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你們那個奎爾究竟自以爲是地在搞什麼鬼啊,蒂姆?”柯蒂斯質問,一面以單腳旋轉龐大的身軀面對另一邊的多諾霍,室內響起陣陣迴音。這個地方大到足以容納規模尚可的小教堂,裡面以柚木柱作爲屋椽,門上用的是監獄鉸鏈,木屋牆上掛着土著的盾牌。

“他不是我們的人嘛,肯尼。他從來都不是,”多諾霍不爲所動,“他是正牌的外交部的人。”“正牌?他算哪門子正牌?他是我聽過最邪惡的渾蛋。如果他擔心我的藥有問題,爲什麼不直接來找我?門開得很大哪。我又不是怪獸,對不對?他想要什麼?要錢嗎?”

“不是,肯尼,我認爲不是。我不認爲他腦袋裡想的東西是錢。”

這個嗓音,多諾霍心想,一面等着瞭解找他來的目的何在。我永遠也改不掉。欺善怕惡又甜言蜜語,說謊成性又顧影自憐。不過欺善怕惡是這個嗓音最愛用的調調,其他調調遠比不上。清洗過了,卻永遠也洗不乾淨。混達拉姆后街那個時代的陰影仍不時探頭出來,晚上請再多演講老師都改不過來,令人絕望透頂。

“那麼是什麼事讓他心煩嘛,蒂姆?你認識他,我可不認識。”

“他的老婆啦,肯尼。她發生了意外。記得吧?”

柯蒂斯轉身面對景觀優美的大窗戶,舉起雙手,掌心伸到最高點,請非洲的黃昏提示。在防彈玻璃之外是逐漸暗下來的草坪,盡頭是個湖。燈光在山坡上閃閃發光。幾顆較早露臉的星星穿透深藍的晚霧散發光芒。

“就是他老婆運氣不好,”柯蒂斯理解到,口氣仍保持平板,“一羣流氓對她發狂了。一定是她愛與黑人混害了自己,誰知道呢?看她愛亂來的樣子,這種下場是她自找的。那個地方叫做圖爾卡納哪,又不是他媽的薩里郡。不過我很難過,知道嗎?非常非常難過。”

可惜或許沒有難過到你應該難過的程度,多諾霍心想。

柯蒂斯從摩納哥到墨西哥都有房子,而全部都讓多諾霍討厭。他討厭房子裡的碘臭味,討厭唯唯諾諾的僕人,討厭會震動的木質地板。他討厭他房子裡貼滿鏡子的吧檯,討厭沒有香味的鮮花,那些花看人的眼神就像柯蒂斯留在身邊那幾個一臉無聊的妓女。多諾霍在腦海裡將上述東西全湊在一起,加上勞斯萊斯、美國灣流噴氣機以及馬達遊艇,當做是一個橫跨六七國、沒有品位的行宮。然而他最討厭的莫過於這個強化防禦工事的農莊,很不協調地建築在奈瓦霞湖岸,旁邊圍了剃刀鐵絲網,有警衛、斑馬皮座墊、紅瓷磚地板、豹皮地毯、羚羊沙發,有點着粉紅光、裝了鏡子的酒櫃,還有衛星電視、衛星電話、行動感應器、緊急按鈕、手提無線電——因爲過去五年來,柯蒂斯一有事就立刻召喚他來這棟房子,這個房間,讓帽子拿在手裡的多諾霍聽着他高談闊論。偉大的肯尼K爵士慷慨的時機很沒有規則可循,一找到機會就找英國情報局的人來野人獻曝。而今天晚上,他再度被召喚來這棟房子,原因他還不清楚。動身過來之前,他纔剛打開一瓶南非白酒,還沒來得及跟愛妻莫德坐下享用湖鮭。

以下是我們的看法,蒂姆,老兄,不管是好是壞都一樣,傳達出一種只限你知我知的信號。

羅傑是他的倫敦區主任,以那種微帶伍德豪斯式的幽默文筆寫道。

表面上,你應該繼續保持友好的接觸,以符合過去五年來你建立起的門面。高爾夫照打,偶爾喝一杯,偶爾吃午餐之類的事,你應該比我更清楚纔對。私底下,你應該繼續保持行動自然,顯得很忙碌,否則——遣散費,對象隨之而來勃然大怒之類的事——在目前的危機中實在難以想像。這話只跟你一個人講,這裡的雙方大戰起來,狀況每天都有變化,越變只會越糟。

羅傑

“你到底爲什麼要開車來?”柯蒂斯以委屈悲痛的語調質問,一面繼續盯着他的非洲田產看,“如果你要的話,可以把那臺畢奇飛機給你開。道格·克里科會找飛行員爲你待命。你是想要我不好過還是怎麼樣?”

