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羅布以閒散的姿態斜倚着,而萊斯莉再度取出她的玩具:五顏六色的筆記簿、鉛筆、昨天一直沒碰的小錄音機、橡皮擦。賈斯丁面帶囚犯的蒼白,眼睛四周出現蜘蛛網狀的小細紋。現在每天早上他都是以這副面孔見人。如果去看病開藥的話,醫生會開給他新鮮空氣。

“你說過,你和你妻子的兇殺案之間的關聯,不是我們暗示的那種關聯,賈斯丁。”萊斯莉提醒他,“那麼還有哪一種關聯,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問的話?”她不得不彎向桌子好聽清楚他說的話。

“我本來應該跟她一起去纔對。”

“去洛基丘莒?”

他搖搖頭。

“去圖爾卡納湖?”

“任何地方。”

“是她這樣告訴你的嗎?”

“不是。她從來沒有批評過我。我們從來沒有叫對方做什麼事。我們吵過一次架,吵的是方法,而非內容。阿諾德從來都不造成障礙。”

“你們到底吵的是什麼?”羅布質問,堅決以毫無掩飾的方法發表他對事情的見解。

“產下死胎後,我央求特莎讓我帶她回英國或意大利。她想到哪裡去,我就帶她去。她連考慮都不考慮。她有份任務,感謝上帝,這就是她活下去的原因,而這個原因就在內羅畢這裡。她碰到了一件社會上很大的弊案,罪行重大,她是這麼說的。她就只允許我知道這麼多了。以我從事的這行來說,懂得忽略是一門藝術。”他轉頭面對窗戶,以無神的眼睛望向窗外,“這裡貧民窟的人如何生活,你們看過嗎?”

萊斯莉搖搖頭。

“她有一次帶我去看。後來有一次在她很虛弱的時候,她要我陪她去視察她的工作環境。吉妲·皮爾遜陪我們一起去。吉妲和特莎自然而然走得很近。兩人之間的相似之處多得數不清。她們兩人的母親都是醫生,父親都是律師,兩人從小都是天主教徒。我們去了一個醫學中心。四面水泥牆,一片鐵皮屋頂,一千個人在門口等着進去。”一時之間他忘記自己身處何地,“貧窮到了那種程度,本身就是值得研究的一門學問。一個下午的時間無法全部弄懂。儘管如此,從那次起,每次我走在史坦利街時都難免——”他再度中斷——“難免在腦海中浮現其他影像。”在歷經伍德羅滑頭閃躲的回答方式後,賈斯丁的話如同真正的福音一般如雷貫耳。“這個最大的弊案——最大的罪惡,才讓她得以存活下來。我們的兒子死了五個星期。特莎如果一個人待在家,會兩眼呆滯地盯着牆壁看。穆斯達法會打電話到高級專員公署找我——‘先生,快回家,她生病了,她生病了’。但是,救活她的人不是我,而是阿諾德。阿諾德能瞭解。阿諾德和她分享秘密。她只要聽見他的車子開進車道,馬上變成不一樣的女人。‘你有什麼了?你有什麼了?’她的意思是新聞。消息。進展。阿諾德一走,她就退回小小的工作室,一直忙到半夜。”

“用計算機嗎?”

賈斯丁起了警覺。壓抑下來。“有時是紙筆,有時是計算機,有時用的是電話,打電話的時候極爲警覺。阿諾德一有時間,她就把他找來。”

“你當時看了不會難受嗎?”羅布冷笑。他這時沒經過三思,重拾作威作福的語調。“你老婆整天坐着發呆,等着大情聖先生大駕光臨。”

“特莎情緒低落。如果她需要一百個布盧姆,以我個人來說,我就會給她一百個,不論她開出什麼條件。”

“她所謂天大的罪惡,你一點也不清楚嗎?”萊斯莉繼續問,不願因此就被說服,“什麼都不知道。內容是什麼,受害人是誰,首腦人物是誰,都不知道。他們一點也不讓你知道。布盧姆與特莎在同一陣線,而你卻孤零零一個人。”

“我提供了他們需要的距離。”賈斯丁以固執的口吻肯定。

“那樣的日子你們怎麼過得下去,我真的不明白。”萊斯莉堅持。她放下筆記簿,張開雙手。

“分開,卻又在一起——就像你描述的那樣——就好像——兩人在冷戰——甚至更糟。”

“我們並沒有活下去。”賈斯丁很簡單地提醒她,“特莎死了。”

審訊到此處,他們本以爲露骨的告白已經告一段落,取而代之的是不好意思或是尷尬的氣氛,甚至會出現改變說法的現象。不過賈斯丁纔剛開始而已。他猛然挺直身體,有如獵人舉高獵物一樣。他雙手落在大腿邊,在沒有接到命令前不再移動。他的聲音恢復了原有的渾厚。有股來自體內深處的力量將他的聲音推至表面,推進伍德羅令人掩鼻的餐廳中不新鮮的空氣裡,昨天晚餐吃的馬鈴薯肉汁仍揮之不去。

“她很莽撞。”他以光榮的口氣宣佈,再度將準備好的講稿念出來。這個說法,他已經連續對自己練習了幾個小時。“我從一開始就喜歡她這一點。她很急着要馬上生小孩。她非得儘快彌補父母親過世的缺憾不可!爲什麼要等到結婚?我不允許。當時應該同意纔對。我搬出傳統的大道理來勸她——天知道爲什麼。‘好吧,’她說,‘如果一定非結婚纔可以生小孩,那我們就立刻結婚。’結果我們跑到意大利閃電結婚,讓我的同事津津樂道。”他自己也是津津樂道。“‘奎爾發瘋了!老賈斯丁娶了自己的女兒!特莎高中畢沒畢業呀?’我們試了三年她才懷孕,這讓她高興得哭出來。我也哭了。”

他口氣中斷,不過沒有人打斷他的思緒。

“懷孕之後她變了,可惜並不是變好。特莎越來越把自己當做母親看。表面上,她還是有說有笑。不過內心裡,她逐漸形成一種深深的責任感。她的救濟工作產生了新意義。有人告訴我,那樣的轉變沒有什麼不尋常的。以前對她重要的東西,如今變成是終身事業,簡直成了自己的命運。她懷着七個月的身孕,還在照顧病人和快死的人,然後趕回市區參加無聊的外交晚宴。預產期越接近,她爲小寶寶創造更好世界的決心就更加堅定。不只是爲了我們的寶寶,而是爲了所有的兒童。到了那個階段,她已經看上一間非洲醫院。如果我硬要她轉到私人診所去,她也會照我的意思去做,不過那樣的話,我就背叛了她。”

