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天寒。蕖珊因來到雪王府時只穿了初秋單衣,難免寒冷。端木家雖是名門,她所在一脈卻是分家的分家,她父親端木楠原本又只是王城中一個小吏。只是近年來端木家人才輩出,更有端木槿做了雪王府唯一側妃,端木楠這才加倍勤勉,得以出頭做了個府尹。端木蕖珊雖偶能獲准進入雪王府甚至皇宮,也多是託了端木槿的身份,並不大受人矚目。若至說起家境,更實在與許多富庶平民無異。
因此她纔會連陪伴的侍女也無,獨自前來看望雪晴然,又在如此深秋季節只穿一身單薄衣服。
雪晴然平素熱衷於各種點心,對衣裝服飾卻少上心。然而連她也注意到了蕖珊衣服單薄,遂難得地請來位女師傅,說是自己要裁衣服,實則爲免蕖珊難堪。
蕖珊的新衣一色青翠,上繡着許多白荷。這身衣服愈發襯得她溫婉可人,雪晴然恍悟道:“我之前未曾想起,芙蕖原本便是荷。我名爲蓮,你名爲荷,這可是天生就比別人親近了。”
“哪敢和公主相比……”
雖客氣了這一句,蕖珊到底露出了個歡喜羞怯的微笑。雪晴然嘆道:“我歷來容易惹是生非,累得許多人陪我受過。蕖珊,還是你這樣善良溫柔纔好呢。”
蕖珊聽她嘆氣,自己不禁也輕嘆一聲:“我父親時常惱我資質平庸,不能像公主一樣光耀家門。”
不知爲何,雪晴然聽她這樣說時,心中竟有些莫名的驕傲,覺得她的資質就算再平庸,雪親王也不至於惱她。她爲自己的想法感到過意不去,便安慰道:“時日還長呢。蕖珊,我看你早上吃得少,咱們去槿姨院裡看看夢淵,拿他的點心來中飽私囊。”
蕖珊忍俊不禁,笑着和她去了。
及到了殘雪院,才知夢淵不在院中,而是由阿繡帶着,正四處跑動玩耍。雪親王自從回府,對他的課業放鬆了許多。夢淵年幼無心,只知自己得了赦免,歡喜得變了個人一般,活潑異常。雪晴然尋到他時,他正在書房前面一片一片拾起地上的銀杏葉,口中不知嘟囔着什麼。
她看着這個孩子笑了:“夢淵,你在做什麼?”
孩子聞聲回頭,蹦蹦跳跳跑過來:“拾葉子!舞兒說只要拾到兩片一樣的葉子,就能實現一個心願。”
雪晴然彎下腰,平視着他純淨的墨色眼眸:“你要實現什麼心願?”
“要會背所有書,寫好所有字,玄術像白夜一樣厲害……要快些長大,要哥哥回家來,還要父親不咳嗽……”
雪晴然靜靜看了他一會,微笑道:“那麼多葉子,很難找到呢。”
夢淵想了想,壓低聲音說:“那麼夢淵就先找能讓哥哥回來的葉子。因爲他一回來,就把什麼事都做好了。”
說完又跑回去,將金色的小葉子一片片撿起來,不停地撿起來。
雪晴然怔了片刻,也跟着走
過去,撿起兩片葉子。
深秋淺淡的陽光落下,將那葉片上的脈絡照得無比清晰。遠看並無差別的樹葉,放到手心才知全然不同。她自嘲地一笑,將葉子丟掉了。
身後傳來白夜清冷的聲音:“公主,府門外有人來。”
此時又到辰時。她回頭望着同來的蕖珊,低聲說:“我去外面看看,蕖珊,你還是不要在此時露面的好。”
蕖珊會心地點點頭:“我回晴雪院等着公主。”
馬車在雪王府大門外停住。來人下了車,旁若無人地推開旁門。守門的侍衛們無不流露出憤恨眼神,卻無人敢言。
那人對着門內人潦草一揖,提起手中銅壺:“雪王爺,請用。”
雪親王默默接過,就着壺嘴飲下壺中藥汁。到得一半,卻不禁咳嗽起來,拿壺的手不住顫抖。連忙取出手帕,將脣邊沾染的藥汁拭去。略歇一口氣,又將銅壺舉了起來。
來的人不動聲色地看着他,沉聲道:“雪王爺每日親自迎到門外,是怕府里人看到這情形麼?”
雪親王並不應聲,將一壺藥飲盡,又用帕按着嘴脣咳了好一陣。
“若是擔心公主會知道,那卻是不必的了。”
雪親王猛然擡頭,目光中多了戒備。
那人不禁笑了:“王爺看我何用。王爺難道聽不到,公主就在你身後呢。”
雪親王急轉過身時,雪晴然正站在他身後,連嘴脣都失了血色,喃喃道:“父親最近總是咳嗽,我還道是天冷……”
一語未畢,已經哽住了。
送藥人笑着搖搖頭,躬身告退。走到大門外,忽然看着一箇中年侍衛道:“這是怎麼了?”
