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煉告訴自己,今生今生,他都不要放下這個女孩,今生今世,都不會讓龍筱離開自己。
——但她再也不可能出現在自己面前,屍骨難尋…想不到臨別那次,竟是自己最後一次見到龍筱。沈煉緊閉雙目落下男兒剛烈的淚水,這是他最後一次流淚,今夜之後,他便沒了軟肋,只有冰封的鎧甲包裹住已經沒有企盼的自己。
——沐容若必須死!沈煉死死咬住乾澀的脣,一字一句說給自己聽——沐容若必須死。
次日大早
定遠侯府的正廳裡,沈嘯天正和長子沈追議着什麼,忽聽外頭漸近的腳步聲,沈追回頭見是沈煉,驚的差點瞪出眼珠子。
沈煉披着漆色的錦布斗篷,面容哀傷卻堅韌,不過一日又消瘦了些,脣色也有些黯淡,身子雖虛弱,但腳步卻很是有力。
“怎麼不多歇着。”沈嘯天蹙眉道,“太醫也說也要多躺幾天。”
“我覺得好多了。”沈煉走進正廳,見正廳當中的案桌上擺放着一卷聖旨,伸手執起緩緩打開,看着上面的玉璽印鑑,淡淡道,“皇上的聖旨這麼快就送到了定遠侯府?不對,皇上封了爹做襄王,這侯府也該換塊匾額改叫襄王府了吧。”
沈追見弟弟不再提及龍筱,竟是對着聖旨唸唸有詞的模樣,心裡也是有些慌亂,伸手抽出沈煉手裡的聖旨,“爹讓你趕緊回屋歇着,我陪你回屋。”
“大哥慌什麼?”沈煉閃開手,注視着盤龍的玉璽印鑑道,“皇上也是厚待功臣,爹封了王,又封我做驍武侯,大哥也升做三品都尉。看來…沐氏依仗龍氏,也要用我們沈家。”
“煉兒。”沈嘯天咳了聲,“把聖旨放下回屋去,你有病在身,皇上也準你這幾日不去上朝…”
——“上朝?”沈煉擡起眉笑了幾聲,“想不到我這個蒼都小霸王也有在軒轅殿和文武大臣朝見皇上的一天?”
“那是當然。”沈追插嘴道,“你是驍武侯,正一品的侯爺吶,連你大哥我這個三品都尉都可以位列朝堂,你這位侯爺當然也可以。咱們沈家一門三封,真是大燕前無古人的榮耀…”
“別說了。”沈嘯天告訴喝止住難掩得意的長子,沈追趕忙合上嘴,悻悻的挪開幾步,“爵位高,擔子也輕不得,千萬別在外頭露出什麼神氣來。”
——“兒子知道。”沈追趕忙應道。
沈煉見父親和大哥都是一身朝服,知道他們正要進宮朝見宣離帝,沈煉低頭看了看自己,淡淡笑道:“爹和大哥是準備進宮上朝麼?皇上封我爲侯,昨天我還沒向皇上謝恩,今天可得和你們一起進宮。”
沈嘯天意味深長的打量着和往常有些不大一樣的幼子,蒼聲道:“不必急於今日,皇上也不想看到你帶病上朝,你歇上幾天…”
沈煉抖落肩上披着着斗篷,露出一身墨色繡銀絲暗紋的錦服,腰束緞帶襯得身姿如鬆,沈煉撣了撣衣襟,揚脣道:“內務府看我病着,還沒送來驍武侯的朝服,兒子這一身裝束,應該也不會丟了爹和大哥的臉面吧。走,時候不早,還得去見皇上。”
沈嘯天一時啞然,卻又是攔不了這個固執的兒子,沈追心裡也有些說不上來的不對勁,自己這個弟弟從不涉足朝堂,怎麼封了驍武侯像是盼着進軒轅殿…
沈嘯天低低嘆了聲,拂袖朝廳外大步走去,沈追緊緊跟在父親身後,都忘了去招呼沈煉。沈煉也沒有急着上前,朝着自己手上還攥着的聖旨露出鄙夷之色,冷漠的將它甩在案桌上,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
長廊邊,花銀扶着牆目送着丈夫兒子進宮的背影,這三人個個玉樹臨風,都是人中之龍的英雄模樣,尤其…是走在末頭的沈煉,他與生俱來的榮光,是如何遮擋也掩蓋不住的。花銀看着這個自己最心愛的小兒子,眸子裡閃出光來。