“怎麼說?”萊斯莉喃喃說。

“特莎將觀察到的痛苦與感受到的痛苦分得很清楚。觀察到的痛苦是新聞工作者的痛苦,是外交人員的痛苦,是電視上的痛苦,關掉沒人性的電視機後立刻結束。以她的理論來說,旁觀痛苦卻束手無策的人,沒有比加害別人好到哪裡去。這些人全是不善良的善心人士。”“而她卻想去幫忙。”萊斯莉說。

“所以才決定要住進那家非洲醫院。在她表現最極端的時候,她還提過要到基貝拉的貧民窟去生孩子。幸好阿諾德和吉妲兩人苦勸她,讓她恢復理智。阿諾德對痛苦最有發言權。他不僅到阿爾及利亞治療受過酷刑的受害者,他本人也受過折磨。他因此取得地球受難者的世界通行證。我卻沒有。”

羅布抓住這個機會,好像這個意思先前沒有被強調過十幾次似的。“有點難了解你的用處何在嘛。你有點像是備用人選,高高坐在雲端裡,忍受着外交的痛苦,負責高級委員會的工作。”然而,賈斯丁的忍耐是無限度的。有些時候,他根本是因爲天生教養太好而不去反對。“以她的說法來說,她不受任何國家任務的羈絆。”他強調,語調最後往下降,有羞愧的味道,“她捏造一些似是而非的論調好讓我安心。她堅持這世界需要我們兩人:由我負責在體制內推動,由她在體制外、在實務界拉動。‘我這個人相信道德國家有存在的必要。’她常這樣說,‘如果你們不盡責任,我們其他人又有什麼希望?’她是在詭辯,這一點我們兩人都知道。這個體制並不需要我的工作。我也不需要。這樣又有什麼意義?我寫的報告沒人看,我建議採取的行動沒人管。特莎對欺瞞的手法很陌生。但對我卻例外,她徹底欺騙自己。”

“她是不是曾經害怕過?”萊斯莉問。她放輕聲音,以免破壞了告白的氣氛。

賈斯丁回憶了一下,然後允許自己在回想往事時微微一笑。“她曾經對美國女大使吹噓說,恐懼是她惟一不知如何定義的髒話。對方聽了很不高興。”

萊斯莉也微笑起來,但爲時不長。“另外,決定在非洲醫院生小孩這件事,”她眼睛看着筆記簿問,“什麼時候決定的?怎麼決定的?可以告訴我們嗎?”

“特莎定期會去探望一個北方貧民村的女人。名字是婉哲,姓什麼不知道。婉哲生了某種怪病,一直接受特殊治療。湊巧的是,她們竟然在烏護魯住同一間病房,特莎因此跟她成了好朋友。”

他們有沒有聽出他在口氣里加上警覺的音符?賈斯丁自己聽出來了。

“知道她生什麼病嗎?”

“只大概知道而已。她生了病,而且性命可能不保。”

“她是不是得了艾滋病?”

“她的病和艾滋有沒有關係,我不清楚。我的印象是,醫院對她關心的程度不大一樣。”

“那樣做很不尋常,對不對?一個從貧民窟來的女人怎麼會進醫院生小孩?”

“她當時接受住院觀察。”

“誰在觀察她?”

這是賈斯丁第二次自我約束。他天生不是說謊的料。“我猜大概是某個醫療診所,在她的村子,在低收入區。你們應該看得出來,我的印象很模糊。有很多事情我設法不去知道,多到連我自己也吃驚。”

“結果婉哲死了,對不對?”

“她死的那天晚上,是特莎住院的最後一天。”賈斯丁回答。他心懷感激地鬆懈下來,以替他們重建當時的情景。“我整個晚上都待在病房裡,不過特莎堅持要我回家睡幾個小時,她也要阿諾德和吉妲回去睡一下。我們輪流在病牀邊照顧她。阿諾德帶來一張行軍牀。凌晨四點,特莎打電話給我。她的病房裡沒有電話,所以她去找修女借用電話。她很痛苦,更確切的說法應該是歇斯底里。不過特莎在歇斯底里的時候並不會提高嗓門。婉哲失蹤了,婉哲的嬰兒也是。她醒過來發現婉哲的牀鋪沒人,小孩的嬰兒牀也不見了。我開車到烏護魯醫院。阿諾德和吉妲也同時趕到。不論我們怎麼哄特莎,她就是無法控制情緒。感覺好像她在幾天之內又失去了一個骨肉。我們三個人一直勸她該回家休養。婉哲死了,嬰兒也被帶走,她也沒有必要待下去了。”

“特莎沒有看見遺體嗎?”

“她要求院方讓她看,不過院方說不太適合。婉哲已經死了,嬰兒也被弟弟帶回村子。從院方的角度來看,事情到此就畫上句點。醫院不喜歡在死亡上大做文章。”他接着說,經驗是來自加思死亡的例子。

“阿諾德有沒有機會看到遺體?”

“他到得太晚。遺體已經送到停屍間,找不到了。”

萊斯莉眼睛張得很大,驚訝之情並不是裝出來的,而在賈斯丁另一邊,羅布則很快靠向前去,抓住錄音機,確定透明蓋子底下的轉輪正在滾動。

“找不到了?遺體怎麼會找不到!”羅布驚叫。

“正好相反。我相信在內羅畢這是經常發生的事。”

“死亡證明呢?”

“我只能告訴你們我從阿諾德和特莎那裡得知的信息。死亡證明的事情我完全不知道。沒有人提到。”

“也沒有驗屍嗎?”又換萊斯莉上場。

“就我所知是沒有。”

“婉哲在醫院時有沒有人去探望?”

賈斯丁想了一下,不過顯然想不出理由不回答。“她的弟弟酋可。他如果不是在幫姐姐趕蒼蠅,就是睡在病牀邊的地板上。吉妲·皮爾遜如果來看特莎的話,也會刻意過去陪她。”

“還有其他人嗎?”

“一個白人男醫生,好像吧。我不太確定。”

“不確定他是白人嗎?”

“不確定是不是醫生。男性白人,身穿白大褂,掛了一副聽診器。”

“單獨一個人嗎?”