那侍衛不應聲,一層濛濛淚光幾乎掩住了眼中悲恨之色。
“雪王爺和公主還沒哭,便輪到你哭了麼?”那人笑笑,“這麼喜歡哭,就讓你哭個夠。”
雪晴然在院內聽到一聲悶響,旋即響起馬車遠去的聲音。她心覺不好,連忙追出去時,卻見那侍衛正順着門柱緩緩倒下。他的脊背,在陳舊的門柱上擦出一道寬厚黏稠的血痕。
她悲喚一聲,搶過去扶住他。那侍衛一息尚存,用盡最後的力氣對她輕聲道:“公主……勸王爺……逃吧……”
他的眼神渙散開去,悲恨的神情永遠凝在臉上。雪晴然咬住嘴脣放開他,一轉身,見雪親王立在門口,像一座石像般動也不能動。只片刻,他又不能自已地咳嗽起來,那樣劇烈的咳嗽,甚至連剛飲下的辛辣藥汁也濺到了帕上。
雪晴然連忙奔過去扶他,一邊回頭吩咐道:“將他扶到府裡,尋……”
舌頭幾轉卻想不出能尋誰,只好說:“我隨後就到。”
入夜,那侍衛的家人來領了他去。雪晴然除卻重金相送,溫言相慰,再不能做什麼。送走那些人回到晴雪院,蕖珊已
等得睡着了。她心中煩擾,兀自在蕖珊身側坐下,抱過一個枕頭來出神。
燈燭寂寂,蕖珊的呼吸輕微均勻。雪晴然摸到枕端一個裝飾的珠絡,輕輕解了下來,露出了中空的枕芯。那裡放着兩樣東西,一是青金交錯生輝的短刀,二是寫着血字的錦帛。
她仔細檢查一番,確認它們都還是原樣放着的,便又將珠絡結好,將枕頭放回原處。這才輕聲喚道:“蕖珊,蕖珊……”
喚了好一會,蕖珊才睜開惺忪睡眼:“公主,你回來了……”
“明日我要出門,不知何時回來。”
蕖珊完全清醒了:“公主要去哪裡,蕖珊與你同去。”
雪晴然不禁笑了:“我不過是去皇宮看看楊皇兄,不要緊。”
翌日,雪晴然帶着舞兒入宮問安。侍衛並無他人,獨帶了白夜。
皇帝在御書房,只有妙音陪侍。見到她,似乎無人驚訝。她謹慎地問候過,這才求去藻玉宮。對此皇帝不置可否。
這一天奇寒無比,宮中遍地都是白霜。雪晴然出來時穿得少了,只得加快腳步,以求溫暖些許。舞兒幾乎跟不上,連聲求她慢些。雪晴然說:“我有些心急。舞兒,你還是去看着白夜,免得他又給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白夜的眼神歷來容易惹禍上身。舞兒雖不放心她,又覺得看住白夜也不是小事,終於走了。雪晴然目送她走遠,這才繼續趕路。繞過幾個池子,剛看到藻玉宮圍牆,忽然有個人從一旁過季花樹後轉出來,輕聲喚道:“公主--”
雪晴然生生頓住腳步,半晌才呆呆地念道:“玄明……你怎麼出來了?”
藻玉宮的侍衛慣常穿的是暗紅色玄青掐牙的衣服,玄明穿着這個顏色,倒顯得比從前氣色更加好些。更因罩了件頂新的毛裡青緞襖,襯得臉色愈發好看。
“我正修習玄術時,聽到公主腳步聲了。”他依然壓低着聲音,“公主怎會往藻玉宮來?”
雪晴然這纔想起來意,不覺笑了:“我來找你。”
玄明眼睛亮了亮,詢問地望着她。雪晴然從懷中抽出一方手帕,露出上面乾涸的藥汁痕跡:“你認得出這顏色麼?”
玄明拿起手帕,輕輕嗅了一下,立即放下:“公主忘了,這是曼陀羅。”
雪晴然愕然擡頭:“曼陀羅……”
城外山中,便是因這曼陀羅,死了多少無辜隨從。她的聲音失了原樣:“那時我只吃下一點,就已用不了玄術……每天飲下一壺,又會怎樣?”
玄明深感意外:“每天一壺?這是怎麼回事--”
“究竟會怎樣?”
半晌,玄明說:“玄術盡廢,傷損身體。”
雪晴然已從他的遲疑中明白會傷損身體到何種地步,悲怒至極,反而笑了:“玄明,你可知太子千霜住在什麼地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