“你瞭解我嘛,老大。”有時候多諾霍基於消極反抗心態會稱呼他爲老大,而這種稱呼在他的情報局裡永遠只保留給最高主管。“我喜歡開車。打開車窗,撣掉灰塵。沒有什麼比開車更讓我開心的了。”

“在這種他媽的馬路上開車啊?你是腦袋壞掉了。我跟那人講了,昨天。我說謊了。星期天。‘船伕一到肯雅塔機場,上了遊獵巴士後,他見到的第一個東西是什麼?’我問他,‘不是他媽的獅子和長頸鹿,是你的馬路啊,總統。是你那種破爛可怕的馬路。’那人知道自己想要什麼,那是他的麻煩所在。而且他不管到哪裡都搭飛機。‘跟你們的火車一樣,’我告訴他,‘用你們他媽的囚犯啊。’我說,‘你的囚犯夠多了。把囚犯趕去鋪鐵路,給你們的火車一個機會。’‘去跟丘莫說啊。’他說。‘哪一個丘莫?’我說。‘我新任的交通部長。’他說。‘什麼時候上任的?’我說。‘從剛纔開始。’他說。操他的。”

“操他的沒錯。”多諾霍畢恭畢敬說,微笑的模樣是他在沒什麼好笑的時候一貫的做法:把長長、下垂的頭像山羊般偏向一旁,然後稍微偏回來,昏黃的眼珠閃亮着,一面撫摸着如同虎牙般的小鬍子。

大房間裡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寧靜。非洲僕人都已經走路回村子裡。以色列籍的貼身保鏢如果沒有在巡視室外,就是在警衛室裡看功夫電影。多諾霍在等待過關進門期間,被迫欣賞了兩人被神拳快腿打死。幾個私人秘書和索馬里籍的泊車小弟也接到命令,到農莊另一邊的員工住宅區去。在柯蒂斯的房子裡,是有史以來頭一次沒有任何一部電話在響。換成是一個月前的話,多諾霍要用吵架的方式才能打進來,威脅除非柯蒂斯給他幾分鐘面對面的時間,否則他就自動退出。今天晚上,他本來應歡迎房子裡的電話啁啾響,或是人造衛星通訊的聒噪聲。衛星通訊儀立在大辦公桌旁的手推車上,擺着臭臉。

柯蒂斯如摔跤選手般的背部仍對着多諾霍,改採取就他來說屬於沉思的姿勢。他穿的是他在非洲一貫的穿着:雙袖口的白襯衫,金三蜂鏈釦,海軍藍的長褲,兩側有雞冠花紋的亮光皮鞋,粗大多毛的手腕上戴着薄如硬幣的金錶。不過吸引住多諾霍注意力的,還是黑鱷魚皮帶。換作是他認識的其他胖子,皮帶圍到前面時會繞下去,讓肚皮露出來,不過柯蒂斯則讓皮帶維持水平,直接圍到肚皮中間,宛如一條直線劃過雞蛋正中央,看起來活像個巨無霸矮胖子。他的頭髮染成黑色,以斯拉夫人的風格從寬大的額頭往後梳,在頸背處剪成鴨屁股形狀。他正在抽雪茄,每吸一口,眉頭就皺一下。雪茄抽厭了,他會隨手放在任何一個可稱得上無價之寶的傢俱上任其冒煙。而在他又想抽的時候,他會責怪被員工偷走。

“我猜,你大概知道那個狗雜種在打什麼主意。”他問。

“莫伊嗎?”

“奎爾。”

“我不清楚。我應該知道嗎?”

“他們沒告訴你嗎?或者說他們根本不在意?”

“也許他們的確不知道,肯尼。他們只告訴我,他想去實現老婆生前的理想——管他是什麼理想——結果跟老闆失去聯絡,而且單飛。我知道他老婆在意大利有棟房子,有個說法是,他可能在那邊躲起來了。”

“他媽的德國又怎麼回事?”柯蒂斯打斷他的話。

“他媽的德國又怎麼回事?”多諾霍問,模仿着他厭惡的說話風格。

“他去過德國,上個禮拜。在一羣留長頭髮的自由派善心人士之間探聽消息,就是這些人拿着刀去逼KVH的。要不是我當時心軟,他現在早就從選民名單中被刪掉了。只是,這件事你們倫敦的弟兄不清楚,對吧?他們才懶得管。他們一有時間會找更好玩的事來做。我在對你講話啊,多諾霍!”

