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好聽了商議結果,覺得也沒什麼漏洞,便乘了一頂精緻卻不顯眼的小轎從洛水行館的側門入了行館。從小營克鎮取官道到洛水要花半日的時間,御好一行到行館的時候已是日落時分,因爲是身份特殊,御好並不能親自接見迎親使,只能由折顏出面與南朝朝廷派來的迎親使大人商談,她只被允許坐在垂簾之後旁聽。
折顏在外和迎親使商談,御好在垂簾後偶爾聽到幾句,那個迎親使說了一口流利的北朝話,有些甚至是她都覺得陌生的詞,在那個迎親使說來卻極爲順溜,聲音還是極好聽的那種,讓人情不自禁的想起泉水叮咚之聲。
隱約與記憶中的那人有些相似,御好想想,又覺得自己多疑,蕭權此刻恐怕早已回京赴任了,再者,曜哥哥又怎會派他來接駕,但御好倒也有些好奇,南朝朝中除了蕭權,還有誰能說如此流利的北朝話?
雖然早在北朝時就聽說曜哥哥取消了當年父皇頒佈的《禁外書律》,大力鼓勵官家子弟學習北朝語言文化,以其促進兩國邦交,但她離開到如今也不過三年時間,就算是再聰明再有語言天賦的人想要學會這一口流利的北朝話,也是很難的。
折顏與那位迎親使大人商談的多是複雜瑣碎的接駕的細節,御好聽久了也覺着煩人,再者若來人是南朝朝中權貴,定然是認識她的,目前的情況下,她還不能讓人認出來,便起身回到了房裡。
“公主,迎親使大人特地爲您備了酒菜,是讓下人拿進來吃還是到暖閣去吃。”進來稟報的是北朝闕氏桑格的貼身侍女,名叫阿門娜,阿門娜身材高挑,又長了一張極美極豔麗的臉,卻同樣是個能幹踏實的姑娘,阿門娜一族是世襲的皇家侍者,對摺顏與桑格兩位主子也一直忠心耿耿,加之她有一副好身手,此番桑格特意派她隨駕,以策萬全。
御好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經是日落斜陽,雖然是春日,卻也還是冷了些,便吩咐到暖閣用膳。
洛水行館的佈置並不奢華,即使是暖閣中,也只是將其他地方那些看着有些冰冷的檀木傢俱換成了偏淺黃色略帶灰的金絲楠木,金絲楠木的紋理淡雅文靜,質地溫潤柔和,不僅色澤看着舒服溫暖,摸上去也很舒適。御好以前在上陽侯府的時候,也喜歡用楠木的傢俱,蕭權見了,還特地吩咐秦然將疏影閣的傢俱換了一遍。
“公主,菜已經嘗過了,您可以放心吃了。”阿門娜辦事速度極快,很快便試嚐了所有的菜,確定沒有下毒後,才讓御好用膳。不知是不是吃了不合胃口的東西,阿門娜緊皺着眉頭,抿嘴咳了幾聲,一張豔麗的小臉漲得通紅。
“怎麼了,菜有什麼問題嗎?”御好倒了杯茶給她,疑惑的問道。
“不是,是這道菜不知放了什麼,味道很是奇怪。”阿門娜指着一道菜,忙嚥了幾口水,才覺得舒服了很多。
御好看了一眼那道菜,卻原來是她最喜歡的薑絲炒肉,想來剛纔阿門娜是吃到了薑絲,纔會被辣到了,御好便笑着解釋道:“這道菜叫薑絲炒肉,是南朝很有名的一道宮廷御菜,北朝飲食中不放姜,所以你不習慣罷了。”
“姜?”阿門娜顯然不知道姜是什麼東西,佩服的點了點,“公主真是見多識廣啊,我說怎麼這道菜味道這麼怪呢。”
御好一陣羞愧,她自小喜歡這道菜,自然知道。只是她在北朝一直沒有公佈認祖歸宗前的一切行蹤,衆人只知她的手臂上有火印,又與折顏血濃於水,肯定了她的身份之後,便也沒有深究,她自然也不會多嘴說什麼。
“這個迎親使真不懂待客之道,公主是北朝人,這桌上卻一道北朝菜都沒有,委實過分。”阿門娜在一旁不滿的唸叨道。
御好正吃得歡,聽到她這麼說,只能停了筷子,“大度”的笑笑:“無礙的。”
“公主,迎親使大人的夫人求見。”門外突然進來一個丫鬟,說得一口南朝話。