賈斯丁的矜持再度出現,如同陰影般逐漸罩住他的聲音。“有一羣學生跟着他過來。我猜那些人是學生,他們都很年輕,他們都身穿白大褂。”

他本來可以補充說明,他們的大衣口袋上都繡着三隻金蜜蜂,不過他決定還是不說比較好。

“爲什麼你認爲是學生?特莎說他們是學生嗎?”

“沒有。”

“是阿諾德說的嗎?”

“就我所聽到的,阿諾德並沒有發表對他們的看法。純粹是我個人的猜測而已。他們都很年輕。”

“帶頭的人呢?他們的醫生,如果他的身份真的是醫生的話。阿諾德有沒有說他什麼?”

“沒有對我說什麼。如果他有事情想說的話,他會對那人說——那個掛着聽診器的人。”

“你在場的時候?”

“不在我聽力範圍內。”或者是,幾乎不在聽力範圍內。

羅布和萊斯莉一樣,伸長脖子向前,想聽清楚他說的每一個字。“能描述嗎。”

賈斯丁已經在描述了。在短暫的停火期間,他已經加入了對方的陣營。不過他口氣中的矜持尚未解除。他疲累的眼睛四周寫滿了提防與謹慎。“阿諾德把那人拉到一邊去,抓住他的手臂。就是掛着聽診器的那個人。他們交談的模樣就和兩個醫生之間交談一樣。聲音壓得很低,站得很開。”

“講英文嗎?”

“應該是。阿諾德講法文或斯瓦希里語時會有不同的肢體語言。”他講英文的時候,音調會稍微提高,賈斯丁本來可以這樣補充說明。

“描述他一下——那個掛着聽診器的人。”羅布命令。

“他虎背熊腰,體型很大,富態,不修邊幅。我記得他穿的是麂皮鞋。我記得當時在想,醫生竟然穿麂皮鞋,真奇怪。我不知道原因,不過對鞋子一直印象深刻。他的大衣髒髒的,被什麼東西弄髒的不清楚。麂皮鞋、髒大衣、紅臉龐,像是演藝圈的人。要不是身穿白大褂,我可能會認爲是秀場經紀人。”他這時心想,還有三隻金蜜蜂,雖然有點髒,卻清晰可見,就繡在口袋上,和機場海報上的護士一樣。“他好像感到羞愧似的。”他接着說,連自己也嚇到了。

“羞愧什麼?”

“自己竟然出現在那裡,自己正在做的事情。”

“何以見得?”

“他不願正眼看特莎,不願意正眼看我們兩個。他的眼睛都會看其他什麼地方。就是不會看着我們。”

“頭髮的顏色呢?”

“金色。金色到薑黃色。臉上像是喝過酒的樣子,被有點紅紅的頭髮襯托出來。你聽說過這個人嗎?特莎對他非常好奇。”

“留鬍子嗎?小鬍子?”

“沒留鬍子。他沒有。至少有一天沒颳了。臉上有點金黃的色澤。特莎一直反覆問他叫什麼名字,他就是不說。”

羅布再度猛然插嘴進來。“兩人的對話表面上看來怎樣?”他逼問,“像是在吵架嗎?還是態度和善?他們是要請對方吃午飯嗎?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再次警覺起來。我什麼都沒聽見。我只是看到而已。“阿諾德好像是在抗議——責備。醫生在否認。我的印象是這樣——”他停下來給自己時間斟酌說法。誰都信不過,特莎說過。除了吉妲和阿諾德之外誰都別相信。答應我。我答應。“我的印象是,他們之間出現分歧,那不是第一次了。我看到的部分,是延續下來的爭論。至少我後來有這種想法。我看到的是兩個仇人之間重新開火的樣子。”

“照你這麼說,你經常想起那個場面嘍。”

“對。對,我是想過,”賈斯丁回答得含糊,“我另一個印象是,那個醫生的母語不是英語。”“你剛纔所說的,有沒有跟阿諾德和特莎討論過?”

“那人走了以後,阿諾德回到特莎牀邊幫她量脈搏,

湊在她耳邊講話。”“你又沒聽到了?”

“沒有,而且我也不打算去聽。”理由太薄弱了,他心想。再加強一點。“這種事情,我已經變得很習慣了。”他一面迴避他們的眼光一面解釋,“待在他們的圈子之外。”

“婉哲吃的是什麼藥?”萊斯莉問。

“我不清楚。”

他一清二楚。毒藥。他去醫院接特莎回家時,站在通往家裡臥室的樓梯上,比特莎低兩階,一手提着她的短程旅行袋,另一手提着加思的新生嬰兒服、牀單,以及尿布,不過他以摔跤選手的眼睛盯着她看,因爲特莎必須自己設法往上爬。特莎一開始腿軟,他扔下袋子,在特莎癱下去之前抱住她,這時感覺到她體重輕得不像話,突然傷心起來的時候身體不住抖動,神情絕望。她傷心的不是死去的加思,而是死去的婉哲。他們害死了她!她正對着賈斯丁的臉脫口而出,因爲賈斯丁將她抱得很近。那些狗雜種殺了婉哲啊,賈斯丁!他們下毒害死了她。特絲,是誰啊?他邊問邊用手撫平沾在臉頰和額頭上汗溼的頭髮。是誰殺了她?告訴我。他用手臂摟着特莎瘦弱的背,輕輕抱着她上樓。特絲,是哪些狗雜種?告訴我,狗雜種是哪些人?三蜂的那些狗雜種。那些冒牌大夫。那些不敢正眼看我們的人!你講的是哪些大夫啊?賈斯丁將她抱起來放在牀上,不讓她再有機會倒下。你知道那些大夫的名字嗎?告訴我。

他從內心深處聽到萊斯莉也在反問相同的問題。“羅貝爾這個名字,對你來說有沒有意義,賈斯丁?”

不是很確定的時候,撒謊,這一點他對自己發過誓。如果下了地獄,撒謊。如果我誰都信不過——連自己都不信任——如果我只是要對死者忠心,撒謊。

“我恐怕不知道。”他回答。

“沒有在哪裡無意間聽到過嗎——在打電話的時候?在阿諾德和特莎的閒聊片段中?羅貝爾,德國人、荷蘭人,也許是瑞士人?”

“在任何情況下羅貝爾這個名字我都沒聽過。”

“科瓦克斯這個姓呢?匈牙利女人,黑髮,據說是美女?”