柯蒂斯已經轉身面對多諾霍。他巨大的上身駝成彎腰的姿勢,深紅色的下巴也向前凸出,一手伸進帳篷似的長褲口袋,另一手抓着雪茄,有火的一端朝前,像是拿來當做火紅的帳篷釘,要對準多諾霍的頭敲下去。

“恐怕你想得太快了,肯尼,”多諾霍以平靜的語氣回答,“我們局裡有沒有在追蹤奎爾?你問。我一點也不清楚。寶貴的國家機密是否有危險?我想未必。我們珍惜的消息來源肯尼思·柯蒂斯爵士是否需要保護?我們從來沒有答應過要保護你的商業利益,肯尼。我不認爲全世界會有哪一個機構會做那種事,不管是金融還是其他東西,做了還能繼續生存下去的不存在。”“我操!”柯蒂斯將兩隻大手平放在大餐桌上,宛如猩猩般沿着桌緣朝多諾霍前進。然而多諾霍亮出他的虎牙微笑,穩如泰山。“如果我想的話,可以一手搞垮你們那個他媽的局,知不知道?”柯蒂斯破口大罵。

“親愛的老兄,我可從來沒懷疑過。”

“你花的錢,都是我請人吃喝付給你的。我讓他們上我的船喝個爛醉。美女。魚子醬。香檳。選舉之後,他們從我這裡撈到官職、車子、現金、大胸秘書。跟我做生意的公司,一年賺的錢是你那間店開銷的十倍。如果我把我知道的東西告訴他們,你就完蛋了。所以說啊,我操你,多諾霍。”

“說得好,柯蒂斯,說得好。”多諾霍疲憊地喃喃說,像是已經聽到耳朵長繭,而他的確是聽多了。

和剛纔一樣,他持續在執行任務的腦袋裡絞盡腦汁,思考着究竟這番表演的最終目的是什麼。柯蒂斯以前也會大發雷霆,你知我知。多諾霍以前也曾乖乖坐在這裡等待雨過天晴,次數已經多到數不清了。如果辱罵得難聽到無法當做耳邊風,他就採取撤退策略的招數,等到肯尼決定找他回來向他道歉爲止,有時候還會輔以一兩滴鱷魚眼淚助陣。不過今晚多諾霍感覺像是坐在機關四伏的房子裡。他記得在門口時,道格·克里科以依依不捨的眼神看着他,對他表現出額外的順從,說什麼“噢,晚安,多諾霍先生,我馬上向老大報告”。每次柯蒂斯發出狂躁的怒吼引起迴音,然後消失,隨之而來的是一片死寂,這讓多諾霍越聽越不安。

在大片玻璃窗外有兩個穿短褲的以色列人,以大步緩慢經過,後面跟的是兇悍的看家犬。高大的黃色藍桉樹點綴在草坪上。長尾猴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逗得狗抓狂亂叫。草地在湖水灌溉之下蓊鬱完美。

“他被你們那羣狗黨收買了!”柯蒂斯突然指着多諾霍的鼻子怪罪,爲了製造效果還猛然伸出一手,壓低聲音。“奎爾是你們的人!對吧?遵照你們的命令行事,幫你們搞垮我。對吧?”多諾霍給了他諒解的一笑。“對得不得了,肯尼。”他以平穩的語調說,“你完全搞錯狀況,這不正常,不過其他方面卻一針見血。”

“你們爲什麼要這樣對待我?我有權利知道!我是他媽的肯尼思·柯蒂斯爵士啊!光是去年,我就捐了他媽的五十萬英鎊給黨政基金。我也給你們該死的英國情報局奉獻純金條。我也曾自願爲你們執行過某些非常非常棘手的任務,我也——”

“肯尼,”多諾霍悄悄打斷他,“給我住嘴。別在僕人面前講,行嗎?現在你給我聽好,鼓勵賈斯丁·奎爾去整你,對我們又有什麼好處?我們的局和往常一樣

處心積慮做事,飽受白廳的抨擊,我們怎麼會害人不利己,去暗中破壞肯尼K這麼有價值的資產?”

“因爲你們暗中破壞了我一生中的每一樣東西,原因就是這個!因爲你們找市立銀行來整我!威脅到了一萬個英國工作機會,可是因爲目標是要整垮肯尼K,所以有誰管得了那麼多?因爲你們已經警告過政治圈的朋友跟我撇清關係,以免跟我一起沒有好下場。你們有沒有?有沒有?我問你有沒有?”

多諾霍忙着將他話中的信息與問題分開。市立銀行通知了他?倫敦知道嗎?果真如此,羅傑怎麼會沒有警告我?

“我聽了很難過,肯尼。銀行什麼時候通知你的?”

