣陡漲,刀光一凝,變爲“修羅無回”。樑文靖旋身避過,以“天旋地轉”還了一掌。忽見刀光橫掃,又變爲“天下屠靈”。
樑文靖只覺這四招十分眼熟,轉念想起,這三招蕭冷在長街上曾經使過。原來蕭冷三刀無功,未能殺掉樑文靖,始終耿耿於懷,此時重新使這三刀,大有立威之意。
他刀法虛實,樑文靖洞若觀火,當即閃身避過,還未還擊,忽聽蕭冷喝道:“小子,你瞧這刀。”刀光再凝,變成明晃晃一把薄刀。
這一刀,也只得一刀,明白快捷,看似平平無奇,刀風之烈卻前所未有,鋒芒未至,刀上的勁氣幾乎將樑文靖剖成兩半。
樑文靖慌忙後退,忽覺身後堅硬,不知不覺竟已退到牆角。他恍然大悟,蕭冷先前三招,恍若圍棋佈局,將自己誘至這不利境地,以便施展這無可抵禦的一刀。
“修羅滅世刀”共有七招,蕭冷這一刀也是最後一招,名叫“氣斷須彌”。若敵手較弱,前六招便可奪命,對手強如樑文靖,最後一刀纔會出手,這一刀一旦使出,使刀者畢生功力盡在刀中,以氣御刀,人刀合一。
這一刀之強,讓前面六刀盡成了迷惑敵手的虛招。樑文靖絕料不到,自己瞧破虛實的招數均是虛招,真正的實招,唯有這招“氣斷須彌”,而這一刀,有實無虛,無從分辨,他空有“鏡心識”之能,也是隻辨秋毫,不見輿薪了。
蕭冷一刀既出,樑文靖寒毛盡豎,眼看刀鋒及體,忽聽“叮”的一聲銳響,海若刀來勢應聲一頓。
只一頓,這“氣斷須彌”已然破了。
樑文靖以神遇敵,頓生反擊,他早將“三三步”使到極妙,足下圓轉如意,只一晃,雙掌並起,貼着刀鋒疾進,正是“三才歸元掌”第三招“三才歸元”,這一招也無花巧,全因天時、地利、人和而發,勢如強弓扯滿,射出勁急羽箭。三才之氣化爲歸元一擊,正正印在蕭冷的胸口。
蕭冷跌跌撞撞,退出一丈來遠,以刀支地,似乎難以置信,定定瞧着左方。
樑文靖也倒退兩步,轉眼望去,不由渾身一震,只見蕭玉翎神色茫然,握着一把湛藍短刀,虎口已然迸裂,鮮血如線滴落。
剎時間,三人一動不動定在當場,瑟瑟秋風,吹得人骨髓冰涼。
蕭冷將到口的鮮血生生嚥下,望着蕭玉翎恨聲道:“你幫他?”蕭玉翎被他的目光逼得退了一步,咬了咬嘴脣,卻不作一聲。
蕭冷嘶聲長笑,血水順着口角流了出來,胸中一股痠痛如火如荼,越積越厚,剎那間,只覺天下人人可殺,一瞪樑文靖,雙眼通紅如血。
蕭玉翎見他神情古怪,不由叫道:“呆子小心!”話音未落,蕭冷揮刀縱上。樑文靖閃身揮掌。二人刀來掌去地鬥在一起。
這時無數甲兵涌來,見此情形,均感駭異,欲要上前,又怕傷了樑文靖,一時緊攥刀槍,扯滿強弓,站在一邊瞠目觀望。
蕭冷舊傷未愈,又捱了一記“三才歸元”,不過十招,只覺五臟如焚,刀法滯慢,被樑文靖一掌打在後背。他跌出五尺,揮刀支地,口中鮮血長流,只是嘶聲厲笑。蕭玉翎見他神氣,心中大慟,哭道:“師兄,別打了,你走吧!”