阿門娜聽不懂,一個勁的用北朝話問她有什麼事,那個丫鬟不明白阿門娜問什麼,只能又重複了一遍。
御好本想圖個清靜,心裡不樂意見什麼官家女眷,便在一旁裝作聽不明白。
阿門娜與那個丫鬟比劃了很久,無奈是雞同鴨講,兩人越講越混亂,御好在一旁聽了她們風馬牛不相及的話,心中暗笑。
終於,阿門娜忍不住了,朝她投來了求助的目光,御好攤攤手,用北朝話講:“我也不明白她說什麼,想來讓丫鬟來通知的事,也沒什麼打緊,讓她走吧。”
阿門娜早就忍不住了,聽了御好吩咐,便打發了那個丫鬟。
那個丫鬟臨走前,還頻頻回頭看了御好幾眼。
行館外面,那個丫鬟一路小跑到了一位年輕的婦人面前,作了個揖:“回蕭夫人,那位公主聽不懂奴婢的話,讓人把奴婢趕出來了。”
“聽不懂你的話?”墨螓卿暗自思量了一番,難道真的是她想多了嗎?如果裡面的真的是御好的話,她不可能聽不懂她的話啊。
“那位公主長了什麼模樣?”墨螓卿仔細的追問道。
“回主子的話,奴婢只略略看了幾眼,那位公主長得很漂亮,身上戴滿了很多好看珠寶玉石,上身穿了一件大紅色的夾襖,下面是金色的長裙,渾身還有一股怪好聞的香味呢,奴婢瞧着,當真與咱們南朝的女子不一樣呢。”
紅衣,金裙,佩戴珠寶,滿身香味,墨螓卿思索了一下,露出了一副寬慰的笑容,想來真的是她想太多了,御好素來喜歡淡雅的裝束,身上也從不用奇香,應該不會是她,可是她又去了哪裡呢?三年前,御好無故失蹤,蕭權對外聲稱御好得了怪病,在府中休養,不準任何人探視。可是她分明看到蕭權偷偷的把御好昔日的貼身侍女知心送到了江南的望府當差,如果御好還在,怎麼可能送走侍女呢?
御好失蹤後沒多久,皇帝便下了貶黜的詔書,將蕭權貶到了洛水當知州,她不顧父母的反對和蕭權的冷淡,一意孤行跟來了洛水,三年裡,他一直不鹹不淡的對她,只有偶爾來看遙兒的時候纔會見他露出幾許笑容來。
前幾日,遙兒被父親接回了上陽,她終於有了機會和蕭權單獨相處,兩人之間剛剛有些回暖過來,蕭權突然接到了聖旨,要他做迎親使,護送北朝公主墨縈進京和親。她原以爲這事一樁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蕭權這麼精明的人,必然看出其中的利益關係,肯定隨便應付過去便算了事了,不想接到聖旨的那日起,他就開始全身心的安排迎駕事宜,還事事親力親爲,甚至連公主落榻房間的佈置和飲食也都詳細的吩咐了下人照他的話去辦。
她原也不過有些奇怪,當他是爲了討皇上歡心,力求能在京中謀一個好差事。可有一天,她看到下人在往暖閣搬楠木傢俱,心裡便起了疑。她記得多年前,蕭權也曾命府中的下人爲御好的疏影閣換過一次傢俱,用的正是這種金絲楠木傢俱。
這麼一聯想,她便開始懷疑,這個所謂的北朝公主是不是就是當年無故失蹤的御好,今早她無意中還發現了蕭權爲北朝公主安排的膳食竟然都是南朝的菜式,她越想越覺得可疑,便打算親自來會會這個北朝公主,卻不想手下丫鬟通報之時,竟然因語言不通被轟了出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這時,暖閣的門開了,僕人們拿了公主用剩的飯菜出來,墨螓卿見這些菜大都沒動過,猜想這些菜可能不合這位公主的口味,心裡安了幾分。這時,一個身着異族服飾,容貌豔麗的女子從暖閣裡出來,立刻有僕人上前點頭哈腰,墨螓卿瞧着,猜想這個美人應該就是北朝公主墨縈了吧,這樣想,墨螓卿心中最後的一絲懷疑也消失了,只要君御好不在了,她遲早能拉回蕭權的心。
雖是春日,吹來的風卻還是帶了幾分陰冷,墨螓卿忍不住拿出袖中的羅帕,掩脣咳了幾聲,白色的羅帕上赫然一片嫣紅。
“啊!蕭夫人,
您……”
墨螓卿眸中閃過一絲冷然,收了羅帕放入袖中:“此事不可宣揚出去,聽到沒有?”