“那又他媽的有什麼關係?今天,今天下午。用電話和傳真。打電話跟我講,傳真是怕我忘記,信件隨後寄到,以防我沒看到該死的傳真。”

這麼說來,倫敦的確是知道了,多諾霍心想。但是,如果他們知道,爲什麼不通知我?以後再解決吧。“銀行有沒有說出作這個決定的理由,肯尼?”他急切地問。

“他們心目中最重要的,是在道德上重點關切某些交易方式。他媽的什麼交易方式?什麼道德?他們的道德觀念,不過是倫敦東邊的一個小郡。他們說,也擔心失去市場信心。那又是誰造成的?是他們自己!另外也說什麼外傳謠言令人忐忑不安。操他媽的。我又不是沒見過世面。”

“你政治圈的朋友,有哪些人在撇清關係?是我們沒有警告過的人嗎?”

“是十號的一個僕人打來的電話。他屁眼一定是塞了個馬鈴薯,說是代表某某人等等。說什麼他們永懷感激之心等等,然而在目前的政治氣候中必須保持得比教皇還聖潔,因此必須退還黨政基金的大筆捐款,還問說要退到哪裡去比較妥當,因爲越快將我的這筆錢從賬簿上消掉,他們就越高興,說什麼雙方能不能假裝沒這回事?知道他人在哪裡嗎?他兩個晚上之前去哪裡鬼混?”

多諾霍眨眨眼、搖搖頭之後纔想到,柯蒂斯已經不是在談首相的唐寧街十號,而是賈斯丁·奎爾。

“加拿大。操他的薩斯喀徹溫,”柯蒂斯哼了一聲,當做是回答了自己的問題,“我希望把他屁股凍僵了最好。”

“去那裡幹什麼?”多諾霍問。他感到不解的不是賈斯丁跑到加拿大的原因,而是對柯蒂斯輕易跟蹤過去的能耐感到困惑。

“某個大學,有個女的,一個他媽的科學家。她一心想到處宣傳那藥會害死人,結果違反了合約的規定。奎爾跟她有一腿。他老婆死才一個月。”他的嗓門提高,眼看着另一場颱風級的強風即將颳起,“他搞了份假護照啊!是誰給他的?是你們啦。他付現金。是誰寄給他的?是你們那堆爛人。每一次他都像他媽的鰻魚溜過他們的漁網。是誰教他的?還不是你們那堆人!”“沒有,肯尼。我們沒有,沒有那回事。”他們的漁網,他心想。不是你們的。

柯蒂斯再幫自己打氣,準備破口大罵。開罵了。“還有啊,如果你能好心指點我的話,那個他媽的波特·科爾裡奇到底在搞什麼鬼?跑去跟內閣辦公室散佈不實信息毀謗我公司和我的藥,還威脅說,如果我不答應去布魯塞爾的‘瘋人院’接受大佬和長官完整而公正的問答,他就要去跟他媽的新聞界公佈。你們店裡的那些個王八蛋怎麼能讓他亂搞這種事,或者更確切地說,怎麼會去鼓勵他這個狗雜種?”

你又是怎麼得知的呢?多諾霍暗暗稱奇。纔在八小時前,這份加密的最高機密才透過局裡的聯機系統傳給多諾霍本人,就算柯蒂斯本事高強又詭計多端,他是怎麼得手的?多諾霍問了自己這個問題後,因爲他是這一行的箇中高手,答案得來全不費工夫。他亮出快樂的微笑,不過這一次是真心歡喜,反映出他真誠的喜悅,覺得這世界上有些事情找朋友來做仍然做得漂亮。

“那當然了,”他說,“是老伯納德·佩萊格里通風報信的。他真勇敢。而且是及時通報。我只希望通風報信的人是我自己。我對伯納德一向鐵不起心腸來。”

多諾霍微笑的雙眼直盯着柯蒂斯泛紅的五官,看着五官首先遲疑了一下,然後形成輕蔑的表情。

“那個手勢嬌滴滴的娘娘腔?叫他牽自己的貴賓狗去公園小便,我都信不過他。他退休後,我已經幫他安排了一個最上層的工作,而這個臭小子竟然懶得保護我。要不要來一點?”柯蒂斯問,用力將白蘭地的玻璃瓶摜到他面前。

“不行,老兄。醫生交代過。”

“我告訴過你了,去看我的大夫,地址道格給過你了,他只在開普敦。我們開飛機送你過去。坐那輛美國灣流噴氣機。”

“現在換馬有點太遲了,還是謝謝你,肯尼。”

“永遠都不算太遲。”柯蒂斯反駁。

因此是佩萊格里沒錯,多諾霍心想,一面證實長久以來的懷疑,一面看着柯蒂斯從玻璃瓶裡再倒出一杯穿腸毒藥。畢竟你在某些方面還是能讓人預料得到,其中一個方面就是,你怎麼學都學不會撒謊。

