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是人聲鼎沸的比肩繼踵的財發賭坊, 今時卻與往日有着略微的不同。
原本廳堂中心人氣最高的骰寶臺旁只零星散落幾人,相較整體的喧鬧,這方顯得很是蕭條。
反倒是廳堂角落的一張小桌上圍滿了人。
“老三, 你昨天是光着身子回去的, 今天預備光屁股嗎?”人羣中有人一聲高呼, 接着爆出齊整的笑聲。
“別鬧!”老三雙手撐着桌沿, 神情嚴肅立於桌前, 眼睛死死盯着對面,毫不在意衆人的調笑,“昨日夜入三更, 觀音大士託夢給我,說我今日必定會贏個夠本。”
這老三正是那不歪嘴不對眼的柳時青。
真想不通好好的一個人, 爲什麼要扮做那副醜樣。
祿齡站在人羣末端扶了扶頭頂的帽子, 踮起腳尖往前方探了探, 暗啐一聲柳時青那個變態,復又賊頭賊腦地縮了回去, 揉了揉痠痛的肩膀。
手上的傷仍未復原,早上因此花了很多時間才從那扇小窗上子裡爬出來,可是再也不想回去了。
“那便願觀音大士保佑你能夠順利將這些東西領回家去。”一個溫文含笑的聲音自人羣中傳出。
祿齡一陣恍然,連忙伸手扳開身前的人羣,彎腰便往裡鑽, 一路引出連串的咂嘴埋怨聲, 他皆是不顧, 直至與柳時青相隔兩人之距才停住了腳。
顏如玉一身素衣, 鎮定自若地立於方桌彼端, 在柳時青利韌般的眼神注視下淡淡一笑,擡手甩來一個包袱。
“撲通”一聲, 那包袱上原本系着的結釦因着拋擲的震動而散開,清晰露出裡面沾了污漬的髒衣服。
“哈哈。”衆人似是撿到了天大的熱鬧,笑得歡悅無比,“老三,你今日可要加油啊,切不可再敗給這後生小輩,不然可是連臉皮都要輸掉了。”
“說吧。”老三在衆人的調笑中面色不改,兩手往胸前一圈,泰然衝着對面問道,“今天玩什麼花樣?”
“最簡單的。”顏如玉微微一笑,伸出三根手指,“擲骰子,以點數定勝負,三局兩勝。”
“好!”柳時青嘴上乾脆應着,一雙眼睛通亮有光,帶着審度的表情將之上上下下好一通打量,隨後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挑嘴偷笑起來。
顏如玉被他怪異的眼神瞧得心底發毛,微蹙了眉心繼續說道:“這次賭大的,速戰速決,我要的東西你當清楚。”
老三“哈哈”一笑,爽落道:“賭就賭。不過,這骰子若是自己投,難免會有作弊的嫌疑,所以……”說着轉頭自身後迅速扯出一個人來,“骰筒可由他人操手。”
“哎喲!”沒想到還是被發現了。
祿齡出其不意地被拉進衆人的目光之下,一時未反應過來,只得乾笑一聲,伸手扶了扶頭頂的小帽子,將隱在帽檐下的半張臉露出來,朝四周動了動手指算是打招呼。
視線轉換間對上了一雙略顯詫異的眼睛。
祿齡心下歡喜,若連日的陰雨終得以見到晴天,情不自禁地給了對方一個燦爛的笑臉。
在看見顏如玉同樣寬心的笑容時,祿齡又似想起什麼,斂了表情心虛地別過臉去。
——怎麼看都不像個女孩子,昨天的玩笑是不是開的有點過?
