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三一章

依舊是人聲鼎沸的比肩繼踵的財發賭坊, 今時卻與往日有着略微的不同。

原本廳堂中心人氣最高的骰寶臺旁只零星散落幾人,相較整體的喧鬧,這方顯得很是蕭條。

反倒是廳堂角落的一張小桌上圍滿了人。

“老三, 你昨天是光着身子回去的, 今天預備光屁股嗎?”人羣中有人一聲高呼, 接着爆出齊整的笑聲。

“別鬧!”老三雙手撐着桌沿, 神情嚴肅立於桌前, 眼睛死死盯着對面,毫不在意衆人的調笑,“昨日夜入三更, 觀音大士託夢給我,說我今日必定會贏個夠本。”

這老三正是那不歪嘴不對眼的柳時青。

真想不通好好的一個人, 爲什麼要扮做那副醜樣。

祿齡站在人羣末端扶了扶頭頂的帽子, 踮起腳尖往前方探了探, 暗啐一聲柳時青那個變態,復又賊頭賊腦地縮了回去, 揉了揉痠痛的肩膀。

手上的傷仍未復原,早上因此花了很多時間才從那扇小窗上子裡爬出來,可是再也不想回去了。

“那便願觀音大士保佑你能夠順利將這些東西領回家去。”一個溫文含笑的聲音自人羣中傳出。

祿齡一陣恍然,連忙伸手扳開身前的人羣,彎腰便往裡鑽, 一路引出連串的咂嘴埋怨聲, 他皆是不顧, 直至與柳時青相隔兩人之距才停住了腳。

顏如玉一身素衣, 鎮定自若地立於方桌彼端, 在柳時青利韌般的眼神注視下淡淡一笑,擡手甩來一個包袱。

“撲通”一聲, 那包袱上原本系着的結釦因着拋擲的震動而散開,清晰露出裡面沾了污漬的髒衣服。

“哈哈。”衆人似是撿到了天大的熱鬧,笑得歡悅無比,“老三,你今日可要加油啊,切不可再敗給這後生小輩,不然可是連臉皮都要輸掉了。”

“說吧。”老三在衆人的調笑中面色不改,兩手往胸前一圈,泰然衝着對面問道,“今天玩什麼花樣?”

“最簡單的。”顏如玉微微一笑,伸出三根手指,“擲骰子,以點數定勝負,三局兩勝。”

“好!”柳時青嘴上乾脆應着,一雙眼睛通亮有光,帶着審度的表情將之上上下下好一通打量,隨後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挑嘴偷笑起來。

顏如玉被他怪異的眼神瞧得心底發毛,微蹙了眉心繼續說道:“這次賭大的,速戰速決,我要的東西你當清楚。”

老三“哈哈”一笑,爽落道:“賭就賭。不過,這骰子若是自己投,難免會有作弊的嫌疑,所以……”說着轉頭自身後迅速扯出一個人來,“骰筒可由他人操手。”

“哎喲!”沒想到還是被發現了。

祿齡出其不意地被拉進衆人的目光之下,一時未反應過來,只得乾笑一聲,伸手扶了扶頭頂的小帽子,將隱在帽檐下的半張臉露出來,朝四周動了動手指算是打招呼。

視線轉換間對上了一雙略顯詫異的眼睛。

祿齡心下歡喜,若連日的陰雨終得以見到晴天,情不自禁地給了對方一個燦爛的笑臉。

在看見顏如玉同樣寬心的笑容時,祿齡又似想起什麼,斂了表情心虛地別過臉去。

——怎麼看都不像個女孩子,昨天的玩笑是不是開的有點過?

柳時青卻是不管祿齡當下的腦子裡藏了多少彎彎,揀起那旁置於桌上的骰筒,飛速往祿齡懷裡一塞,挑嘴對顏如玉笑道:“可以開始了吧。”

顏如玉點頭:“隨意。”

“之前先說好,我也不是白和你賭。今日若是你輸了,我只有一個條件,”柳時青話到這裡停了一下,擡眼掃了掃祿齡,臉上的表情一分得意兩分高深莫測,“你最想見的人,以後不得再見。”

祿齡猛然擡起頭來,驚異地看了看柳時青,又看了看顏如玉,剛想說話,那方卻是傳來一聲輕笑,聲音如三月春風和煦:“好。”