五年前,膝下無子的多諾霍夫婦希望積點陰德,開車前往北方的鄉下,待在一個貧窮的非洲農夫家。這位農夫利用空閒時間籌措兒童足球隊聯盟。問題在錢上:載小朋友參加比賽的卡車要錢,球隊制服和其他珍貴的尊嚴象徵也要錢。莫德最近繼承了一小筆遺產,多諾霍則得到壽險理賠金。在他倆回內羅畢之前,他們已經對全部小朋友承諾以五年分期付款的方式贊助。多諾霍從來都沒有這麼快樂過。如今回想起來,他惟一的遺憾是他一輩子在兒童足球上花的時間實在太少,花在間諜身上的時間實在太多。他看着柯蒂斯龐大的身軀彎腰坐在柚木扶手椅上,看着他像親切的外公一樣又點頭又眨眼,不知怎麼着,上述的想法再度掠過他的腦海。就是這種老阿公似的迷人風采讓我心寒,多諾霍告訴自己。

“兩三天前,我南下到哈拉雷,”柯蒂斯很有技巧地坦承,一面以雙手擊膝蓋,傾身向前提振自信。“那個笨孔雀穆加貝任命了新的國家建設計劃部部長。這小子前途看好,我不得不說。你有沒有看過他的報道,蒂姆?”

“有,的確有。”

“年輕小夥子。你會喜歡他的。我們在那邊有點小工程,他正在幫助我們。他呀,非常喜歡來點賄賂。其實蠻有幹勁的。我認爲你可能會覺得這點情報很有用處。過去不是正合我們意嗎,對不對?願意從肯尼K手中拿好處的人,也不會反對從女王手中拿好處,對吧?”

“對。謝謝。好情報。我會報上去的。”

繼續點頭眨眼,然後大口喝下干邑白蘭地。“我在烏護魯公路旁邊蓋的那棟新的摩天大樓,知道吧?”

“蓋得很棒,肯尼。”

“上個禮拜我賣給俄國人了。道格告訴我,對方是個黑手黨老大。而且,顯然是條大鯨魚,不是像我們這邊有些人一樣是小蝦米。聽說啊,他正在跟韓國人談一筆很大的毒品生意。”他往後坐,以好朋友的深深關切神情打量着多諾霍,“好了,蒂姆,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看起來很虛弱。”

“我沒事。有時候會這樣。”

“是化學治療對吧?我不是跟你講過,要你去看我的醫生,你就不肯。莫德怎樣?”

“莫德很好,謝謝。”

“遊艇你拿去用。放自己幾天假,就你們兩人去。跟道格商量。”

“還是謝謝你,肯尼,不過可能有讓人識破的危險,對不對?”

肯尼長嘆一口氣,兩條大手臂癱到腰間,山雨欲來。慷慨竟被人拒絕,沒有人比肯尼更咽不下這口氣。“你該不會是想加入‘和肯尼撇清關係’的行列吧,蒂姆?你該不會學銀行那些小鬼要跟我保持距離吧?”

“當然不會。”

“好吧,不要。你只會傷到自己。我跟你提到的這個俄國人,對了,知道他準備了什麼過冬嗎?他帶道格去參觀過。”

“洗耳恭聽,肯尼。”

“我在那棟摩天大樓下面挖了一個地下室。這裡沒有很多人有地下室,不過我決定挖個地下室當做停車場。花的錢讓我很捨不得,不過我就是這樣的人。四百個停車位給兩百間公寓。這個俄國人啊,他的名字我等一下再講,他在每個他媽的停車位上停了一輛白色大卡車,蓋子上漆着聯合國的字樣。從沒開過,他告訴道格,是在運往索馬里途中從貨車上面掉下來的。他想拿來盜賣。”他揚起手臂,對自己講的故事興味盎然,“在搞什麼東西啊?俄國黑手黨盜賣聯合國的卡車!想賣給我。知道他想叫道格做什麼嗎?”

“告訴我。”

“進口。從內羅畢進口到內羅畢。他會幫我們重新噴漆,我們只要擺平海關,在記錄上一次讓幾輛車通關就行了。如果那樣不叫做組織犯罪,還有什麼算是組織犯罪?俄國壞人盜賣聯合國財產,在內羅畢,在光天化日之下,真是天高皇帝遠搞無政府主義。我反對無政府主義。這點情報你就可以留着用。免費奉送,由肯尼K免費提供。跟他們講說是贈品。我請客。”“他們會樂翻天。”

“我希望能阻止他,蒂姆。阻止他再行動下去。現在。”

“科爾裡奇還是奎爾?”

