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以沫怔怔的望着那道毓秀挺拔的身影。茫茫雨霧中,男人修長白皙的手指,擎出一把油紙傘,紫竹柄,二十四骨,傘下的辰光,雨落如花,花爍如星,似是一場好夢的開端。
只是,那樣好的傘,那樣好的人,卻抵不過一切的風風雨雨。
隔着紛紛落雨,他與她遙遙相對。目光相接處,仿似迎來一場慕冬時節的雪凍。
手中握着方方斟滿的青花鬥彩海水雲龍紋茶盅,夏以沫眼眸低垂,怔怔望着杯中浮浮沉沉的茶沫,許久,方道,“你爲什麼要來?”
輕緩嗓音,帶着一絲不確定的茫然一般,幽幽滲進不知何處灌來的涼風中。
宇文熠城遞到脣邊的一盞奪得千峰翠色的茶盅,指尖動作一頓。
漫長的沉默。
“孤還以爲……”
杯中碧色如洗的茶液,已有些涼了,再入不了口,宇文熠城淡淡將絲毫未動的茶盅,擱回了桌上,清冽嗓音,聽不出任何的情緒,“……你特意命人告訴孤,你在這裡,是爲着讓孤來見你……”
握在汝窯天青色茶盅上的纖細手指,瞬時一緊,連指節都泛白,夏以沫垂着眼眸,只覺瞳底一片滾燙的澀意。
略顯空寂的房間裡,一時什麼聲音也無。
雨打窗櫺,斷了線的珠子似落下來。
宇文熠城就在這個時候,站了起身,“看來是孤一廂情願了……既然你不想見孤,孤也沒有再留下的必要……”
墨染似的一雙寒眸,果真看也不看對面的女子一眼,轉身,毫不留戀的就向外走去。
夏以沫在他走至門口的時候,突然出聲道,“我既希望你來,也不希望你來……”
嗓音極低,含着一絲悽楚。
宇文熠城腳步一滯。
卻沒有回頭。亦沒有轉身。
“既然連你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男人背對着她,清冽嗓音,涼如秋水,“……就等想好了,再來見孤吧……”
腳步擡起,就要跨出那一步。
“宇文熠城……”
夏以沫輕聲喚住了他。
起身,緩緩向他走去,每一步,都像是碾在夏以沫的自尊心上,可是,她卻沒有停下。
不過三五步的距離,她卻像是走了一個世紀。
但再遠,也終究有走盡的那一刻。
在他身後,緩緩停住。
宇文熠城沒有回身。
夏以沫緩緩伸出手去,從背後抱住他,一張褪盡了血色的雪白麪容,輕輕貼在他寬闊的背上,空蕩蕩的嗓音,低的幾不可聞,“宇文熠城……不要走……”
話出口,掩在眸底的淚意,卻再也忍不住,不受控制的淌出來,一滴一滴,灼的夏以沫生疼。
宇文熠城能夠清晰的感覺到,被她臉頰貼住的那一小片衣衫處,一點一點的被浸溼的溫度,滾燙,就像是被一小簇明火燒着一般,刺痛着。
男人徐徐迴轉身來。
夏以沫眼眸低垂,試圖將那些不斷涌出來的,連她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傷遮去。
宇文熠城卻伸出手去,修長指尖擡起她的下巴,迫着她望向他。
夏以沫眼中猶蘊滿水汽,不知所措的看着他。四目相對的一剎那,男人驀地俯首,吻住了她的脣……
屋內燭火微光,燈影幢幢。
夏以沫睜大着眼睛,澄澈瞳底,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宇文熠城輕咬着她的嘴脣,那樣溫柔,就像是她是他多麼珍惜的至寶。
夏以沫怔怔的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良久,眼淚忽然盈出眼眶,順着眼尾滑落,大滴大滴的落到地上。
燭火搖曳,燈花噼啪,驀地爆出一聲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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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熠城嚐到她脣角的苦澀,親吻的動作,微微一頓。下一秒,男人驀地將她推出了懷抱。