這話雖是說給柳時青聽的,眼睛卻是瞧着祿齡,那眉梢眼角皆是含了溫熱的暖意,好象篤定了他就是不會輸的。

衆人聞言摸不着頭腦,柳時青笑得越發得意。

祿齡驀然變得心情低落,避開對方的視線將臉埋了下來,手指下意識地往自己的袖子裡摸去,翻滾的思緒瞬間將整個空間填滿。

他那麼肯定,是因爲對自己太有信心,還是覺得即使以後再也不見也是不重要的;亦或者,他根本就不是他最想見的人。

“祿齡”兩個字,比不過一本抵命的武功密笈。

“小子,還在磨蹭什麼?”柳時青見他怔然沒有反應,伸手推搡着他催促道,“快動手!”

“我來?”

“廢話!”

祿齡眼神閃了閃,重又將頭頂的帽檐拉下幾分,奄奄地舉手搖起了骰筒。

衆人一下子精神抖擻起來,瞪大眼睛將視線牢牢鎖住那個晃盪的骰盅。

“你猜大猜小?”柳時青抱手斜靠着桌沿問道。

顏如玉擡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淡然一笑:“今日豔陽高照,我猜是大。”

柳時青“噗”地笑出來,仰天翻了翻眼睛,嗤道:“有意思有意思,大爺頭一回聽說這賭博會與天氣有關。”

顏如玉但笑不語。

“哐當”一聲骰筒落桌。

衆人小聲議論,眼睛直盯住那緩緩開啓的盅蓋。

“四六六爲十六,是大。”祿齡清亮的聲音響起。

柳時青黑了黑臉,一揮手道:“下一局。”

骰子碰撞的聲音再次響起。

方纔得意的模樣已然不見,柳時青板起臉,額前因着眉心的褶皺而攏了起一座小山,言簡意賅地吐出一個音節:“小。”

顏如玉點點頭:“今日集市,人羣稠密,我依舊猜大。”

議論聲較方纔響了幾分,搖筒聲又起。

落於桌面時,祿齡的聲音多了絲顫抖:“一二四爲七,是小。”

柳時青探身瞧了一眼那筒中排成一排的三顆小子,“哈哈”大笑起來:“不錯不錯,是個平局,大爺今日運氣果真不賴。”

“不到最後怎知結果?”顏如玉依舊是鎮靜的表情。

“嘖嘖,你還真是狂妄。”柳時青瞥了瞥那邊埋頭不語的祿齡,彎起嘴角道,“看誰能夠笑到最後。”

“下一局。”

祿齡抿了抿嘴,有氣無力地舉起盅筒。這回搖筒的聲音不似前般爽落,拖拖拉拉好久就是不放它下來。

時間過去,衆人逐漸不耐,有人輕聲埋怨:“這位小弟快些好不好啊,真是!”

祿齡擡首看了看周圍,輕輕將骰筒置於桌前。

“開吧開吧。”柳時青催促着,笑得格外歡娛,俯身湊到祿齡耳邊,“小小年紀就學着騙人可是不好,你若是真想要媳婦,我改明給你找個最好的便是。”

耳邊尤是連綿不絕的催促聲,柳時青略顯風涼的話語讓祿齡心下煩躁,“啪”地推開盅蓋,轉身瞪了他一眼:“多事!”

說完看也不看其它,埋頭擠出了人羣。

是怕他輸了,或是已經被那句毫不猶豫的應答傷透了心。怎麼都好,總之那個結果,他不想看見。

終歸還是小孩子,骨子裡透着任性,心裡燥鬱難過,想要離開便頭也不回。

瘦小的身影轉瞬便消失在門口。

顏如玉見着心中一番焦急,猶豫再三,咬了咬牙,擡手一掃桌上的骰筒,亦是跟着擠出了人羣。

骰筒翻倒,裡面的小骰子漸次跳躍着自筒內滾出,“嗒嗒”落在了地上。

衆人發出疑惑的嘆聲,一場賭局竟是這般由此中斷。

柳時青望着桌上的一片狼籍,臉色一沉,剛想出聲將他喚住,斜刺傳來一陣焦急的呼喊:“三哥!三哥!”