“你知不知道她的名字?”他的意思是我也不知道,不過這一次是真的。

“沒人知道。”萊斯莉以有點走投無路的語氣回答,“艾瑞奇。也是女的,不過是金髮。聽過嗎?”她把鉛筆丟到桌子上,表示認輸了,“所以婉哲就這樣死了。”她說,“毋庸置疑。是被一個不敢正眼看你的人害死的。結果事到如今,已經過了六個月,你還是不知道她是怎麼死的。她就只是死了。”

“從來沒有人對我透露。就算特莎或阿諾德知道她的死因,我也不清楚。”

羅布和萊斯莉癱在椅子上,如同兩名同意暫停的運動選手一樣。羅布向後靠,大大伸展雙臂,誇張地嘆了一口氣,而萊斯莉則保持傾身向前的姿勢,一手捧着下巴,聰慧的臉上表現出憂鬱的神情。

“這一切,該不會是你編出來的吧?”她的嘴巴透過指關節問賈斯丁,“垂死的女人婉哲,她的嬰兒,所謂感到羞愧的醫生,所謂身穿白大褂的學生,整套說法從頭到尾,該不會全是謊言吧?”

“你那樣暗示未免荒謬透頂了吧!我幹嗎編這樣一個故事來浪費你們的時間?”

“烏護魯醫院查不到婉哲的記錄。”羅布解釋。他半靠着椅背,以同等絕望的口氣說。“有特莎的記錄,也有你可憐的加思。卻沒有婉哲。她從來都沒有在那裡待過,她從來也沒有住過院,從來沒有接受過醫生的治療,連假醫生都沒治療過她,也沒有人觀察她,沒有人開藥方給她。她的嬰兒從來也沒有出生,她也沒有死,她的遺體也沒有失蹤,因爲根本就沒有這個屍體的存在。我們的萊斯跟幾個護士談過,他們什麼狗屁也不知道,對不對啊,萊斯?”“在我跟他們談話之前,已經有人私下跟他們交代過了。”萊斯莉解釋。

賈斯丁聽到背後有男人講話的聲音,因此轉過頭去。只是空中乘務員在詢問他是否坐得舒服。布朗先生是不是要求過座位需特別調整?謝謝你,布朗先生寧願保持坐正的姿勢。要不要看錄像帶?謝謝你,不用了,我沒有需要。窗簾要不要關?不用了,謝謝你——加重語氣——賈斯丁比較喜歡打開窗戶面對宇宙。布朗先生需不需要暖和舒適的毛毯?由於賈斯丁客氣得無可救藥,因此接下了毛毯,將視線轉回漆黑的窗戶,正好看見格洛麗亞連門也沒敲就衝進餐廳,端了一盤三明治。她把盤子放在桌上,趁機偷看萊斯莉筆記簿上寫了什麼:可惜徒勞無功,因爲萊斯莉很巧妙地把本子翻到空白頁。

“你們該不會累垮我們可憐的客人吧?他最近吃的苦已經相當多了,對不對呀,賈斯丁?”她在賈斯丁臉上親了一口,然後對所有人做出下臺鞠躬的動作,而其他三人則一致跳起來幫他們的“看守”開門,讓她端着喝完的茶盤離開。

在格洛麗亞擅自闖入之後,三人的問答零零碎碎,維持了一段時間。他們嚼着三明治,萊斯莉打開另一本筆記簿,藍色的,而羅布嘴裡塞滿東西,同時機關槍似的問了一連串看似不相干的問題。

“你知道有誰愛抽運動家牌的香菸,抽個不停?”——口氣在暗示抽運動家牌香菸可處以極刑。

“就我所知沒有,不知道。我們兩人都討厭煙味。”

“我是說別的地方,不只是在家。”

“還是不知道。”

“知不知道有誰開綠色遊獵卡車,軸距很長,狀況良好,肯尼亞車牌?”

“高級專員公署是有一輛裝甲吉普車,神氣得很,可是你問的恐怕不是這輛吧。”

“認不認識四十幾歲的男人,肌肉發達,軍人類型,皮鞋擦得很亮,皮膚曬得很黑?”

“一時想不起來,對不起,”賈斯丁坦承。他放心地微笑,總算走出了危險地段。

“有沒有聽過一個叫做瑪薩比特的地方?”

“有,應該有。對了,瑪薩比特。當然有。爲什麼要問?”

“噢,對了。很好。終於聽過這個地名,是在什麼地方?”

“在查爾比沙漠邊緣。”

“這麼說,是在圖爾卡納湖東邊嘍?”

“就我記憶所及,沒錯。是某個單位的行政中心,是北方地區各地漫遊而來的人聚集的地方。”

“去過沒有?”

“怎麼會?”

“知道有誰去過嗎?”

“不知道,應該是沒有。”

“到瑪薩比特的人如果累了,有哪些地方可以去?”

“我相信那邊有住的地方,而且有個派出所,還有一個國家保護區。”

“你自己卻從來沒去過。”賈斯丁沒去過。“也沒有派任何人去過?比方說,派兩個人去?”賈斯丁沒有。“這麼說來,你又怎麼對那個地方那麼熟?你難道是靈媒嗎?”

“每次我被調到一個國家,都會去研究地圖,當做是自己的責任。”

“我們聽說在兇殺案之前的兩個晚上,有輛長軸距的綠色遊獵卡車停在瑪薩比特,賈斯丁。”萊斯莉解釋。這樣解釋,是因爲咄咄逼人的問話方式已經告一段落。“上面坐了兩個男性白人。他們看起來像是獵人。體格不錯,年紀和你差不多,身穿卡其斜紋粗棉布衣服,鞋子擦得很亮,跟羅布說的一樣。不跟別人講話,只向對方開口。酒吧有一大羣瑞典女孩,他們也不過去打情罵俏。在店裡買東西。油料、香菸、水、啤酒、乾糧。香菸是運動家牌,啤酒是瓶裝的白蓋牌,白蓋牌啤酒只有瓶裝。他們隔天早上出發,向西開過沙漠。如果照那樣一直開,隔天晚上就可以到圖爾卡納湖岸。他們甚至可以開到厄利亞灣。我們在命案現場發現的啤酒瓶就是白蓋牌,菸蒂是運動家牌。”

“我如果問瑪薩比特的旅館有沒有登記簿,會不會顯得很笨?”賈斯丁詢問。

“有一頁不見了,”羅布洋洋得意地大聲說,以粗暴的口氣插嘴近來,“不巧被撕掉了。而且瑪薩比特的工作人員對他們一點狗屁印象也沒有。他們害怕得連自己叫什麼名字都不記得了。我們猜有人私下跟他們交代過了,同樣一批人也對醫院的工作人員交代過。”

羅布扮演着賈斯丁的劊子手,這句話卻是他的告別之作,而他自己似乎也知道,因爲他耷拉着臉,拉拉耳朵,看起來幾乎算是在道歉,不過賈斯丁這時加快了腳步。他的眼光一刻也停不住,從羅布掃射到萊斯莉,再掃射回去。他等着下一個問題,結果沒人發問,所以他就自己上場。

“監理站那邊的記錄呢?”