夏以沫愣愣擡頭,白皙臉容,猶有淚痕,水洗一般清透。
“夏以沫……”
男人冷冷喚出她的名字,寒眸幽深,一片漆黑,看也未看她,道,“你若是不願意的話,那就此算了……”
語聲一頓,嗓音冷冽,如融融細雪,“孤沒有興致勉強你……”
話音既落,也不給她辯解的機會,拂袖,即要離去。
暗繡龍紋的衣袖,卻在這個時候,被輕輕扯了住。
像是迫切的想要留住他。
宇文熠城一雙清冷眸子,由握住他衣袖的瑩白指尖,淡淡望向她的雙眼,四目相對,男人古潭般幽靜的一雙眸子,映出她狼狽模樣,如今跟那窗外的綿綿細雨,也沒有什麼兩樣。
他是那樣的好整以暇。毫無負擔。
夏以沫望着他淡淡落在她身上的涼薄目光,那墨如點漆的一雙眸子,就像是淬了見血封喉毒藥的一把魚鉤,勾在她的羞恥心上,扯得絲絲生疼。
灼燙淚水,不受控制的從眼角滑落,夏以沫聽到自己的嗓音空空,“宇文熠城,不要離開我……”
木然嗓音,輕如呢喃。
在男人眸光驀然深沉的剎那,夏以沫緩緩踮起腳尖,吻向他的脣……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吻他,猶帶着不知所措的生澀,卻是那樣的認真。
宇文熠城定定的望住她,近在眼前的女子,柳眉細長,明眸緊闔,濃密的睫毛猶沾着迷濛溼意,輕顫似單薄的蝴蝶羽翼……而她的脣,飽滿而柔軟的脣,就那樣小心翼翼的貼在他的脣角,苦澀而甜蜜,在他脣間,青澀輾轉纏綿……
宇文熠城原本沉如夜海的平靜眸色,在這一瞬間,風起雲涌,濯黑瞳底,剎那掠過大片大片未明的浮光,目光中有冰冷星火,驟然點燃,灼灼的裹住映在他眼底的女子,像是恨不能就此將她焚燬殆盡了一般。
如鐵長臂,驀然將她攬入懷中,兇狠力度,迫出夏以沫的一聲痛呼,她尚未反應過來,原本被她貼着的溫熱脣舌,已驀地壓向她,如狂風驟雨一般,迫開她的脣,極輕鬆就找到她的舌頭,以一種像是恨不能將她吞入腹中般的力度,激烈的吻住她……
夏以沫呆呆的立在那兒,有一剎那,除了睜大眼睛,任由他施爲之外,再無其他反應。
時間在這一刻,彷彿迅速的從兩人之間流走,夏以沫甚至能夠聽到那些呼嘯着離去的聲音。
鐵鉗一般攬住她的溫暖懷抱,緊緊貼在她的身上,毫無縫隙的貼合,即便隔着兩人輕薄的衣衫,依舊能夠清晰的感覺到,那從男人滾燙胸膛裡,傳來的轟鳴心跳聲,一下一下砸在她心上的熱切頻率,像是迫不及待的想要敲開她,讓她揉進他的體內,成爲他身體的一部分般,骨中骨,肉中肉……
瓢潑落雨,活潑潑灑落屋頂,轟隆隆發出巨響。
屋內,燈火昏黃,忽明忽暗,搖曳不定。
緩緩的,夏以沫緩緩的伸出手,環抱住男人,在他溫熱的脣舌自她脣畔輕柔掃過的時候,闔了眼眸,輕輕的,輕輕的,迴應着他熾熱的親吻……
萬籟俱寂。偌大的房間,一時靜極。惟聞細微的喘息聲。
落雨綿綿,芙蓉帳暖,正是意熱情濃。
……
天氣越發的涼了起來。
夜深露重。天邊半闕冷月,懶洋洋的隱在雲層後,只露出一圈白光。一顆星兒也無。
“小姐……”
柔香不知何時進了來,站在她身後,“王公公方纔命人來稟,說……”
語聲一頓,似有些難以啓齒之後,道,“……陛下今夜宿在和妃娘娘的寢宮,就不過來了……”
沉沉嗓音,被窗外灌進的幽幽涼風,吹得散了,像是虛無縹緲的一場夢。
半響,夏以沫方纔輕輕應了一聲,“知道了……”
一張清麗絕豔的臉容,淡若秋水,什麼情緒都沒有。
宇文熠城已經有好幾日沒有再來過綴錦閣了。前天是在皇后紀昕蘭處的永和宮,今日,是阮迎霜的延禧宮……
大抵是想做到雨露均沾吧。
不知,下一位是誰?
柔香還在她身旁站着,眸中難掩的擔心,欲言又止。
夏以沫不由輕聲笑了一下,道,“我沒事……”
她是真的沒事。
她不在意,如今那個男人寵幸誰,又留在誰的寢宮裡過夜……或許,因爲對他再也沒了期待,所以,他做什麼,都覺得無所謂了吧?