“兩個都是。我也要阻止科爾裡奇,我要讓奎爾老婆的爛報告消失——”

我的天啊,他連那份報告也知道,多諾霍心想。“我還以爲佩萊格里已經幫你處理掉那東西了。”他語帶怨氣,皺起眉頭,模樣像是老年人怪自己忘東忘西時的表情。

“你別讓伯納德插手進來!他不是我的朋友,永遠也不會是。我要你告訴奎爾先生,如果他繼續對付我,我就能讓他好看,因爲他對付的是全世界,不是我一個!懂了嗎?要不是我跪下來求饒,他們本來可以在德國幹掉他!聽到了嗎?”

“聽到了,肯尼。我會幫你報上去。我只能承諾這麼多了。”

柯蒂斯以熊的矯健身手從扶手椅跳起來,慢慢滾動到房間另一邊。

“我很愛國,”他大叫,“你來證實,多諾霍!我是他媽的愛國分子!”

“你當然是了,肯尼。”

“再說一遍。我是愛國分子!”

“你是愛國分子。你以身爲英國佬爲傲。你是丘吉爾。你想要我說什麼?”

“舉出我愛國的一個實例。幾十個愛國事蹟讓你選,選你想得出來的最好的一個。快講啊。”

會扯到哪裡去?多諾霍還是遵命。“去年在塞拉利昂的那件案子怎樣?”

“說來聽聽,講下去,說給我聽啊!”

“我們一個客戶希望匿名取得槍炮彈藥。”

“結果呢?”

“結果我們買了槍炮——”

“他媽的槍炮是我買的!”

“你用我們的錢去買的,我們提供給你僞造的終端使用者證書,謊稱是運往新加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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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忘了提他媽的船!”

“三蜂包下四萬噸的貨船,載走了槍炮。船結果在濃霧中迷失方向——”

“你的意思是,假裝迷路!”

“結果不得不開進自由城附近一個小海港,而我們

的客戶和他的團隊在那裡待命卸貨。”

“那次我沒有必要幫你忙嘛,對不對?我本來可以膽小退出。我本來可以說,‘送錯地址了,問問隔壁吧。’可是我沒有。我這麼做,是愛我他媽的國家。因爲我是愛國分子啊!”他的嗓門轉小,改成偷偷摸摸的音調。“好吧,這樣吧,你就這樣做——你們局裡就這麼辦。”他在長長的房間裡踱步,一面低聲以不連貫的句子下達命令。“你們的局啊——不是外交部,他們那些人是一堆娘娘腔——你們的局,你們親自跑一趟銀行,去每家銀行——我來幫你找人——找一個真正的英國男人,或是女人。你在聽嗎?因爲你今天晚上一回去,要馬上告知他們。”他改成了遠見之士的語調。高亢,些許顫音,像人民的百萬富翁。

“我在聽。”多諾霍跟他保證。

“那就好。把他們全部集合過來。全部是有種的英國人或女人。帶他們到倫敦或什麼地方一個貼有鑲板的房間,你們的人會知道。你以英國情報局正式的身份對他們說:‘各位女士先生。別碰肯尼K。原因不能告訴各位。只能說看在女王的分上,別去碰他。肯尼K對國家貢獻很大,有什麼貢獻恕難奉告,以後他繼續會作出貢獻。貸款給他三個月,等於是爲國效勞,和肯尼K一樣。’他們就會照辦。如果一個說好,其他所有人也會跟着說好,因爲他們都是乖乖牌。其他銀行也會跟着做,因爲他們也是乖乖牌。”

多諾霍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爲柯蒂斯感到難過。不過真能爲他難過的話,說不定就是這一刻。“我會要求他們的,肯尼。問題是,我們沒有那樣的權力。如果有的話,他們一定會解散我們。”

這句話的效果比他擔心的任何後果都更加劇烈。柯蒂斯怒吼起來,怒吼聲在天花板下蕩起迴音。他穿着白袖子的手臂伸向頭上,做出祭師獻祭的姿勢。在他這個暴君的嗓門下,房間也跟着響起陣陣鼓聲。