這話的弦外之音,讓兩名警官乾笑一陣。

“在肯尼亞嗎?”他們問。

“那麼,汽車保險公司的記錄呢?進口商,供貨商。總不可能在肯尼亞有那麼多長軸距的綠色遊獵卡車吧。一家一家查,總會找得出來的。”

“藍衣警察一直在努力找。”羅布說,“等到下一個千禧年,如果我們對他們很好的話,他們也許會給我們一個答案。坦白說,進口商也沒有那麼聰明。”他接着說,以狡猾的眼神看着萊斯莉,“有家小公司叫做貝爾、巴克與本傑明,別名是三蜂,聽過嗎?終身總裁是肯尼思·K.柯蒂斯爵士,喜歡打高爾夫球,騙子一個,朋友都叫他肯尼K。”

“在非洲,每一個人都聽說過三蜂。”賈斯丁說,猛然將自己拉回現實。如果不確定就撒謊。

“顯然也都聽說過肯尼思爵士。他很有個性。”

“受人愛戴嗎?”

“我覺得用景仰來形容比較合適。他擁有一支很受歡迎的肯尼亞足球隊,喜歡反戴棒球帽。”他接着以不屑的口吻說,讓兩人笑了出來。

“三蜂的表現,我大概可以下‘反應敏捷’的評語,不過卻沒有什麼結果。”羅布重新開始說,“非常熱心助人,不過卻沒有幫上很多忙。‘沒問題,警官!午餐之前給你,警官!’不過他們講的是一個禮拜之後的午餐。”

“恐怕這裡不少人的作風都是這樣。”賈斯丁露出疲憊的微笑,遺憾地說,“你們有沒有試過汽車保險公司?”

“三蜂也從事汽車保險工作。他們當然要,對不對?買了他們的車,附送第三者責任險。可惜他們也沒有幫上很多忙,在尋找車況頗佳的綠色遊獵卡車時也是一樣。”

“原來如此。”賈斯丁口氣平淡。

“特莎完全沒有把三蜂當做是目標,對不對?”羅布以他稀鬆平常的語調問,“肯尼K似乎跟莫伊的政府靠得相當近,而通常只要一提到莫伊,她都會大發雷霆。對不對?”

“我想也是。”賈斯丁以同等含糊的口氣說,“不是這次就是下次,一定會的。”

“這麼說來,我們想查那輛神秘卡車時,以及在查不太直接相關的一兩件事時,一直無法獲得三蜂皇室那麼一丁點兒額外的協助,原因就在這裡了。只因爲他們在其他行業也有很大的勢力,是吧?他們告訴過我們,從止咳糖漿到主管專機全包,對不對呀,萊斯?”

賈斯丁亮出保持距離的微笑,卻沒有進入這個話題——雖然他很想津津有味提到三蜂的商標是剽竊拿破崙的光輝,也想一提特莎與厄爾巴島之間的巧合,卻還是及時打住。針對三蜂的話題,他也絲毫沒有提及他從醫院接特莎回家那天晚上發生的事,也對三蜂那些毒死婉哲的人隻字未提。

“可是,你說他們並沒有在特莎的黑名單上面,”羅布繼續說,“這一點真的很讓人驚訝,因爲有很多人在批評他們。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順便一提某個大家遺忘的醜聞,英國最近不是有一個國會議員把他們描述成‘戴鐵手套的鐵拳頭’嗎?他大概不會馬上急着去遊獵吧,萊斯?”萊斯說絕不可能。“肯尼K與三蜂,聽起來像是熱門樂團的名字。不過特莎卻沒有對他們發出格殺令,就你所知?”

“就我所知是沒有。”賈斯丁聽到格殺令時笑了一下。

羅布並沒有因此罷休。“根據啊,我不清楚,根據她和阿諾德的當地經驗,比方說,醫療疏忽之類的事,有關藥品之類的事?只是她對醫療這一方面的問題很注重,對不對?肯尼K也是,只要他不是在和莫伊的人馬打高爾夫球,或是開着美國灣流噴射機到處收購公司,就是在注意醫療事業。”

“的確沒錯。”賈斯丁說,就算不是表現得全然沒有興趣,也說得彷彿事不關己,顯然是沒有希望再從他口中挖出什麼線索。

“所以如果我告訴你,特莎和阿諾德最近幾個星期曾多次找過遠地三蜂分公司的幾個部門,寫了很多信,也打了電話約時間,還不斷讓對方把他們當做人球在部門間踢來踢去。發生了這麼多事,你還是說沒有注意到任何蛛絲馬跡嗎?那就有問題了。”

“恐怕我是沒有注意到。”

“特莎也寫了一連串語氣憤怒的信件給肯尼K本人。這些信件不是親手遞送就是掛號郵送。她一天打三次電話給他的秘書,還用電子郵件疲勞轟炸。她還跑到他在奈瓦霞的農莊門口去堵他,也去他新的豪華辦公室的門口堵人,不過他的手下都會實時通風報信,讓他走後面的樓梯溜走,這件事讓他手下津津樂道。這一切,你完全都不知情嘍,還是你需要上帝的幫忙?”“上帝幫不幫忙,我都是第一次聽到。”

“結果你還是不感到驚訝。”

“我沒有嗎?真怪,我還以爲我表現出驚訝的樣子,或許是我沒有顯露出自己應該表現出的情緒吧。”賈斯丁反駁,語氣中夾雜了憤怒與保留,讓兩名警官措手不及,因爲他們擡起頭看他,幾乎是在對他敬禮。