只要他去找的那個女子,不是上官翎雪就好。
她還記得,那日中秋之後,又過了幾天,正是上官翎雪的生辰,宮中設了小宴,所有妃嬪都在席,她自然也去了。
卻沒有想到,在那兒,竟會遇見宇文燁華。
自從那日在阿軒墓前,他親口承認,是他與上官翎雪聯手害死的阿軒之後,夏以沫就沒有再見過他。
聽聞,自那日起,他就一直稱病在家中,也未上朝。
卻不想他會出現在上官翎雪的生辰小宴上。
看到她的時候,宇文燁華眼中一剎那間似凝了千絲萬縷的情緒,到最後,只澀聲問了一句,“沫兒,你還好嗎?”
夏以沫當時正欲將杯中的竹葉青,送到脣邊,見到他走至她的身邊,又問出這樣一番話來,動作就是一頓,然後,緩緩擡眸,望了他一眼,飽滿濃麗的脣,如春花初綻般,一點點的漾出抹淺笑,喚他道,“謙王爺……”
宇文燁華聽得從她口中吐出的陌生稱呼,一張溫潤如玉的臉容,微微變色,望向夏以沫的一雙清潤眸子,仿似帶着悲傷。
夏以沫卻依舊笑靨如花的望住他,嗓音柔柔若春水,說出口的話,卻彷彿刀子一樣,“……夏以沫好歹也是陛下的嬪妃之一,就算謙王爺您不肯賞面喚本宮一聲皇嫂,但像現在這樣直呼我‘沫兒’,難道不覺得不妥嗎?……”
她聲音不大,但因着席上各人都一直或明或暗的盯着她,此刻聽來,就異常清晰。
方纔還觥籌交錯的熱鬧景象,一時之間寂靜下來。所有人的眼光,都看向他們這一邊。
大抵是皆一副幸災樂禍,等着看好戲的模樣。
連宇文熠城都停下了杯盞,只在指間把玩着那隻雨過天青色的酒盅,墨黑眼瞳,涼涼的望向他們。
而在他身畔,一襲雪荷色碧紋湘江長裙、本該是今日衆人焦點的上官翎雪,也已在不知何時,斂了嫣然脣畔的溫柔淺笑,惟餘似水明眸裡,閃爍未定的一絲浮光。
夏以沫卻彷彿絲毫沒有察覺衆人的眼光,看也未看對面僵立的男子,只自顧自的拾起桌案上的酒杯,抿着。
坐在她下側的瑜貴人,此時突然嬌聲笑道,“我怎麼記得……從前,謙王爺喚沫兒妹妹爲‘沫兒’,一直喚的十分順口,沫兒妹妹也一直聽得十分的順耳……怎麼,這才幾日不見,沫兒妹妹與謙王爺就這樣的生分了呢?”
向婉兒自然也不會放過這個插一腳的機會,幸災樂禍的接口道,“就是……本宮也記得,從前沫兒妹妹不是還一口一口的喚謙王爺爲‘齊墨大哥’嗎?怎麼這會兒,倒叫起‘謙王爺’了呢?”
夏以沫悠悠一笑,寬大衣袖擡起,漫不經心的將手中半空的酒盞,放回了桌案上,“從前一直是我太天真了,將人家當做了可以託付的良朋知己,實則卻是交淺言深……算起來,我跟謙王爺相識不過一兩載,實沒有什麼情分可言……”
語聲一頓,盈盈笑意漾在眼角眉梢,狀若不經意的在對面的宇文燁華和坐在上首的上官翎雪身上轉了轉,“……畢竟,像謙王爺與儷妃娘娘,都已經相識了那麼久,甚至早過陛下與儷妃娘娘相識的時日……儷妃娘娘甚至還差一點成了謙王爺您的王妃……”
輕嘆一口氣,像是完全沒有意識到,她方纔的這一番話,在如今死寂如墳墓的結心閣內掀起了怎麼樣的驚濤駭浪,又充斥着衆人怎樣此起彼伏的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夏以沫悠悠的繼續道,“……謙王爺與翎雪姐姐這樣的情意……到如今謙王爺當着衆人的面,也都是恭謹的喚翎雪姐姐一聲‘儷妃娘娘’,更何況夏以沫與謙王爺這樣泛泛的交情呢?實在當不起謙王爺的那一聲‘沫兒’……”
一字一句,像鈍刀子一樣捅在對面男人的身上。
宇文燁華怔怔的站在她面前,想要開口,脣瓣張翕,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音。
夏以沫卻在這個時候,微微擡眸,瞥了他一眼,似突然記起了某件有趣的事情一般,嫣然笑道,“當然,稱呼這種東西,叫什麼也無所謂……就比方說,當着咱們的面,謙王爺口口聲聲恭謹的喚着翎雪姐姐爲儷妃娘娘……若是揹着人的話,咱們就不知道,謙王爺會喚翎雪姐姐什麼了……”
