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天氣偏暖,雪晴然回到王城後,適逢滿城冰雪消融,更聽聞後宮內院中竟有樹開花。皇宮裡覺得是個祥瑞,趕上念丞相也宣佈君顏傷愈,急慌慌將他趕回了殿上,兩下會意,便重新張羅起二人的婚事了。儘管從任何一方面講,這都不是個適合大辦婚禮的時候。
雪晴然因身體不適,歸來後也未曾去朝中,對外面事所知甚少。直到大紅的喜帖擺在面前,她纔想起還有這麼一回事。略一思索,便去找雪親王,說想去觀禮。
雪親王對此多少有些意外,從前雪晴然那麼堅決要收念君顏的手鐲,之後雖少有聯絡,但他以爲她多少還是會有些在意這場婚禮,此時卻見她如此泰然自若,與他印象中那個有些固執的女兒全然不同。
待到雪晴然告辭回了晴雪院,雪親王終忍不住將白夜叫到面前,詢問道:“此去紫篁山,可有什麼特別的事?”
白夜想了想,應道:“無甚可說之事。只有夏皇子去看公主一回,想必雪王爺都知道。”
雪親王其實正是有些想知道這件事的詳細過程,卻又實在拉不下臉多問,只好點頭讓他回去。白夜正要轉身,忽然想到了什麼,回頭道:“夏皇子到別院時已經是半夜,客房都沒準備好,就在公主房裡過了一晚。”
說罷若無其事地走了,並不理會雪親王的神情。在他看來其實連這件事也不值得一說,只是碰巧想起來罷了。
雪親王在原地呆了片刻,也就釋然地轉身離開,一邊自語道:“阿槿多慮了……”
羽華大婚當日,上起皇親國戚,下到平民百姓,全都爭相跑到皇帝賜給羽華和君顏的新府院,等着看熱鬧。然而百姓中許多人皆是抱着極大的疑惑而來,因爲他們多年來習慣了將白衣公子看作是雪王府的準姑爺,突然間他成婚了,新娘卻不是蓮花公主,這令不明真相的人們十分詫異。等到君顏出現,衆人就更加愕然,因他臉上那一道醒目的刀傷,已將原本無瑕的容顏完全毀了。府門外霎時間一片寂然,任誰都看出這事情的蹊蹺。
另有一些人卻想起了當日千紅舞場旁夏皇子和蓮花公主的親暱舉動,十分
釋然,覺得自己似乎找到了答案。一時間人羣裡議論紛紛,有說念君顏背信棄義的,有說三皇子橫刀奪愛的,也有說文淑公主巧設計謀的……總之編出來的情節越來越複雜。
此時院內卻是一片寂然,燕歌默默看着雪晴然走進來,低聲道:“二哥,我那晴然姐姐,她心中究竟會不會難受?”
平郡王苦笑道:“她的心思,誰猜得到。”
燕歌悵然地望着雪晴然,一時間,滿屋子沒有一個人出聲。恰好時辰到了,外面新人已經進院,衆人便一同出去觀禮。
或許是爲了接受更多人道賀,這一條路羽華走得特別慢。站在兩邊的朝臣官員見好連忙收,乾脆一個接一個上前道賀。畢竟這是皇帝最疼愛的女兒,三皇子那廂生死未卜,這頭也能有心思給她辦婚事,還有什麼是不能的。她高興了,大家都好。
眼看走到堂下,郡主郡王們也都去道賀,燕歌隨着平郡王走上前道:“念公子,羽華姐姐,恭喜你們。從此羽華姐姐有了好歸宿了。”
君顏對她還禮,卻什麼都沒說。燕歌又含笑道:“三皇兄臨走前還有句話要我轉達給念公子,說念公子若是欺負了他妹妹,他誓不會饒你。”
官員們紛紛附和道:“夏皇子對兄弟姐妹最是關心,真是令人感動。”
君顏本就蒼白的面孔更加沒有血色,這時,雪晴然終於從長路盡頭款款走上前來,對他一笑:“君顏哥哥,賀卿得高遷。”
君顏輕聲喚道:“晴然……”
雪晴然靜靜一笑,用只有他和羽華能聽到的聲音說:“君顏哥哥這臉是怎麼了?誰不知道羽華姐姐最愛的就是你這張臉。大婚之日倒弄成這樣,可叫羽華姐姐多心疼。”
說罷轉身欲走,卻聽一聲輕響,衆目睽睽之下,一個紅玉手鐲滾出她的大袖,順着衣裙一路下去,終於墜在青石板上,發出一聲悅耳脆響,斷成幾段。
君顏本能地向着那個鐲子伸出手去,可終究離得太遠太遠,只能眼睜睜看着它落地,然後決絕斷開。
隨着這個聞名天下的紅玉鐲落地斷開,滿院一片死寂。木葉落盡,秋
千斷索,曾經的那片小小天空,在這一刻徹底撕裂。
羽華冷笑一聲:“晴然妹妹果然將這鐲子看做寶,時時刻刻都戴着呢。可惜,它現在斷了。”
雪晴然俯身撿起斷開的鐲子,微笑着說:“什麼寶,不過是個破鐲子罷了。先前我用這鐲子和姐姐換一個下人,姐姐不也一樣不肯的麼?”
說罷慢慢向着旁邊的侍者伸出手去:“煩請將這東西扔了,別讓它擋了新人的路。”
她扔了鐲子,慢慢退回原處。羽華不發一言,隨着君顏走到堂上。
衆人也不再多事,安心看新人拜堂。羽華身着盛裝,正和君顏相對一拜。突然一陣烈風平地捲起,在衆人的驚呼聲中,堂上所有喜燭同時熄滅,高高挽起的紅綢盡數撕裂,羽華頭頂喜帕猛然向四方裂開,化成碎片散落滿地,如同一片血雨。
四下寂然。喜娘慌亂取來另一塊喜帕蓋回羽華頭上,卻未能蓋住她極怒的神情。君顏從始至終默默地立在一旁,彷彿他只是個局外人。
雪晴然站在人羣之外放下手,默默點了點頭,轉身走了。
這天晚上,雪晴然獨自在花園撫琴。一個又一個弦夢以旁人看不到的方式在她身邊盤旋,又一個接一個散去。琴聲最後戛然而止,是因白夜身影突然出現在前方,手中還託着一個盒子。
夜風散盡,樹影斑駁。白夜默默將盒子放到雪晴然面前,並不做聲。
盒子裡有隱約的桂香。雪晴然微微一笑,卻又輕嘆一聲:“小白,坐下吧。現在就剩咱們兩個分點心了。”
白夜依言坐下,低聲道:“今日之舉,不像是你。”
雪晴然沉默半晌,伸手取過點心盒:“今日之舉,一爲念君顏意圖折辱我父親,二爲雪羽華無故作踐玄明。世上唯有這兩件事,無論何時有人再做,我都無法忍恨吞聲。”
白夜點點頭,默默接過她遞的點心,不再多言。
月華如洗,耳畔依稀還有一羣少年人的笑聲,定神四顧,卻只見冷月無聲。當時少年,如今或走或嫁,或獨留青冢,已隨着那些青澀年華一起,如風般人去樓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