然而,賈斯丁對他們的反應並沒有興趣。他的說謊方式與伍德羅截然不同。伍德羅忙着忘記的地方,賈斯丁卻遭受記憶模糊的往事從四面八方攻擊:布盧姆和特莎之間對話的片段,他本來爲了表示尊重而逼自己不要聽,如今卻慢慢重回記憶;無論何時,她只要一聽到肯尼K這個無所不在的名字,就會火冒三丈,以沉默來掩飾怒火。舉例來說,肯尼K即將晉升英國上議院議員之列,在穆薩葛俱樂部是公認的必然結果。再舉例來說,三蜂與某家規模更大的跨國財團即將合併,傳言不斷。他現在回想到特莎聲討三蜂產品時不遺餘力的做法,這種做法她以反諷的口氣稱之爲對抗拿破崙的聖戰,從特莎嚴禁家中所有邊緣人購買三蜂的家用食品和清潔劑,到兩人開車出去時禁止賈斯丁使用三蜂路邊自助餐廳和加油站的汽車電池和汽油,不一而足。此外,每次一看見三蜂的大型廣告牌上面標示着從拿破崙那裡剽竊來的標誌,她就開始臭罵。

“賈斯丁,我們經常聽到激進這個形容詞。”萊斯莉擡頭大聲說。她原本埋首筆記簿,這時再度想入侵他的頭腦。“特莎究竟激不激進?所謂激進,就像是我們那邊好戰分子的做法一樣,‘不爽就炸掉’那樣的做法。特莎該不會搞那一套吧?阿諾德也不會吧?難道他們兩人會嗎?”賈斯丁的回答,活像爲愛賣弄學問的長官重複草擬演講稿一樣,具有令人疲憊厭煩的感覺。“特莎相信,一味追求企業利益會毀滅全世界,特別是新興國家。西方的資金以投資作爲掩護,破壞了當地的環境,培養出盜賊統治的國家。這是她的論點,這個時代聽來幾乎不算是激進的論點。我在國際社團的走廊上,到處都聽到有人大肆宣傳。就連我自己主持的委員會也有。”

他再度停口,回想到一幅難看的景象,那是過度肥胖的肯尼K在穆薩葛俱樂部開球,身邊作陪的是英國超齡間諜主管蒂姆·多諾霍。

“從相同的論點來看,對第三世界的救濟也是一種換了說法的剝削。”他接着說,“受益的是提供資金賺取利息的國家、收取大筆賄賂的非洲當地政客和官員,以及西方的承包商和軍火供應商,這些人賺走了很多錢。受害者是街上最底層的人,是被連根拔起的人,是窮人和非常貧窮的人,另外也包括沒有未來的兒童

。”他以特莎的話當做結尾,心中想到了加思。“你也相信嗎?”萊斯莉問。

“現在要我相信什麼都有點太遲了。”賈斯丁乖順地回答,在他接着說話之前沉默了半晌,然後他以不是那麼乖順的口氣說,“特莎是最稀有的動物:那種相信司法制度的律師。”

“他們爲什麼要往利基的地方去?”萊斯莉質問。她問話前先默默記下剛纔那番話。

“或許阿諾德要去那邊辦一些與非政府組織有關的事。利基不是那種不顧非洲當地人福祉的人。”

“或許吧。”萊斯莉同意,一面在綠皮筆記簿上若有所思地寫字,“她有沒有遇見過利基?”

“應該是沒有。”

“阿諾德呢?”

“我不清楚。也許你應該去問利基纔對。”

“利基先生從來沒有聽說過他們兩人,一直到上星期打開電視才知道。”萊斯莉以陰鬱的語調回應,“利基先生最近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內羅畢,想要擔任莫伊的肅貪大將,卻很難讓別人瞭解他的意思。”

羅布瞥了萊斯莉一眼,等她批准,然後看到她暗中點頭。他伸長脖子向前,拿着錄音機朝賈斯丁的方向兇巴巴地伸過去:對着這玩意兒講話。

“好了,這個白色瘟疫究竟是何方神聖?”他質問,以作威作福的口氣暗示賈斯丁,瘟疫的蔓延他要負個人責任。“白色瘟疫,”他重複,賈斯丁則在猶豫。“是什麼東西?快講啊。”

賈斯丁的臉上再度顯露出剛毅不屈的表情。他的聲音退回了官方的甲殼中。箇中關聯再度呈現在他眼前,不過這些關聯只有他和特莎知道。

“白色瘟疫是肺結核的綽號,以前很流行這樣說。”他解釋,“特莎的祖父就是死於肺結核,她小時候眼睜睜看着祖父死去。特莎手中就有相同名稱的書。”不過他並沒有接着說,這本書原本一直襬在她的牀邊,後來被他轉移到格拉斯東皮箱裡。

如今換成萊斯莉謹慎留心了。“她有沒有因爲這個原因,就對結核病特別有興趣?”

“有沒有特別感興趣,我不知道。你們剛纔也講過,她在貧民窟工作讓她對很多醫療方面的東西很感興趣。結核病是其中一種。”

“可是,如果她祖父死於結核病,賈斯丁——”

“特莎特別不喜歡的,就是文學上對這種疾病賦予濫情的意義。”賈斯丁繼續以嚴厲的口氣說,打斷了她的話。“濟慈、史蒂文森、柯勒律治、托馬斯·曼——她以前常說,如果有人覺得結核病很浪漫,他們就應該坐在她祖父的牀邊看看。”

羅布再一次以眼睛向萊斯莉討教,再一次看到她默默點頭。“這麼說來,如果說我們在未經授權的情況下去搜尋阿諾德·布盧姆的公寓時,發現了以前一封信的影印本,信件是寄給三蜂營銷部門的負責人,警告他三蜂正在兜售的短療程肺結核新藥具有副作用,你聽到會不會吃驚?”

賈斯丁一秒鐘也不遲疑。這一連串危險的問話方式,重新啓動了他的外交技巧。“我爲什麼要吃驚?布盧姆的非政府組織對第三世界的藥品保持着專業性的密切關注。藥品是非洲的醜聞。如果有什麼東西可以概括西方世界對非洲漠不關心的態度,那就是少到可憐的好藥,還有過去三十年來製藥公司定出的貴到可恥的價格”——他剽竊特莎的說法,“我很確定阿諾德寫過幾十封這樣的信。”

“這一封藏得好好的,”羅布說,“和很多我們看不懂的專業數據放在一起。”

“好吧,我們且靜待阿諾德回來後由他來解讀給你們聽。”賈斯丁中規中矩地說,也懶得掩飾他不齒的感想。他們竟敢在布盧姆不知情的情形下搜索他的東西,還偷看他的信件。

萊斯莉再度上場。“特莎有一部筆記本電腦,對吧?”

