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次汪健來找他外出了一趟之後,文洪就又回到了預審大隊和江邊一帶的生活圈子。這期間,文洪除了與汪健保持聯繫外,見面最多的外人就算是鍾曉惠了。也許是工作上有這個便利條件,鍾曉惠隔三差五就來預審大隊一次。因爲大家都是年青人,又對繪畫有着共同的愛好,文洪與她的話題也就漸漸多了起來,再沒有先前那般拘束了。
時光苒苒,九六年的新春佳節就要來臨了,這將是文洪獨自在外過的第一個新年。
除夕這天,文洪給汪健打了個電話,卻被他的同事告知汪健出差辦案去了。臨近中午,預審大隊和看守所沒有值班任務的民警就開始陸續地離開了。鍾毓明臨走時拉着文洪一定要他去家裡吃年飯,文洪想着這麼一箇中國人最喜慶的日子,自己一個外人怎麼好去打擾人家?好說歹說,鍾毓明纔算罷休。到了晚上,文洪在看守所吃過晚飯後,又披上警用大衣獨自來到了江邊。
天已經全黑了。稀疏的鞭炮聲,不時地從江對岸傳過來,偶爾有一、兩支菸花拖着細細的尾巴衝破黑夜籠罩的蒼穹,在曠野上空綻放出一個個閃爍的亮點,剛剛描繪出地上那起伏的輪廓,便星星點點地散落了,留給江面粼粼的幾抹色彩。
文洪在江邊坐了下來,將大衣收攏了些,目光不時地尋找着那些升起又落下的細小光點。“家裡那邊過年,可比這裡熱鬧多了。”情不自禁地,文洪的思緒飛回了三千多公里外生養他的故鄉,記憶中的一件一件往事,過電影般一幕幕地呈現在自己的眼前。
在七十年代初期,文家的狀況再普通不過了。
文洪的父親文錚是縣文化館的普通職員,非常癡迷中國的傳統文化。在單位所分的面積狹小的住房中,文錚竟設了一個巨大的書架,足足佔了一面牆,裡面盡是些古典文學、書畫技法和棋藝理論等書籍。文洪、文洋兄弟二人出生後,文錚更是用這些書籍作爲孩子們的啓蒙讀物,特別是小說《三國演義》,文洪也不知聽了多少遍,關羽的忠義、曹操的奸詐、孔明的神機和張飛的勇猛都深深地印在了他的思想深處。文錚的書法是全縣出名的,一手行楷頗具羲之風範,即便是後來文洪修習多年,自忖也無法達到他老人家的境界。每逢過年前,來文家的人絡繹不絕,左鄰右舍、親朋好友,有文洪認識的,也有文洪沒見過的,無一例外,都是拿着紅條紙讓文錚寫對聯。特別是除夕當天,一些人竟不得不坐在院
子裡排號。受父親影響,文洪兩兄弟也對書畫棋藝、詩詞歌賦和古典小說有着濃厚的興趣。文洪偏好圍棋,而文洋則更喜歡中國象棋。每逢文錚休息在家時,父子三人就同時擺上圍棋盤和象棋盤,兩種棋一起下,一玩就是一天,而且樂此不疲。文錚人如其名,可謂“錚錚鐵骨”,對一些社會醜惡現象和不良行爲往往當面直斥,有時不分場合。雖然在這方面大多數人都很敬佩文錚,但他免不了會得罪一些人,特別是個別領導更是對他心懷不滿。於是乎文錚的“辦事員”一做就是二十多年。好在文錚胸懷豁達、淡泊名利,對此明明知道是怎麼回事,卻也不加計較,依然是“我行我素”。當然,文錚那吸菸的壞毛病也傳給了文洪兄弟倆,而且兄弟二人在上了大學後對吸菸更是無所顧及了。
母親李雅嫁到文家前,是純粹的農家姑娘。本來李雅初中畢業後還可以繼續讀書的,可家裡人覺得侍候承包地的勞力不夠,硬是讓她綴學回家務農了。因爲父輩是至交,文錚與李雅也由不得自己做主就走到了一起。李雅除了具備農村人特有的那份樸實,骨子裡還特別地堅韌和執着。嫁到文家後,李雅不顧丈夫的阻攔,四處做散工:打過石子、挑過水泥、洗過毛氈,什麼贓活累活都做過,直到發覺自己懷孕了,纔不得不在家歇着。儘管自己文化水平不高,但李雅卻非常喜歡聽文錚給她講古文典故和歷史故事。面對文錚毫無節制的買書行爲,李雅非但不加阻攔,還索性去找了孃家的大哥,量着牆面尺寸做了一個超大的書架。