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鉤,清輝滿照,映着一地薄霜,碎銀子似的,有些晃眼。
結心閣外。前去通傳的小太監,已經進去了好一會兒,卻還沒有出來。
夏以沫等在殿外,夜色裡,單薄的身形,如一抹遊魂野鬼,彷彿被這涼如秋水的夜風,輕輕一吹,就會煙消雲散,再也難尋。
不知這個時候,宇文熠城與那個女子在做什麼呢?
夏以沫心頭恍了恍。
遠處燈火璀璨,光影流離,像一場幻夢中的海市蜃樓。夏以沫定定的站在院落中央,夜色清寒,滲入皮膚,冷意微疼。
夏以沫不由裹了裹身上的衣衫。
緊闔的房門,就在這個時候被推了開來,露出男人寶藍色袍裾的一角。
看到她,男人冷峻眉眼,微微蹙起,“你怎麼在這兒?”
一壁說着,一壁向她走來。
夏以沫的眸光卻越過他,望向他身後的上官翎雪……廊下的女子,一身明紫色窄袖束腰紗衫和藕荷色碧紋湘江長裙,如雲秀髮鬆鬆挽了個彎月髻,只插着一對雙喜雙如意點翠長簪,在茫茫夜色中,卻極明豔清雅。
夏以沫雙腿釘在原地,有一剎那,她真的很想不顧一切的衝上前去。但最後,卻終是忍了住。
宇文熠城卻在這個時候,走到了她的面前,停住。
“夜裡涼……”
男人動作自然的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風,將她裹了進去,“孤先送你回去……”
輕軟披風上,彷彿猶帶着男人的體溫與氣息,夏以沫擡眸,望向近在咫尺的宇文熠城,目光淡淡掠過仍立於廊下的女子,然後,道,“好……”
宇文熠城攜起她的手,就像他從前做慣的一樣,與她並肩往綴錦閣的方向走去。
燭火掩映下,上官翎雪臉上神情看不分明,嫣然脣角,卻緩緩勾起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
夜色漸濃。
……
搖曳燭火,映出橘黃的燈光,暈染着整個屋子,三重亭式琺琅彩薰爐裡薰着香,溫暖而帶着一絲甜橙香,讓人心怡。
“用過晚膳了嗎?”
宇文熠城擡手將面前的茶盞斟滿,添給她一杯暖手,“孤讓御膳房準備了些銀耳百合羹,一會兒再吃點……”
夏以沫垂頭握住茶杯,望着杯中浮浮沉沉的茶沫,許久,方道,“不用那麼麻煩,我不餓……”
宇文熠城斟茶的手勢,微微一頓,卻沒有說什麼。
泡的剛好的碧螺春,漸漸蒸騰出幽幽茶香。隱在嫋嫋茶霧當中的兩個人,神情模糊,晦暗莫辨。
少頃,宇文熠城道,“你今日見到嫺妃了?”
語聲淡淡,聽不出什麼情緒,彷彿不過隨口一提,漫不經心。
應是白日裡跟在她身後的影衛,向他報告的吧?
夏以沫無所謂隱瞞,道了一聲,“嗯。”
“她跟你都說了些什麼?”
宇文熠城仍是淡淡的。
“她勸我節哀……”
夏以沫道,嗓音頓了頓,“還有,不要因阿軒的死,遷怒於你……”
宇文熠城遞到脣邊的茶水,動作一滯,微微抿脣沾了沾,然後,就擱回了桌案上,片刻後,方道,“那你會嗎?”
冷冷清清的一把嗓音,是他一貫的疏離冷淡,漫不經心。
擡眸,夏以沫定定的瞧向他,半響,突然喚他的名字,“宇文熠城……”
握在掌心的茶盞,已微微有些涼了,夏以沫聽到自己空蕩蕩的嗓音,問他,“告訴我……阿軒的死,究竟是不是你所爲?……”
宇文熠城似沒有料到她會有此一問,墨如點漆的一雙寒眸,閃了閃。
“你不是已經認定……”
男人道,“……孤就是害得那司徒陵軒慘死的兇手嗎?……”
夏以沫脣畔細微的笑開,“那你是嗎?”
宇文熠城卻遲遲沒有給她這個回答。微垂的眸子,遮去了瞳底一切情緒。半響,方淡聲道,“孤當初既答應你饒過他的性命,便不會出爾反爾……”
頓了頓,“……司徒陵軒的死,不在孤的意料之中……”
夏以沫定定的瞧着他,極透徹澄清的一雙眸子,頓在他的眼睛上,“既然不是你……那麼,阿軒又是誰害死的呢?”