柳時青卻是不管祿齡當下的腦子裡藏了多少彎彎,揀起那旁置於桌上的骰筒,飛速往祿齡懷裡一塞,挑嘴對顏如玉笑道:“可以開始了吧。”
顏如玉點頭:“隨意。”
“之前先說好,我也不是白和你賭。今日若是你輸了,我只有一個條件,”柳時青話到這裡停了一下,擡眼掃了掃祿齡,臉上的表情一分得意兩分高深莫測,“你最想見的人,以後不得再見。”
祿齡猛然擡起頭來,驚異地看了看柳時青,又看了看顏如玉,剛想說話,那方卻是傳來一聲輕笑,聲音如三月春風和煦:“好。”
這話雖是說給柳時青聽的,眼睛卻是瞧着祿齡,那眉梢眼角皆是含了溫熱的暖意,好象篤定了他就是不會輸的。
衆人聞言摸不着頭腦,柳時青笑得越發得意。
祿齡驀然變得心情低落,避開對方的視線將臉埋了下來,手指下意識地往自己的袖子裡摸去,翻滾的思緒瞬間將整個空間填滿。
他那麼肯定,是因爲對自己太有信心,還是覺得即使以後再也不見也是不重要的;亦或者,他根本就不是他最想見的人。
“祿齡”兩個字,比不過一本抵命的武功密笈。
“小子,還在磨蹭什麼?”柳時青見他怔然沒有反應,伸手推搡着他催促道,“快動手!”
“我來?”
“廢話!”
祿齡眼神閃了閃,重又將頭頂的帽檐拉下幾分,奄奄地舉手搖起了骰筒。
衆人一下子精神抖擻起來,瞪大眼睛將視線牢牢鎖住那個晃盪的骰盅。
“你猜大猜小?”柳時青抱手斜靠着桌沿問道。
顏如玉擡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淡然一笑:“今日豔陽高照,我猜是大。”
柳時青“噗”地笑出來,仰天翻了翻眼睛,嗤道:“有意思有意思,大爺頭一回聽說這賭博會與天氣有關。”
顏如玉但笑不語。
“哐當”一聲骰筒落桌。
衆人小聲議論,眼睛直盯住那緩緩開啓的盅蓋。
“四六六爲十六,是大。”祿齡清亮的聲音響起。
柳時青黑了黑臉,一揮手道:“下一局。”
骰子碰撞的聲音再次響起。
方纔得意的模樣已然不見,柳時青板起臉,額前因着眉心的褶皺而攏了起一座小山,言簡意賅地吐出一個音節:“小。”
顏如玉點點頭:“今日集市,人羣稠密,我依舊猜大。”
議論聲較方纔響了幾分,搖筒聲又起。
落於桌面時,祿齡的聲音多了絲顫抖:“一二四爲七,是小。”
柳時青探身瞧了一眼那筒中排成一排的三顆小子,“哈哈”大笑起來:“不錯不錯,是個平局,大爺今日運氣果真不賴。”
“不到最後怎知結果?”顏如玉依舊是鎮靜的表情。
“嘖嘖,你還真是狂妄。”柳時青瞥了瞥那邊埋頭不語的祿齡,彎起嘴角道,“看誰能夠笑到最後。”
“下一局。”
祿齡抿了抿嘴,有氣無力地舉起盅筒。這回搖筒的聲音不似前般爽落,拖拖拉拉好久就是不放它下來。
時間過去,衆人逐漸不耐,有人輕聲埋怨:“這位小弟快些好不好啊,真是!”
祿齡擡首看了看周圍,輕輕將骰筒置於桌前。
“開吧開吧。”柳時青催促着,笑得格外歡娛,俯身湊到祿齡耳邊,“小小年紀就學着騙人可是不好,你若是真想要媳婦,我改明給你找個最好的便是。”
耳邊尤是連綿不絕的催促聲,柳時青略顯風涼的話語讓祿齡心下煩躁,“啪”地推開盅蓋,轉身瞪了他一眼:“多事!”
說完看也不看其它,埋頭擠出了人羣。
是怕他輸了,或是已經被那句毫不猶豫的應答傷透了心。怎麼都好,總之那個結果,他不想看見。
終歸還是小孩子,骨子裡透着任性,心裡燥鬱難過,想要離開便頭也不回。
瘦小的身影轉瞬便消失在門口。
顏如玉見着心中一番焦急,猶豫再三,咬了咬牙,擡手一掃桌上的骰筒,亦是跟着擠出了人羣。
骰筒翻倒,裡面的小骰子漸次跳躍着自筒內滾出,“嗒嗒”落在了地上。
衆人發出疑惑的嘆聲,一場賭局竟是這般由此中斷。
柳時青望着桌上的一片狼籍,臉色一沉,剛想出聲將他喚住,斜刺傳來一陣焦急的呼喊:“三哥!三哥!”