“你完蛋了,多諾霍。你以爲管理全世界的是國家啊!滾回你他媽的主日學校去。他們最近唱的詩是‘上帝拯救我們的跨國公司’。還有一件事,你也可以去報告給你的朋友科爾裡奇先生和奎爾先生以及和你聯合起來對付我的人。肯尼K愛非洲——”說着倏然轉身,上半身遮住整個美景如畫的窗戶和沐浴在絲綢般月光之下的湖——“那是他的本性!而且肯尼K也愛他的藥品!肯尼K降臨地球,任務是將藥品送到每個有需要的非洲男人、女人、小孩手上!他也打算這麼做,所以操你們那堆人!如果有人站出來阻礙科學之路,只會讓自己成爲衆矢之的。因爲我阻止不了那些手下,已經沒辦法了,你也一樣沒辦法。因爲那個藥已經由金錢買得到的最好的頭腦全套實驗過。沒有一項實驗——”嗓門逐漸向上拉高,成爲歇斯底里的威脅——“沒有一項實驗發現他媽的不良反應,以後也不會有。永遠不會有!現在給我滾蛋。”多諾霍遵命滾蛋,身旁窸窣響起手忙腳亂的聲音。有人影挨近走廊,狗吠叫着,電話合唱團開始演唱。

多諾霍步入新鮮空氣中,稍微停住腳,讓非洲夜晚的氣息與聲響將他洗滌乾淨。他從來沒有這麼毫無戒心。一片不規則的雲散布過來,遮住星星。在警衛燈光照耀下,洋槐木顯出如紙般的黃色。他聽見夜鷹的叫聲,也聽見斑馬蕭蕭聲。他慢慢轉身四下張望,強迫視線在最漆黑的地方逗留更久。房子坐落於高平臺上,後面是湖,前面有一大片柏油路面,在月光下狀似深深的火山口。他的車子停在正中央。依他的習慣,是停在周圍沒有矮樹叢的空地。他不太確定是否瞥見了移動的陰影,所以按兵不動。奇怪的是,他想到了賈斯丁。他在想着是否正如柯蒂斯所言,賈斯丁以很快的速度陸續到過意大利、德國和加拿大,這樣手持假護照周遊幾國,果真如此的話,這就不是他所知的賈斯丁。不過最近幾星期他開始懷疑,這樣的賈斯丁可能真的存在:獨行俠賈斯丁,不接受任何人命令,只聽命於自己;賈斯丁滿腔熱血,採取戰鬥姿勢,決心挖掘出自己先前可能協助隱瞞的事實。如果賈斯丁果然在最近搖身一變,成了這個賈斯丁,而他也決心執行這項任務,如果要找到他,還有什麼地方比這裡更合適,在肯尼思·柯蒂斯爵士的湖畔宅邸?而這個爵士自稱是“我的藥”的進口商和經銷商。

多諾霍朝自己車子跨出半步,聽見身邊傳出聲響,停住腳步,輕巧地將腳底放在柏油路面上。我們在玩什麼遊戲,賈斯丁?祖母的腳步嗎?或者你只是一隻長尾猴?這一次是往前走動的聲音,可以察覺到就在他身後。是人還是野獸?多諾霍揚起右手肘做出防衛姿勢,儘量壓抑自己想低聲說出賈斯丁名字的慾望,轉身看到道格·克里科站在月光中,距離他四英尺,空着雙手若有所指地垂在腰間。他身型魁梧,和多諾霍一樣高,年齡卻只有多諾霍一半,臉龐寬闊蒼白,頭髮金黃,微笑起來雖略顯女性化卻很吸引人。

“哈羅,道格,”多諾霍說,“還好吧?”

“非常好,謝謝你,希望你也過得好。”

“有什麼能爲你效勞的嗎?”

兩人的聲音都壓得很低。

“有的,先生。請你開車到大馬路上,轉向內羅畢的方向,一直開到地獄之門國家公園的交流道。國家公園一個小時前已經打烊。那條路是泥土路,沒有路燈。我十分鐘之後跟你在那裡見。”

多諾霍開過一段種了黑色銀樺樹的路,來到警衛室,讓警衛以手電筒照照他的臉,再照照車子裡面,以免他偷走了豹皮地毯。功夫電影已經換成焦點沒對準的色情電影。他慢慢轉到大馬路上,留心看看有沒有動物和行人。路邊有戴着頭套的土著或蹲或躺。獨自行走的路人拿着長長的樹枝,慢慢對他揮手,要麼就是開玩笑跳進車頭燈的光線裡。他一直開,直到看見有個清楚的標誌寫着國家公園。他停車,熄掉車燈等着。有輛車開過來停在他後面。他解除前方乘客座的門鎖,打開一英尺,讓內側車門燈亮着。天空無雲無月。透過擋風玻璃,星星的亮度倍增。多諾霍認出了金牛座和雙子座,雙子座之後是巨蟹座。克里科悄悄坐進乘客座,然後關上車門,兩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老闆急壞了,先生。我沒看過他這個樣子——從來沒有。”克里科說。

“我想也是,道格。”

“老實講,他的腦筋是有點壞了。”

“大概是太激動了吧。”多諾霍表示同情。

“我整天坐在通訊室裡,把來電轉接給他。倫敦的銀行、巴塞爾的,然後又是那些銀行打來的,接着是他從來沒聽過的融資公司,以百分之四十的複利想貸款給他,然後是他所謂的鼠黨,是他自己政治圈的死黨。沒人能忍住不偷聽嘛,對不對?”