問出這句話的女子,語聲極爲平靜,聽不出半點鬱結哀傷,說到最後就像是真正在疑惑。
宇文熠城在這個時候,淡淡瞥了她一眼,像是在判斷她究竟爲何會問出這樣的話一般,但只一會兒,便道,“太醫說,司徒陵軒的身子本來就弱,加上長途跋涉的緣故……雖然孤當時已經命人給他服下了煙花三月的解藥,但他體內的毒早已滲進了五臟六腑,所以終究迴天無力……”
夏以沫靜靜的聽着他說這一切。她原本還以爲,他會趁着這個機會,將阿軒的死,一概撇清,卻沒想到,他反而竟變相的承認了……
“所以……”
就像是覺得這件事很好笑一般,夏以沫笑了笑,“……就連你自己都承認,阿軒是被你害死的?……”
宇文熠城望着漾在她脣畔的一抹笑,那笑繞進眸子裡,綿密如萬千蛛絲,涼涼的,也不知真心還是假意。
宇文熠城突然覺得如此的刺眼。
“司徒陵軒的死,根本是一場意外……”
男人冷冷道,“……怪不得任何人……”
夏以沫凝眸定定的望着他,有一瞬間,就好像她從來不曾認識過他一樣。
宇文熠城驀然站了起身,“夏以沫,如果你今日特地將孤從翎兒那裡叫出來,就是爲着追究司徒陵軒之死的話,那麼孤跟你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你好好歇息吧……”
漠然丟下這麼一番話來,男人即要拂袖而去。
夏以沫聽着從他口中吐出的“翎兒”兩個字,無聲的笑了笑。
“宇文熠城……”
夏以沫喚住他,道,“我明日想去拜祭阿軒……”
男人腳步一頓。卻沒有回頭。“若孤不許呢?”
宇文熠城道。
夏以沫一雙眸子,定定的落在他的身上,緩聲道,“我希望你能答應……”
許久,宇文熠城都沒有開口。
偌大的綴錦閣裡,一片寂靜。偶有燃燒的火燭,爆出一兩聲噼啪的聲響。
“孤可以答應你……”
就在這死寂一般的沉靜裡,宇文熠城清冽的嗓音,徐徐響起。
轉身,男人對住面前的女子,一雙濯黑寒眸,像是要望到她的心底一樣,薄脣輕啓,沒半分情緒的開口道,“但,孤也要你答應……從此之後,有關那個男人的所有事情……夏以沫,你都不許再提起……”
沉默,似過了一個世紀般漫長。
許久,宇文熠城聽到對面的女子,輕聲開口,只說了一個字,“好……”
男人似沒有料到,她竟會答應,漆黑的眸子,漾起一層漣漪,諱莫如深的落在她身上。
緊閉的房門,卻在這個時候,被輕輕叩響。熬的濃稠的銀耳百合羹,被送了進來。
“先吃東西吧……”
宇文熠城重新在桌邊坐定。親手爲她盛了一碗銀耳羹。
夏以沫沒有拒接。接過。熬的軟糯的銀耳百合,略有些燙,卻是極香甜,像是能夠衝散人心底所有的苦。
夏以沫只嚐了一口,便沒有再吃,只用手中的小勺,輕輕攪拌着碗中的羹湯,清麗眉眼,隱在搖曳的燭火之下,瞳底流光,影影綽綽,看不分明,輕淺嗓音,亦有些飄渺般——
“我想讓齊墨大哥明天陪我去……”
宇文熠城皺眉從她的手中拿過了盛着銀耳百合羹的青花瓷碗,舀出一勺,吹了吹,遞到她脣邊,夏以沫下意識的張口嚥了。
男人又盛起一勺,一壁喂到她的脣邊,一壁漫不經心的道,“……你若是想要人陪的話,明天孤陪你去……”
夏以沫脣瓣微微張翕,一時之間,卻什麼話也說不出。遞到她脣邊的銀耳百合羹,也忘了咽。
宇文熠城清俊的眉眼,又是微微一蹙,道,“張嘴……”
夏以沫彷彿這纔回過神來,垂眼望了望他擎着瓷勺的修長手指,斂眸抹去了瞳底的一絲澀意,輕聲道,“不用……”
頓了頓,話音裡終是帶了幾分柔和,“……我還是想讓齊墨大哥陪我一起去……”
語聲極輕,似帶了幾分商量,甚至幾分小心翼翼的乞求。
宇文熠城擎着羹勺的手勢,微微一頓。卻是沒有再說什麼,只道,“吃東西吧……”
夏以沫似遲疑了片刻,然後聽話的張嘴,將他喂來的銀耳百合羹,嚥了下去。
一時之間,靜默的房間裡,只聞細微的瓷器相碰的輕響。
當夜,宇文熠城沒有離開,就宿在了綴錦閣裡。
夜色闌珊。身畔的男子,呼吸勻長,即便睡夢中,清俊的眉眼,也彷彿微微蹙起。不知此時此刻,他夢中的人,是誰?