“確實有。”

“什麼牌子的?”

“名字我一時記不起來了。小小的,灰色,日本產的,我就只知道這麼多了。”

他在說謊。過於從容流利。他知道,他們也知道。從他們臉上的表情來判斷,一種失落感進入了他們的關係之中,有種讓朋友失望的感覺。不過賈斯丁可沒有這種感覺,賈斯丁只知道頑強抵抗,躲藏在優雅的外交禮儀之下。這場戰役,他已經花了幾天幾夜的時間操練,一面還祈禱希望不必親自上陣。

“她是放在工作室,對吧?她在工作室裡也放了布告欄和文件以及研究的數據。”

“如果沒有帶在她身上的話,對。”

“她有沒有用來打印信件——文件?”

“應該是有。”

“電子郵件呢?”

“經常寫。”

“她會從計算機上打印出來,對吧?”

“有時候。”

“她大約五六個月前寫了一封長信,大概有十八頁,還有附註。是在抗議某件疏失,我們認爲不是醫療就是製藥方面的問題,不然和兩者都有關。有一個病歷,講述正在肯尼亞發生的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她讓你看過嗎?”

“沒有。”

“你也沒有看過——自己去拿來看,沒讓她知道?”

“沒有。”

“這麼說來,關於這封信,你什麼都不知道了。你的意思是不是這樣?”

“恐怕是的。”趕緊再加上一個遺憾的微笑。

“可惜的是,我們在想,這封信和她認爲自己挖掘出來的天大弊案是不是有關。”

“原來如此。”

“我也想知道,三蜂是否跟那件天大弊案有所關聯。”

“怎麼說都有可能。”

“可是她卻沒有拿給你看?”萊斯莉不放過。

“我已經告訴過你好幾次了,萊斯莉,沒有就是沒有。”他幾乎在後面加上“親愛的女士”。“你認爲那封信跟三蜂是否有所關聯?”

“哎呀,我一點也不清楚。”

但是他徹頭徹尾的清楚。當時情況危急。當時他擔心可能失去了特莎;當時她年輕的臉龐日漸冷峻,年輕的雙眼也出現了狂熱分子纔會有的兇光;當時她在小辦公室裡夜復一夜地趴在筆記本電腦前,身旁堆了一沓又一沓的文件,如同律師的辯護狀一般又是以貼紙做記號,又是以腳註相互參考;當時她吃東西時沒有注意過自己在吃什麼,然後匆忙趕回去工作,連一聲再見都不說;當時從鄉下來的害羞村民無聲無息來到他們家側門找她,跟她坐在陽臺上,吃着穆斯達法端來的東西。

“這麼說來,她從來都沒有討論過那些文件嘍?”萊斯莉問,表現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從來也沒有,抱歉。”

“或者說在你面前討論——比方說跟阿諾德或吉妲?”

“特莎生前最後幾個月,她和阿諾德故意不讓吉妲接近,我猜是爲了她着想。至於我自己,我察覺到他們其實不信任我。他們相信,一旦我碰上了利益衝突,會優先對女王表示忠誠。”

“你會嗎?”

再活一千年都不會,他心想。但是他的答案反映出他們意料之中的答案。“因爲我對你們指的文件不熟悉,所以恐怕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但是,文件應該已經從她的筆記本電腦打印出來了,對吧?十八頁的東西——就算她沒有給你看過。”

“可能吧。或者是從布盧姆的計算機,或是從朋友的計算機。”

“所以說,現在到哪裡去了——那部筆記本電腦?目前在哪裡?”

天衣無縫。

伍德羅可以向他學習。

沒有肢體語言,聲音沒有顫抖,也沒有誇張地停下來換氣。

“肯尼亞警方帶我去看她的遺物,我找了又找,就是找不到筆記本電腦,也找不到其他幾件東西,真可惜計算機沒有在裡面。”

“洛基那邊也沒有人看到她帶着筆記本電腦。”萊斯莉說。

“可是話說回來,我不認爲他們檢查過她的個人行李。”

“綠洲旅舍也沒有人看到她帶計算機。你開車送她到機場的時候,她有沒有帶着?”

“她每次出門到當地視察,都帶着揹包。連那個揹包都消失了。她當時也帶着一個短程旅行袋,可能裡面放了筆記本電腦。有時候她會放在裡面。肯尼亞並不鼓勵婦女獨自在公衆場合亮出昂貴的電子器材。”

“但是,她當時又不是獨自一人吧?”羅布提醒他,之後三人久久不說話——久到後來變成大家在猜誰會先開口。

“賈斯丁,”萊斯莉終於說,“上星期二早上你和伍德羅回你家時,你拿走了什麼東西?”

賈斯丁假裝在腦海中拼湊出清單。“噢……家庭文件……與特莎家的信託基金相關的私人信件……幾件上衣、襪子……葬禮穿的黑色西裝……幾個能夠觸景生情的小東西……兩條領帶。”

“沒有其他東西嗎?”

“一時之間想不出來了。”

“還有一時之間想得出來的東西嗎?”羅布問。

賈斯丁疲憊地微笑卻隻字未答。

“我們跟穆斯達法談過了。”萊斯莉說,“我們問他:穆斯達法,特莎小姐的筆記本電腦哪裡去了?他傳達出互相矛盾的信息。他一下子說,特莎小姐帶走了,一下子又說特莎小姐沒有帶走,然後又改口說,是被新聞記者偷走了。惟一沒有拿走計算機的人就是你。我們認爲他可能想幫你隱瞞,可惜做得不是很漂亮。”

“你們欺負家僕的時候,恐怕就會得到那樣的結果。”

“我們並沒有欺負他。”萊斯莉回嘴,終於生氣了,“我們的態度極爲溫和。我們問他特莎的布告欄在哪裡,爲什麼上面滿是大頭針和針孔卻一張紙也沒有?他清理過了,他說。是他自己清理的,沒有任何人幫忙。他看不懂英文,不允許碰特莎小姐私人物品或工作室裡的任何東西,不過他卻清理了布告欄。上面的佈告,他是怎麼處理的?我們問他。燒掉了,他說。是誰叫他燒掉的?沒有人。是誰叫他清理布告欄的?沒有人。最不可能的就是賈斯丁先生。我們認爲他是在掩護你,可惜做得不是很漂亮。我們認爲是你拿走佈告,而不是穆斯達法。我們認爲他說你沒有拿走筆記本電腦,也是在掩護你。”

賈斯丁再度陷入假造的輕鬆態度中,而這種態度是他這一行的職業病兼優點。“恐怕你沒有考慮到這裡的文化差異,萊斯莉。比較可能的解釋應該是,她把筆記本電腦帶到圖爾卡納去了。”

“也把布告欄上的東西一起帶走嘍?不會吧,賈斯丁。你那次回家時,有沒有擅自拿走任何磁盤?”