有個母親一手抱着小孩,用虛弱的手怯生生地颳着擋風玻璃。多諾霍搖下車窗,遞給她一張二十先令的鈔票。

“他已經抵押了在巴黎、羅馬和倫敦的房子,在紐約蘇頓廣場的房子也等着買主。他還想找人買下他那支爛足球隊,只不過想買那支球隊的人一定得是既聾又啞。他今天跟自己在瑞士信貸銀行的特殊朋友調美金兩千五百萬,星期一要還三千萬。另外,KVH也找他要營銷合約內的款項。如果他拿不出現金,他們就會狠下心接管他的公司。”

茫茫然的一家三口聚集在車窗外,是某個地方來的難民,哪裡也去不了。

“要不要我來幫你解決掉他們?”克里科邊問邊伸手過去握門把。

“你別管。”多諾霍命令,口氣尖銳。他發動引擎,慢慢開上路,克里科則繼續講下去。

“他就只能對他們破口大罵。老實講,真悲哀。KVH不想要他的錢。他們要的是他的公司,這一點我們全知道,可惜他就是進入不了狀況。我不知道這次的震盪會波及什麼地方。”

“我聽了也很難過,道格。我一直都將你和肯尼看做是手套和手,合作無間。”

“我也是。我承認,他花了很大工夫提拔我,我纔有今天的地步。反正我又不是想當雙面人,對吧?”

一羣脫隊的公瞪羚來到路邊,看着他們經過。

“你想說什麼,道格?”多諾霍問。

“我是在想,有沒有非正式的差事。有沒有要去找誰或注意誰的,有沒有你需要的特殊文件。”多諾霍等着,不甚高興,“而且啊,我有一個朋友,是在愛爾蘭那時認識的,住在哈拉雷。那邊我住不慣。”

“他怎樣?”

“有人接觸過他了,對不對?他論件計酬。”

“接觸他做什麼?”

“他有一些在歐洲的朋友的朋友去跟他接洽。要付給他一大筆錢,請他北上到圖爾卡納附近,去擺平一個白人女性和她的黑人男友。大概像是昨天說好,今晚就走,車子準備好了。”

多諾霍停靠路邊,再度熄火。“日期呢?”他問。

“在特莎·奎爾被殺的前兩天。”

“他有沒有接下?”

“當然沒有了。”

“爲什麼沒有?”

“他不是那種人。他不會去碰女人,那是原因之一。他幹過盧旺達,也幹過剛果。不過他絕對不會碰另一個女人。”

“所以他怎麼辦?”

“他建議他們去找他認識的某些人談談。那些人沒有什麼特別。”

“比如說是誰?”

“他沒說,多諾霍先生。如果他想說,我也不會讓他告訴我。有些事情,知道了反而更危險。”

“照你這樣說,你能講的東西不多嘛。”

“這個嘛,他是準備好談個比較高的價碼,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話。”

“我不懂。我買的是姓名、日期和地點。單賣單買。現金裝在袋子裡。沒有什麼價碼。”

“我認爲他真的知道內情,先生,如果不拐彎抹角說的話,事情是這樣:你願不願意買下發生在布盧姆醫生身上的事,包括參考地圖?他只是根據他朋友的說法,以寫作的方式寫下圖爾卡納發生的事件,寫下他們對那個醫生做的事。只限你看,假設價錢談得攏的話。”

又來了一羣夜間遊民,聚集在車子四周,帶頭的是頭戴寬沿女帽的老人,帽子上還紮了一個蝴蝶結。

“我覺得是胡說八道。”多諾霍說。

“我纔不認爲是胡說八道,先生。我認爲如假包換。我很清楚。”

多諾霍臉上閃過一陣寒意。清楚?他心想,他怎麼知道的?或者你所謂在愛爾蘭認識的朋友,只是道格·克里科的代號?

“在哪裡?他寫的東西?”

“隨時奉上,先生。只能這麼說了。”

“我明天中午會到瑟琳娜飯店的池畔酒吧。會待上二十分鐘。”

“他叫價五萬,多諾霍先生。”

“我看到東西之後再跟他談價格。”

多諾霍開了一個小時,閃躲着坑洞,很少減速。一條土狼竄過他的車頭燈,往野生動物園的方向跑去。有一羣在當地工作的花農女工招手想搭便車,不過這次他並沒有停車。就連經過他自己家時,他也拒絕減速,直接開往高級專員公署。湖鮭不得不等到明天再享用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