夏以沫輕輕下了牀。窗外,一片漆黑。遙掛在天邊的半闕冷月,不知什麼時候已沉了下去,厚重的天幕上,只寥寥點綴着幾顆殘星,在濃烈夜色裡,閃爍不定,忽明忽暗。
明天,明天一切就會真相大白了吧?
夏以沫下意識的抱緊了雙臂,忽而覺得如此的冷。
身後,牀榻上沉睡的男子,不知什麼時候,醒了過來。沒有起身,也沒有開口,只將一雙晦暗的寒眸,靜靜的凝在她身上,古潭般幽邃的瞳底,有清光湛湛,深不見底。
夜色深沉。
……
第二日,是個陰天。懶洋洋的日頭窩在厚重雲層後,只露出一圈白光,瞧着有些叫人眼澀。
一大清早,宇文燁華的馬車,就候在了宮門外,等着接她一起出城。
夏以沫這一次只帶了柔香一個人。但宇文熠城已暗自安排下了影衛,悄悄跟在他們身後,保護安全。
後面的這些事情,是宇文熠城自己告訴她的。
夏以沫並不在意。
其實,無論他安排的這些影衛,究竟是真的爲保護她的安危,還是純粹只爲監視,如今的她,也都不在意。
起身,用過早膳之後,她與宇文燁華沒什麼阻隔的就出了城。
一路疾馳,往西而去。
最後停在了一處極荒涼的地方。
秋意已濃。道路兩旁的大樹,葉子枯黃,漸露出衰敗的模樣,隨處可見叢生的野草,風一吹,連空氣中都彷彿彌散開絲絲腐朽的氣息。
夏以沫的指尖,沿着墓碑上的刻紋,一點一點劃過。端正的“司徒陵軒”四個字,一筆一劃的刻在大理石碑上,冰涼刺骨。
再也不復昔日的暖意。
天氣漸冷。不知如今躺在地下的他,可會也覺得冷?
宇文燁華站在她身側。有一剎那,似想要躬身將她扶起,但最終卻沒有動。只輕聲勸道,“沫兒,你也不要太難過了……”
夏以沫沒有看他,指尖撫過碑墓上凹凸不平的刻痕。半響,卻是突然開口,喚的是身旁男人的表字,“齊墨大哥……”
她道,“……阿軒臨死之際,你在他身邊嗎?……”
宇文燁華點了點頭,張了張嘴,像是想要說什麼,但最終只道,“司徒公子走的時候,並沒有什麼痛苦……沫兒,你不要太傷心了……”
夏以沫卻像是沒有聽見一般,指尖仍摩挲着碑刻的“司徒陵軒”四個字,低聲問道,“他是怎麼死的?”
簡單的一個問題,宇文燁華卻像是難以回答般,半響,方道,“司徒公子當時中毒已深,即便服了煙花三月的解藥,卻也總歸是無力迴天……”
夏以沫輕聲問,“當時是齊墨大哥你,拿的解藥給阿軒吧?”
宇文燁華不知她爲什麼要問這些,但還是道,“是……”
夏以沫眸光輕轉,浮光藹藹,看不分明,嗓音似更輕,道,“所以,阿軒的死,只是意外嗎?與旁人無尤?”
宇文燁華卻是語聲發澀,許久,才道,“司徒公子的死……誰也不想的……”
夏以沫靜靜的聽着,從他口中輕描淡寫的吐出的那一句“誰也不想的”,就像是聽到了一個極好笑的笑話般,輕輕笑了,“齊墨大哥,在阿軒的墓前,你說出這樣的話來,難道不會覺得於心有愧嗎?”
起身,擡眸,夏以沫緩緩望向對面的男子,一雙澄澈透亮的眸子,此時此刻,映着他的身影,卻是溢滿無盡的痛楚與……烈烈的恨意……
宇文燁華心中瞬時一緊,“沫兒……”
他焦聲喚她的名字,一時之間,卻不知該說些什麼。心中隱隱的不安更甚。
夏以沫定定的凝住他,眸裡盡是苦澀,猶不能置信一般,“是你和上官翎雪聯手害死阿軒的,是不是?”
她啞聲質問着他,一字一句,幾乎從齒縫裡擠出來,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尾音渺渺,終是難掩藏也藏不住的輕顫。
宇文燁華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音。喉頭苦澀,像被粗糲的沙子磨着一樣。
他從來沒有期待過,這件事能夠瞞住,但是,當眼前的女子,真的站在他的面前,指出他就是殺害司徒陵軒的兇手之時,他還是覺得說不出的難受……
但這一切,本就是他咎由自取,不是嗎?