蕭冷怒道:“誰是你師兄?”瞪着一雙紅眼,向她逼進一步。樑文靖移步攔在蕭玉翎身前,衆甲兵嘩啦一聲,也向蕭冷圍攏。
蕭玉翎哭得梨花帶雨,撲通跪倒,悽聲道:“師兄,玉翎求你。”淚水滴落,在青石板上浸出點點溼痕。
蕭冷望着地上的淚痕,心中隱隱生出悔意:“我爲何這樣對她?就算她有千般的不是,我也不該這樣對她。”愛意一聲,殺機頓消,忽地慘笑一聲,用刀一撐,騰身向屋頂落去。
衆甲士大呼小叫,亂箭如雨射出,蕭冷半空中刀光一轉,將箭矢盡數掃開。樑文靖一呆,正要縱身追趕,忽地衣袖一緊,已被拽住,他轉眼望去,蕭玉翎淚光瑩瑩,神色堪憐。樑文靖不覺足下一頓,嘆道:“蕭姑娘,你別攔我……”
蕭玉翎悽然一笑,放開他道:“好啊,我不攔你,不過,你要殺他,先得殺我……”樑文靖一愣,搖頭嘆道:“我怎麼會殺你……我就算自己死了,也不會殺你的。”
他這些話全未細想,衝口而出。蕭玉翎呆呆望着他,眸子裡清光流轉,瞬間陰晴百變。
樑文靖只覺心中隱隱作痛,不敢再瞧她,轉過頭去,瞧了瞧王月嬋的遺容,忽地心頭一酸,殺意盡消,揮手嘆道:“我不殺你師兄,你、你也去吧!”
蕭玉翎也瞧了王月嬋一眼,咬了咬嘴脣,挺胸邁步,向甲士走去。衆甲士面面相覷,舉着刀槍不敢懈怠。
樑文靖眉頭一挑,喝道:“閃開,讓她走!”衆甲士這才讓出一條路來。蕭玉翎旁若無人,怔怔走過如林刀槍,轉過一道月門,裙裾翩然,消失不見。
樑文靖望她去處,心頭空落落的,彷彿隨那倩影一閃,心中某種東西也被帶走了。
直望到淚眼模糊,忽聽近處傳來**,樑文靖轉眼瞧去,胡孫兒甦醒過來,正奮力掀開身上二人。劉勁草與王堅身受重創,奄奄一息,樑文靖按捺離情別緒,移開二人,扶起胡孫兒,又命人喚來大夫。瞧視之下,王堅被那一刀震傷肺腑,須得調養月餘,劉勁草失血太甚,也須靜養,胡孫兒卻好,皮肉之傷,無關大礙。
樑文靖又命人收殮王月嬋遺體,望着佳人遺容,心中不勝感慨。安置已定,王府管家來報,方知衆將已在議事廳中等候多時。王堅聞報,掙起身道:“千歲,王某經此一劫,再難擔當大任,守城之責,須得千歲委與他人……”
樑文靖默默點頭,舉步出門,忽聽女子哭聲,轉眼望去,止雪四婢拉着王月嬋的遺體不捨悲泣。樑文靖心中慘然,對那管家道:“她四人怎麼入府的?”那管家道:“是大人買來的。”樑文靖道:“可有文契?”管家微一遲疑,說道:“有的。”樑文靖點頭道:“你告知王大人,這四人本王要了,你將賣身文契一併拿來。”
管家一愣,唯唯答應。樑文靖徑至議事廳,諸將久候不耐,正在廳前觀望,瞧見他紛紛上前,詢問府中情形。
樑文靖不答,徑自入座,向呂德道:“蒙軍可有異動。”呂德一怔,說道:“千歲料敵如神,大夥兒前來,正爲此事。蒙軍今晨紛紛建造攻城器具,分至四郊,頗有進攻之勢。”
林夢石搖頭道:“呂統制此言差矣,蒙軍糧草已盡,豈有攻城之理?若是一戰不利,軍中無糧,豈非潰敗無疑。”
呂德道:“古人有破釜沉舟之舉、背水列陣之勢。正所謂‘哀兵必勝’,若是蒙軍不顧後果,傾力攻城,可是極難抵擋。”
林夢石還欲再駁,樑文靖已道:“呂統制說的是,只不知蒙軍傾力攻城,卻有幾分勝算?”諸將一陣默然,林夢石沉吟半晌,說道:“這個難說,但此時攻城,大違兵家常道。”
呂德冷笑道:“水無常形,兵無常勢,打仗用兵,又豈有常道之理?林統制的話未免迂腐了些。”林夢石臉色一變,目有怒意。
樑文靖擺手道:“二位稍安勿躁,當今之計,蒙軍攻與不攻,倒在其次,當務之急,另有一事。”諸將俱感驚疑,只聽樑文靖揚聲道:“傳胡孫兒進來。”
不一時,胡孫兒快步入廳,樑文靖道:“你傷勢如何?”胡孫兒嘻嘻笑道:“小人骨頭生得賤,摔摔打打慣了,這點兒小傷算不了什麼?”