這簡直讓文錚欣喜若狂,就連文洪長大之後,他還不時地叨唸這書架是媽媽的功勞。李雅一直深信丈夫的爲人,儘管她知道文錚因爲直言得罪了一些人甚至是他的領導,但每次聽完事情的始末後,都認爲自己的丈夫沒有做錯。東北的縣城,教育水平有限,很多家庭爲了給自己升學無望的子女找個工作,拉關係、走後門,各種手段無所不用,對此李雅很是鄙視。她曾對文錚說:我們的孩子,自小就教育他們走正道,將來無論如何都要培養成大學生。也許是在這種信念的驅使下,文洪兄弟懂事後,李雅特別注意兩人的操行和學習,文家逐漸形成了“父愛母嚴”的生活氛圍。
改革開放以後,縣城裡一些有經濟頭腦的人紛紛投入到商海中。由於當時政策較爲寬鬆,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發家致富”了,於是乎你家換電視、我家買冰箱,擺譜顯富、攀比炫耀,“知識貶值”成了他們的共識,一些學生也紛紛離校,與父母做起了生意。文
錚對此無動於衷,拿他自己的話來講,“我們家沒有這方面的優勢和才幹。”文家仍然靠文錚微薄的工資和李雅作臨時工的收入平靜地生活。但無數次地,文錚和李雅教育文洪兄弟二人:“作人要腳踏實地,投機鑽營得到的僅僅是蠅頭小利,知識才是最大的財富!”
文洪兄弟二人也沒有讓父母失望,在學校裡都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先後考取了自己心儀的大學。隨着文洪思想的逐步成熟,他越來越感到父母對他們的養育和教誨是多麼的不易,也就越發地敬重父母。
文洪最害怕的是母親的淚水,儘管李雅在孩子們面前流淚的次數屈指可數,但每一次都讓文洪感到心如刀絞。記得在讀大學放假期間,文洪一個高中很要好的同學已經是個小有名氣的老闆了,他在縣裡最大的飯店宴請同班同學,那次文洪喝了不少的酒。回家之後,文洪對這個同學大加讚賞,滔滔不絕地講起他如何如何富有、如何如何大方、如何如何榮耀。講了大半天,他才發覺母親怔怔地望着自己,眼裡竟噙着淚水。文洪立時慌了,忙問母親怎麼了。李雅任由兩行清淚流過面頰,哽咽地說道:“孩子,有了成績和榮譽就在別人面前顯擺,這樣的人我們本來就不應該去親近。更何況我們做人怎麼能把名利看得那麼重要呢?”寥寥數語,只說得文洪打了個冷戰,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腦子瞬時清醒了,忽然覺得自己彷彿成了一個勢利小人。他卟地跪倒在母親面前,淚水奪眶而出:“媽媽教育得是,兒子知錯了,以後一定改過,求媽媽不要傷心……”父親文錚此時剛好回家,瞭解了事情的經過後,語重心長地對文洪講:“你以後步入社會,千萬要記住——我們崇尚榮譽,但絕對不能讓榮譽牽住了自己。”
而今,文洪真的羽翼豐滿,飛離了家那個溫暖的小巢,從此要獨自面對人生之途了。他很慶幸自己是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更是由衷地感激父母給予他的精神財富,一生用之不盡。父母之恩,是不求回報的,唯有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地做人,纔不枉父母二十餘年的辛勤教誨。
文洪也不知道自己在江邊坐了多久,江面的風徐徐吹來,已經感覺很有些冷了。他拿起煙盒,準備再點上一支時,才發現大半盒的香菸已經抽光了。文洪擦了擦臉上不知什麼時候滑落的淚水,站起身準備回去。驀地,遠處傳來了持續不斷的鞭炮聲,此起彼伏的焰火照亮了半邊天空。
新的一年開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