當他決定這樣做的時候,他就已經應該預料到會有今日的局面……只是,眼睜睜的看着面前的女子,因爲司徒陵軒的死,因爲知曉真相之後,種種的痛不欲生,宇文燁華卻忽而懷疑,自己這樣做,到底是對,是錯……
但,開弓沒有回頭箭。他既已作出了這樣的事,就要承受這樣的後果。
所以,宇文燁華只是極輕的開口道,“對不起……”
一句“對不起”,令所有的懷疑,塵埃落定。
這輕巧的三個字,卻像是一柄淬了劇毒的利劍一樣,直抵夏以沫的心頭,見血封喉,痛徹心扉。
“爲什麼?”
夏以沫厲聲問着,冷冽嗓音撕裂如同絲綢,破碎的不成樣子,“……齊墨大哥,你爲什麼要這麼做?阿軒與你有什麼深仇大恨,你爲什麼要致他於死地?……”
原以爲已經不會再流的淚水,在聲嘶力竭的問出這一番話之後,終是止不住的從眼尾滾落,夏以沫無措的痛哭着,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雙腿再也無力支撐身體的重量,緩緩蹲了下去,在司徒陵軒的墓前,哀泣如受傷的小獸……
宇文燁華怔怔的立在原地,呆呆的望着從女子眸底浸出的大片大片的水澤,那些滾燙的淚意,一滴一滴,就像是砸在他的身上一般,錐心刺骨的疼。
宇文燁華向前邁近一步,半跪在她的面前,遲疑着伸出手去,想要將她眼尾滑落的淚水抹去……
“沫兒……”
他喚她。
可是,他微微發顫的指尖,尚未觸碰到她,面前的女子,卻似突然受了驚一般,驀地向後退了一步,重重跌坐在地……
宇文燁華下意識的想要向前,將她扶起,想要殷切的詢問,她可有哪裡傷到了……只是,手伸到半途,卻終究收了回來……
他只能與她像這樣隔着千山萬水一般的距離,啞聲向她道,“沫兒,對不起……”
彷彿,除了這三個字之外,他與她之間,便再也不能有其他的可能了。
夏以沫定定的望着他,就如同看一個陌生人般。漆黑的眸子裡,仍有淚意,神情卻平靜了許多,“是爲着上官翎雪吧?”
女子涼聲道,“因爲上官翎雪恨毒了阿軒,也恨毒了我,所以,爲着她,就連齊墨大哥你,都不惜來傷害我……”
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極好笑的事情般,女子蒼白脣畔,忽而勾起一抹自嘲的諷笑,“齊墨大哥,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將你當作我最好的朋友……我以爲,無論發生什麼,你總會站在我這邊,讓我可以信任,讓我可以依賴,永遠都不會做傷害我的事情……”
輕聲一笑,“但原來,從始至終,都只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
餘音渺渺,滲進風中,被吹得散了,像陡然截斷的一闋笛聲,戛然而止。
宇文燁華一字一句聽着,只覺從她口中每吐出一個字眼,他的心底,就像是被利刃狠狠刺一下般,千瘡百孔,鮮血淋漓。
他怔怔的望着面前的女子,有一剎那,想要張口說些什麼,微微張翕的脣瓣,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音,喉中泛苦,澀澀發疼。
夏以沫彷彿也不需要他再說什麼。許久才擡起頭來,臉上已瞧不出什麼悽慘軟弱,只是面色仍然差些,也不看對面的男子一眼,只踉蹌起身,指甲嵌進掌心,手握的用力,話卻說的極輕,淡淡的,“齊墨大哥,你對我做什麼,都沒有關係……只是,你不該傷害阿軒……”
這句話的意思是,若他只是傷害她,她可以原諒他……但是,司徒陵軒的死,他永遠都得不到她的原諒……
在她說出這番話的一剎那,宇文燁華就明白,他與她之間,再也不能像從前一樣了……他再也不是她的朋友……再也不配得到她的原諒……
冷風蕭瑟,沉默的在兩人之間吹過。
明明相距不過咫尺,卻是遙不可及的距離。
宇文燁華聽到她輕聲向一旁的丫鬟道,“我們回去吧……”
嗓音低啞,眸中猶有淚意,卻再也不看他一眼,轉身,緩緩向馬車走去。
宇文燁華怔怔的立在原地,望着她單薄的身影,一點點消失在視線的盡頭。
不曉得何處吹來一陣狂風,掀起陣陣沙塵,似有幾許入了眼睛,像鋒銳的利刃一樣,磨的他眼眶發澀,生生的疼。
宇文燁華怔怔的立着,任陣陣涼風,吹得衣袂烈烈作響,細聽,似什麼人在低低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