問答到這裡,賈斯丁放下警覺心。他也只有在此時才稍微放下警覺心。他一方面以不帶感情的方式否認,另一方面則與執行審訊的警察一樣急着想找到答案。

“沒有,不過我承認,我的確找過。她的法律信件很多都儲存在磁盤裡。有很多事情,她習慣以電子郵件和律師商量。”

“你連磁盤也沒有找到。”

“磁盤本來一直都放在她桌子上,”賈斯丁抗議,這時是真心希望和對方共同處理這個問題,“放在一個很精美的漆器盒子裡,盒子是剛纔提到的律師在去年聖誕節送她的。他們不但是親戚,也是老朋友。盒子上面有中文。特莎請一個參與救濟工作的華人幫她翻譯,結果內容是在數落醜陋的西方人,這讓她很高興。我只能猜想,盒子的下落和計算機一樣,或許她也把磁盤帶去洛基了。”

“她爲什麼要帶去?”萊斯莉口氣充滿懷疑。

“我是信息技術白癡。我應該懂計算機,可惜就是不會。警方列出的清單裡也找不到磁盤。”他接着說,等着他們協助。

羅布想了一下。“不管磁盤裡存了什麼,很有可能在筆記本電腦上也找得到,”他一字一句說道,“除非她儲存到磁盤後將硬盤清除乾淨。只是,怎麼會有人那樣做?”

“特莎對於安全問題高度警覺,我剛纔也說過了。”

又是一陣默默的思考,連賈斯丁也加入。

“那她的文件現在放在哪裡?”羅布口氣粗暴。

“正在寄往倫敦的路上。”

“透過外交管道嗎?”

“我選擇什麼管道都隨便我。外交部非常體諒我。”

或許他的回答和伍德羅的迴避態度有諸多雷同處,讓萊斯莉毫不掩飾地氣急敗壞起來,幾乎坐也坐不住。

“賈斯丁。”

“怎樣,萊斯莉?”

“特莎作過研究,對吧?別管磁盤,別管筆記本電腦。她的數據哪裡去了,所有的數據——實體的數據,現在的數據?”她質問,“還有,布告欄上的東西哪裡去了?”

賈斯丁再度擺出做作的模樣,獻給她一個頗具雅量的皺眉表情,暗示說雖然萊斯莉失去了理性,他還是會盡一己之力來討她歡心。“一定是跟我的東西放在一起了。如果你問我,究竟是放在哪一個行李箱,我可能就有點糊塗了。”

萊斯莉等着讓自己的呼吸平穩下來。“我們希望你能打開所有行李箱給我們看,拜託。我們希望你現在就帶我們下樓去,讓我們看你星期二從家裡拿走的每一件東西。”

她站起來。羅布也站起來,移動到門口準備待命。只有賈斯丁維持坐姿。“恕難照辦。”他說。“爲什麼?”萊斯莉動怒了。

“原因和我一開始要拿走文件是一樣的。這些文件都是個人文件和私人文件。在我有機會親自看過之前,我認爲不能拿出來讓你們一一過目,也不能讓任何人看。”

萊斯莉漲紅了臉。“如果這裡是英國,我會馬上在你身上摔一張傳票,動作快到讓你措手不及。”

“可惜這裡不是英國,真糟糕。你沒有搜查令,就我所知你在這裡也沒有權力。”

萊斯莉不去理會他。“如果這裡是英國,我會去申請搜查令,把這間房子裡外翻過一遍。你從特莎工作室拿走的每個小東西,每份文件數據和磁盤,我都要帶走,還有筆記本電腦。我會仔細地一個一個搜。”

“可是,你們已經搜查過我家了啊,萊斯莉。”賈斯丁坐在椅子上語氣平靜地抗議,“你要搜伍德羅家,我不認爲他會乖乖就範吧?而且你們沒有經過阿諾德的允許就搜查他的房子,我當然也無法允許你們對我做出那種事情。”

萊斯莉陰着臉,臉色泛紅,像受到委屈似的。羅布臉色非常蒼白,以企盼的眼神盯着緊握的拳頭看。

“我們明天等着瞧吧。”兩人離開時萊斯莉以不祥的口氣說。

然而她所謂的明天從來都沒有出現。至少她發的毒誓沒有實現。整個晚上一直到快到中午,賈斯丁一直坐在牀邊,等着羅布和萊斯莉依言帶着搜查令和傳票前來,也帶來肯尼亞的藍衣警察當他們的黑手。幾天來,他不斷思考着替代方案以及藏身之處,如今怎麼想也想不出個結果。他以戰俘的思考方式考慮着地板、牆壁和天花板:哪裡比較好?他計劃吸收格洛麗亞,以逃離他們的掌握;也計劃吸收穆斯達法和格洛麗亞的小男僕;同時也計劃要吸收吉妲。然而審訊他的警察只托米爾德倫打電話來說他們到別處去辦案了。還沒有,沒有阿諾德的消息。舉行葬禮時,兩個警官還在別處辦案,就算不是,賈斯丁在葬禮上四處掃視着前來哀悼的人,數着沒有出席的朋友時,也沒有看見他們兩人。

飛機進入了永遠保持破曉前景象的地方。在他的機艙窗戶外面,一波又一波凍結的海水朝向無色的無窮遠方捲去。他四周披着白被單的乘客沉睡着,姿態宛若死亡。有一名女乘客一手舉起,好像在對某人揮手時遭到槍擊;有一人嘴巴張開,似在啞然尖叫,彷彿死人的手放在心口。賈斯丁單獨一人直挺挺坐着,將視線移回窗外。他的臉孔在窗戶中飄浮着,旁邊是特莎的臉,有如他以前認識的人戴的面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