樑文靖點頭,命人取來一支令箭,交與他道:“你俠義肝膽,手腳迅快,故而我特命你持此令箭,率川中豪傑巡視全城,但凡有軍士強奪民財、欺凌老弱、侮辱婦女者,當場格殺,所斬首級,懸於通衢之地,警戒全軍。”
胡孫兒先是一驚,繼而面露喜色,高叫:“千歲英明,胡孫兒領命。”樑文靖點頭道:“好,快去快回。”胡孫兒一跳而起,身如脫弦之箭躥出廳外。
林夢石大驚失色,急道:“千歲,此事萬不可行,蒙軍即將攻城,而今臨陣斬將,豈不寒了全城守軍之心。”
樑文靖瞧他一眼,冷冷道:“若不整肅軍紀,豈不寒了滿城百姓之心?”林夢石一窒,支吾難言。
樑文靖環視諸將,揚聲道:“先聖有言:‘民爲重,君爲輕,社稷次之’百姓心有怨言,豈會盡力守城?自古失民心者失天下,何況區區合州城呢?”他本是百姓出身,自然處處爲百姓着想。諸將養尊處優慣了,視百姓如牛馬豬羊,打起仗來塞溝填壑、生殺予奪,可說無所不爲,故而聽得這話,無不露出古怪神氣。
樑文靖頓了頓,又道:“林統制聽令。”林夢石忙道:“屬下在。”樑文靖道:“傳我將令,從此時起,不得驅逐婦孺老幼守城。守城百姓只用十六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精壯男子,婦孺老幼一概還家。限你半個時辰辦好此事,屆時我遣人巡視,若有一名老幼婦孺尚在軍中,林統制不妨提頭來見。”
他語氣平平淡淡,目中卻有寒光迸出,林夢石冷汗如雨,一迭聲答應,慌忙出廳去了。
樑文靖又道:“呂統制。”呂德上前。樑文靖道:“你爲我挑選四十五名極幹練的將領,半個時辰以後,在譙樓前聽令。”
呂德心中疑惑,但見他威嚴畢露,一時豈敢多言,匆匆領命去了。
樑文靖又命剩餘諸將各守其責,吩咐已畢,返回住處,卻見止雪四婢守在門前,雙眼紅腫,淚痕猶溼。
樑文靖嘆了口氣,步入房內,坐在椅子上,望着園中秋色出神。四婢悄悄踅入房中,屏息侍立。須臾管家請入,呈上四婢賣身文契。樑文靖瞧了瞧,起身揭開香爐,放入文契,頃刻化爲灰燼。
管家與四婢見狀,只驚得呆了。樑文靖嘆道:“止雪拂霜、霽雨息風,我今日燒掉這賣身文書,你四人從今往後再非奴婢之身,一切行止,均如常人。”
四婢花容變色,忽地齊齊跪倒,止雪落淚道:“婢子不求脫此賤籍,但求長伴千歲左右,爲牛爲馬。何況我四人自幼入府,親族早已疏遠,若是不在王府,又如何自立?”說罷四人大放悲聲。
樑文靖未料弄巧成拙,一時束手,老管家見狀,忙道:“千歲勿要煩惱。小姐在時,也曾想過她四人將來的歸宿,已托夫人物色了四個年青將官,只是大人斷不肯放,拖延至今。如今千歲發此善心,也是她們的造化,我這就稟明夫人,將她四人擇日許配便是。”
四婢聽了這話,方纔收起哭聲。樑文靖尋思,那些將官與四女素不相識,縱然結合,四女也未必當真歡喜,但較之這爲奴爲婢、任人採摘的日子,終究強上許多,當即嘆道:“拜託先生了。”
老管家得他如此稱呼,又驚喜,又惶恐,慌忙答了,自去與王堅的夫人商議。
樑文靖見四人兀自跪着,悶悶不樂,不由苦笑,想要勸解,卻又不知從何勸起。
止雪忽一咬牙,站起身來,使勁將淚一抹,強笑道:“千歲不要婢子也罷了,但求千歲登城之前,再容婢子最後一次服侍更衣。”其餘三婢也默默起身,紛紛點頭。
樑文靖不忍回絕,只得應允。四婢捧來衣甲披風,爲他褪去青衫,換上戎裝。樑文靖站在一面銅鏡前,望着鏡中之人,但見金甲輝煌,玉帶盤龍,蟒繡披風,颯颯飄揚,但那模樣,真有說不出的陌生。
止雪從拂霜手中接過白玉高冠,套上他烏黑的髮髻。望那玉冠緩緩落下,樑文靖忽覺不堪重負,彷彿那並非白玉之冠,而是合州城中的萬千生靈。
剎那間,他閉上雙眼,眼角酸澀,幾想大哭一場,但那眼淚似乎乾涸,怎也哭不出聲音。
忽聽止雪輕聲道:“千歲,成了。”樑文靖猛然睜眼,鏡中那人神明英發、氣宇軒昂,星眸中竟有前所未有的堅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