偌大的宮殿裡,一時沉默的詭異。夏以沫的一番話,無疑像是砸進暗流洶涌湖水中的一顆巨石,攪起滔天巨浪。
衆人面面相覷。各懷心事的眼光,在宇文燁華和上官翎雪之間幾番流轉,到最後都不約而同的望向那個始終一言不發,高高在上的男子。
宇文熠城卻是神情淡淡,在夏以沫說出那些話之時,一雙墨染般的寒眸,始終諱莫如深的落在她身上,濯黑眼瞳,沉的沒有邊際。
夏以沫遞到脣邊的青瓷酒杯,指尖就是一頓。斂去心底浮起的那一絲莫名澀痛,對宇文熠城灼灼凝向她的視線,只作不察。
阮迎霜在一旁冷眼瞧着,心中漸漸騰起一股邪火,瑩白指尖攜起斟滿的酒杯,一仰頭就灌進了喉中,清冽酒氣,襯得她雪白容顏越發嬌豔,一雙明眸,斜斜睨向夏以沫,“照沫兒姐姐方纔所說……貌似儷妃姐姐在入宮之前,曾與謙王爺有過一段情……是這個意思吧?”
夏以沫眼眸微擡,懶懶一笑,“這就要問儷妃娘娘與謙王爺了……”
空氣中緊張的氣氛,一觸即發。
上官翎雪脣畔勾起半闕弧度,隱在奪得千峰翠色的青瓷酒杯後,似笑非笑,仿似眼前發生的一切,都跟她沒有半分的關係一般。
一片詭譎的沉默中,便聽到顧繡如柔婉嗓音,輕慢的響起,“說到這兒……本宮倒想起一件事來……”
美目流轉,在望過來的一衆各色眼光裡眄過,最後悠悠落在了上官翎雪的身上,“記得有一天,夜已經極深了,本宮一時睡不着,就想帶着丫鬟去御花園走走……哪知卻無意當中,正撞見儷妃妹妹和謙王爺在流觴亭裡說些什麼……因離得遠了,本宮也聽不到他們在說些什麼,只見着後來儷妃妹妹和謙王爺抱在了一起……像是儷妃妹妹不知怎的提起了傷心事,謙王爺正在安慰她一般……”
話說的輕巧,就彷彿提及的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般。落在席上衆人的耳朵裡,卻又是一番巨大的波瀾。
最先反應過來的瑜貴人,就像是被驚着了一樣,訝然重複道,“抱在了一起?……嫺妃姐姐是說,儷妃妹妹當時和謙王爺就那麼抱在了一起?這……”
一雙水汪汪的杏子眼,也不掩飾的在上官翎雪和宇文燁華之間來回睥睨着,一副等着看好戲的悠閒模樣。
一旁的向婉兒,自是更不肯放過這樣的好機會,眼中現出一抹狠色並一抹譏誚之色,落在上官翎雪的身上,“我就說,本宮一直看着儷妃妹妹和謙王爺之間不對勁呢,原來他倆之間果然有這麼一番不可告人的齷齪關係……”
一轉臉,難掩興奮的就望向對面端坐高位的男子,“陛下,上官翎雪和謙王爺犯下了這麼噁心的勾當,分明是不將陛下你放在眼裡啊……陛下,你可千萬不能放過這對奸、夫淫、婦……”
話音未落,握在宇文熠城手中的青瓷酒盞,卻驀地擱回了桌案上,發出嗒的一聲脆響。
向婉兒心中咯噔一跳。閉了嘴。
但是,那方纔從她口中興匆匆的咬出的“奸、夫淫、婦”四個字,猶迴盪衆人耳畔,餘音嫋嫋,掀起一池波瀾。
偌大的宮殿裡,一時靜極。
一絲聲音也無。
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着。緊繃的空氣,似凝成了一根弦,彷彿隨時都會斷掉。
“婉妃娘娘……”
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裡,一直沒有做聲的宇文燁華,此時緩緩開口道,“請婉妃娘娘慎言……婉妃娘娘如何說本王都沒有關係,只是請不要誣陷儷妃娘娘的清譽……”
“況且,本王與儷妃娘娘相識一事,皇兄原本就知道……”
語聲一頓,男人溫潤眸子,靜靜望向那端坐高位的一國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