柳時青甚是不耐地轉臉望去,人羣中鑽出一人。言行扭怩透分女氣,臉頰光潔看不見一絲鬍渣,他方纔站穩便從懷中掏出一個包裹,怯怯遞了過來:“三哥,聽聞你昨日連衣褲都給輸光了,我這裡還有些錢,是剛兌來的,你先拿去用吧。”
“哇,老三這算是財神當頭還是紅鸞星動?”
“廢話,當然是兩者皆有。”
周圍本都是看熱鬧的人,經他這麼一攪,原本靜下來的人羣立時炸開了鍋,到處響起“哦哦”的起鬨聲。
柳時青一下鐵青了臉,對着張仙奇怒道:“大爺今日不需要銀子,給我滾遠點。”
張仙奇聞言一怔,吞吞吐吐着依舊要把錢往他懷裡送:“你、你不用也先拿着吧,以後總用得到的。”
柳時青急着要走,偏生他就是纏着不放,惱火起來推了他一把。
張仙奇“哎喲”一聲摔倒在地上。撞着桌角“咚”地一聲,額頭立刻冒出血來。
柳時青未料到自己下手這般過狠,只得彎腰過去扶他,正糾纏着,門外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附帶着人聲嘈雜,頗有些來勢洶洶的樣子。
賭徒們聞聲皆是停下手來。
“是、是武當派和劍華閣的人。”張仙奇往門口瞧了一眼,單手摁着額頭搖搖晃晃地自地上站起,小心觀察着柳時青臉上的表情,“聽說是在找顏如玉。”
柳時青突然飛速地回頭看了他一眼,想了想,一閃身往門外衝去。
“三哥?”見他離開,張仙奇連忙追了上去。
***
正如顏如玉所說的那樣,今日天氣確是晴好。
出了人羣密集的商街,便可見一彎綠水縈石橋,河邊有婦女舉着棒子錘打衣物被褥。
“啪啪”的響聲攪擾了河中錦鯉,一尾尾紅色驚惶四散開來,好似一人正甩開如火水袖翩然起舞。
待它們重新聚集時,有什麼東西“撲通”落於水中,濺起一漾漣漪,再次將它們打散。
祿齡抱腿在那岸邊坐下,傾身往河中看去,那清如銅鏡的水面上清晰倒映出他微帶憂意的臉。
許久不曾仔細照過鏡子,幾日下來,原本有些嬰兒肥的臉頰看似削瘦不少,下巴被磨出了略顯尖細鋼毅的弧度。這是否意味,着再過不久,他便可無須被人稱作小孩子,也能夠當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如般柱擎起一方青天。
正胡思亂想着,隨手揀起腳邊的石子,剛準備丟出去,突然有一雙溫軟的手輕輕捂住了他的眼睛;“總算沒再把你丟了。”
祿齡身子一怔,原本舉着的手緩緩放了下來。
“齡兒怎麼,生氣了麼?”耳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眼前忽而一亮,手掌已經移開,繼而有人在身前蹲下。秀眉烏髮,一雙眼睛彎彎含了笑意,他伸手颳了刮祿齡的鼻子:“嘴巴上都可以掛茶壺了,誰欺負你,說來我聽聽?”
祿齡沒有答話,只睜着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
“我知道,一定是那個狂妄自大的傢伙,不假思索地隨口答應別人,最想見的人以後可以再也不見,所以齡兒不高興了。我猜得對不對?”
顏如玉握住他搭在膝蓋上的手,笑道:“那麼你定然是忘了,除了對着齡兒,那個傢伙向來都是說話不算數的。我最想見的人是你,又怎會捨得再也不見。”
祿齡沉默着與他對視良久,忽然悶聲撲進他的懷裡。
“哎!”顏如玉連忙伸手接住,伏着他一同站起。
“還是不開心?”話未問完,顏如玉直覺腰間一緊,被一雙手死死地圈住。
“小顏。”祿齡終於開口,聲音悶悶隱在對方頸間。
“恩。”
“你一定要快點好起來。”
“恩?”
“我不想再聽見那些話。”祿齡皺眉。
“什麼話?”顏如玉不明所以,扶着他的手臂將他推開幾分,卻不留神觸到他臂上的傷,祿齡忍不住倒吸一口氣。
“你怎麼了,又受傷了?”顏如玉慌忙想要察看,被祿齡一手格開。
“就是那些有關於你的,形形色色難聽的話語,”祿齡認真凝視他的眼眸,“從此以後,我一句都不想再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