“是,奴婢明白。”小丫鬟顫顫巍巍的應道。
“夫人,您身體不舒服,咱們還是早些回府歇息吧。”
“好。”墨螓卿望了一眼暖閣,嘴角露出一抹寬慰的笑容,柔弱的扶着丫鬟的手,轉身消失在了門外。
阿門娜回到房間,看到御好坐在榻上看書,笑着道:“這羣下人也太有意思了,聽不懂我說的話,還一個勁的和我鞠躬,好像我是主子一般。”
御好笑笑,放下手中的書,打趣道:“我們的阿門娜姑娘長得那麼漂亮,就算是把你當公主也沒什麼奇怪啊。”
阿門娜面色一紅:“公主又取笑我。”
御好溫婉一笑,也不多言。其實這位阿門娜雖然是個侍女,卻是個世襲家族的女兒,加之北朝歷來有女官制度的,阿門娜雖然只有十七八歲,卻是宮裡一等貼身女官,因其容貌姝麗,深受折顏和桑格的器重,在北朝追求者猶如過江之鯽,但這位阿門娜姑娘卻沒一個看得上眼的,據說她曾揚言,此生非王侯將相不嫁!桑格也曾私下裡和御好爲她挑過夫婿,卻沒一個能讓她滿意,慢慢的桑格也放棄了,只求折顏給了她一個恩典,讓她可以自主選擇夫婿,不用參加宮廷選秀。
御好書看得久了,眼睛有些酸澀,便提議道:“阿門娜,我們出去走走吧,我還未曾好好看過這座行館呢。”兒時,她曾隨父皇走南到北,住過許多的皇家行館,卻從沒來過這裡,御好記得,洛水曾經是蕭權的封地,她也曾很嚮往來這裡看看,如今得了機會,自然不能放過。
“好啊。”阿門娜也被提起了興致,忙替御好拿了披風,與她一道出了門。
洛水行館修建在兩朝交界處,建築風格融合了兩朝的元素,既有南朝江南的婉約精緻,又有北朝大漠的粗獷豪氣,即使是御好這般見過世面的人,也覺得讚歎不已。
這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了人聲,御好定睛望去,見到一個極爲熟悉的修長背影,御好心中一動,正要追上去,卻見折顏突然走上前叫住了她:“墨縈,你怎麼在這裡?怎麼不在屋裡好好歇着?”
聽到墨縈這個名字的時候,不遠處的那個背影頓了頓,但立刻加快了腳步消失在了轉角處。
御好回過身:“我覺着無聊,便出來走走,對了,王兄怎麼也在這裡?”
“哦,我方纔送送迎親使大人。”
“迎親使大人?”御好疑惑的看了看剛纔熟悉的背影出現的方向,“你說的是剛纔的那個人嗎?我怎麼看着十分眼熟?”
“眼熟?你當是誰?”折顏彷彿不在意的笑問道。
“好想是他。”御好心裡也不肯定,只覺得那個背影有點像。
折顏哈哈一笑:“墨縈,你是太思念他了吧,剛纔走掉的迎親使大人都四十多歲了,怎麼可能是他,別胡思亂想了。”
“四十多歲了?”御好心裡一嘆,也知自己多想了,不免有些抱羞。
折顏見了她微紅的臉頰,拍了拍她的頭:“好了,你很快就可以見到他了,我與迎親使大人已經商議妥當了,明日一早就由他護送你出發,你好好準備一下吧。”
“那你也明早走嗎?”既然已經辦好了交接手續,折顏必然是要回王城的,三年多的朝夕相處,一時間要分別了,御好心裡很是捨不得。
折顏見了,露出難得的溫柔的笑:“放心吧,我們畢竟是兄妹,你在上陽若是碰到了什麼問題,儘管回來找王兄,王兄大不了與君曜那小子大打一場,定然是不讓你受委屈的。”
“謝謝王兄。”御好恭敬的施了一個北朝的禮,“還請王兄好好照拂桑格和敏敏。”
“你放心。”折顏上前握了握她的手,“王兄祝福你和蕭權。”
“謝王兄。”御好乖巧的應了,心裡無比溫暖,卻沒看到折顏琥珀色的眸中閃過的剎那傷痛。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