柳時青甚是不耐地轉臉望去,人羣中鑽出一人。言行扭怩透分女氣,臉頰光潔看不見一絲鬍渣,他方纔站穩便從懷中掏出一個包裹,怯怯遞了過來:“三哥,聽聞你昨日連衣褲都給輸光了,我這裡還有些錢,是剛兌來的,你先拿去用吧。”

“哇,老三這算是財神當頭還是紅鸞星動?”

“廢話,當然是兩者皆有。”

周圍本都是看熱鬧的人,經他這麼一攪,原本靜下來的人羣立時炸開了鍋,到處響起“哦哦”的起鬨聲。

柳時青一下鐵青了臉,對着張仙奇怒道:“大爺今日不需要銀子,給我滾遠點。”

張仙奇聞言一怔,吞吞吐吐着依舊要把錢往他懷裡送:“你、你不用也先拿着吧,以後總用得到的。”

柳時青急着要走,偏生他就是纏着不放,惱火起來推了他一把。

張仙奇“哎喲”一聲摔倒在地上。撞着桌角“咚”地一聲,額頭立刻冒出血來。

柳時青未料到自己下手這般過狠,只得彎腰過去扶他,正糾纏着,門外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附帶着人聲嘈雜,頗有些來勢洶洶的樣子。

賭徒們聞聲皆是停下手來。

“是、是武當派和劍華閣的人。”張仙奇往門口瞧了一眼,單手摁着額頭搖搖晃晃地自地上站起,小心觀察着柳時青臉上的表情,“聽說是在找顏如玉。”

柳時青突然飛速地回頭看了他一眼,想了想,一閃身往門外衝去。

“三哥?”見他離開,張仙奇連忙追了上去。

***

正如顏如玉所說的那樣,今日天氣確是晴好。

出了人羣密集的商街,便可見一彎綠水縈石橋,河邊有婦女舉着棒子錘打衣物被褥。

“啪啪”的響聲攪擾了河中錦鯉,一尾尾紅色驚惶四散開來,好似一人正甩開如火水袖翩然起舞。

待它們重新聚集時,有什麼東西“撲通”落於水中,濺起一漾漣漪,再次將它們打散。

祿齡抱腿在那岸邊坐下,傾身往河中看去,那清如銅鏡的水面上清晰倒映出他微帶憂意的臉。

許久不曾仔細照過鏡子,幾日下來,原本有些嬰兒肥的臉頰看似削瘦不少,下巴被磨出了略顯尖細鋼毅的弧度。這是否意味,着再過不久,他便可無須被人稱作小孩子,也能夠當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如般柱擎起一方青天。

正胡思亂想着,隨手揀起腳邊的石子,剛準備丟出去,突然有一雙溫軟的手輕輕捂住了他的眼睛;“總算沒再把你丟了。”

祿齡身子一怔,原本舉着的手緩緩放了下來。

“齡兒怎麼,生氣了麼?”耳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眼前忽而一亮,手掌已經移開,繼而有人在身前蹲下。秀眉烏髮,一雙眼睛彎彎含了笑意,他伸手颳了刮祿齡的鼻子:“嘴巴上都可以掛茶壺了,誰欺負你,說來我聽聽?”

祿齡沒有答話,只睜着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

“我知道,一定是那個狂妄自大的傢伙,不假思索地隨口答應別人,最想見的人以後可以再也不見,所以齡兒不高興了。我猜得對不對?”

顏如玉握住他搭在膝蓋上的手,笑道:“那麼你定然是忘了,除了對着齡兒,那個傢伙向來都是說話不算數的。我最想見的人是你,又怎會捨得再也不見。”

祿齡沉默着與他對視良久,忽然悶聲撲進他的懷裡。

“哎!”顏如玉連忙伸手接住,伏着他一同站起。

“還是不開心?”話未問完,顏如玉直覺腰間一緊,被一雙手死死地圈住。

“小顏。”祿齡終於開口,聲音悶悶隱在對方頸間。

“恩。”

“你一定要快點好起來。”

“恩?”

“我不想再聽見那些話。”祿齡皺眉。

“什麼話?”顏如玉不明所以,扶着他的手臂將他推開幾分,卻不留神觸到他臂上的傷,祿齡忍不住倒吸一口氣。

“你怎麼了,又受傷了?”顏如玉慌忙想要察看,被祿齡一手格開。

“就是那些有關於你的,形形色色難聽的話語,”祿齡認真凝視他的眼眸,“從此以後,我一句都不想再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