皇宮,軒轅殿
大殿上,宣離帝見到沈煉也很是吃驚,再看他顴骨都有些凹陷,眼圈微微泛着一夜未眠的青黑色,心裡更是涌出自責的痛楚。沐容若見到沈煉也是一個激靈,他昨天在朝堂嘔血昏厥,怎麼不但沒有丟了半條命,反而隔了一日就又跟沒事一樣?沐容若胡亂想着,冷不丁見沈煉瞥向自己,沐容若趕忙挺直腰板,甩了甩腰間的羊脂玉墜子,鼻子裡不屑的哼了聲。
沈煉瞥去的那一眼,鋒利的如同刀尖一般,沐容若雖然是強作鎮定的對視了過去,可心底還是忍不住有些涼意。
——“驍武侯身子大好了沒?”宣離帝朝沈煉投去關切之色。
沈煉上前一步單膝跪地,抱拳恭敬道:“服了太醫的藥,睡了一覺已經無恙。臣想起昨天大殿上,還沒有向皇上謝恩,臣惶恐。”
宣離帝聽沈煉話裡滿是對自己封賞沈家的感激之情,心裡也是覺得高興,再看他神色誠懇,看着並沒有因爲龍筱自盡對自己心生不滿,宣離帝更是欣慰,青色的下巴都有些微微的抽動,“沒事就好,驍武侯爲國盡忠,一定要愛惜身子,他日朕還要對你委以重任。”
——“臣必當爲皇上,爲大燕鞠躬盡瘁,萬死不辭。”
“好!好!”宣離帝聲音裡難掩激動,“大燕有沈家滿門忠良,真是大燕的福氣。”
沐容若的臉色越發難看,腰間墜着的白玉龍佩都要被自己揉爛,只恨不得這早朝快些結束。沈煉面容篤定,聽着朝中衆臣絮絮的向宣離帝稟報着也不覺得厭煩,沈嘯天幾番瞥看自己這個幼子,見他初次上朝卻很是得體,心裡也是暗暗稱奇。沈嘯天隱隱有些不安,這是一種說不出來的不安,沈煉看似在替自己省心,卻又像是在編織一張深網。
沈嘯天不願意再想下去,龍筱已死,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讓沈煉墜入深淵…一切看似往平順的方向發展…他只希望是真的如此。
早朝散去,沈煉沒有跟着父親出宮,他映着日色的黑眸閃着落寞的哀慟,也沒有和父親打聲招呼,緩緩的往長春宮方向一步步走去。沈嘯天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卻沒有喊住他。
長春宮
小舞小跑進龍櫻的寢屋,脆聲道:“娘娘,沈爺,不對不對,是驍武侯,驍武侯在咱們宮門口呢,娘娘,傳侯爺進來麼?”
龍櫻抿了口茶水,看向芳嬤嬤道:“嬤嬤,宮中規矩,本宮方不方便傳驍武侯進來?”
芳嬤嬤教習龍家女兒多年,也熟知宮裡的規矩,俯身謙順道:“娘娘,若是沈爺,自然是不方便的,但沈爺已經封了驍武侯,王侯之身就可以面見宮裡的娘娘。何況…娘娘得了晉封,驍武侯當是來恭賀您也好,旁人是無話可說的。”
“額。”龍櫻放下手裡的茶盞點頭道,“筱兒心心念唸的也是他,既然筱兒已經不在,就讓本宮替她再見沈爺一面吧,傳驍武侯。”
——“傳驍武侯。”
長春宮院子里長廊上,每隔幾步都擺着一盆碎月芍藥,此花白如凝玉,聖潔肅穆,龍筱自盡,身爲姐姐的龍櫻卻不能在宮裡爲妹妹設下靈堂祭拜,宮中規矩深重,連燒紙錢都是大不吉利的事,龍櫻只得在自己宮裡遍佈碎月芍藥,用滿目潔白的花朵祭奠陪伴自己保護自己的妹妹,以寄哀思。
沈煉看着滿目的碎月芍藥也知道龍櫻的用意,長春宮的每一處似乎都殘留着他心愛女人的氣息,沈煉步步走進,哀意大起,眸子隱隱變作紅色。
——“驍武侯這邊請。”小舞恭恭敬敬的把沈煉請進正廳。
沈煉邁過門檻,見龍櫻一身藕白色的素裙,髮髻上也就是一支白玉簪子,膚白如玉也沒有過多的水粉,再看龍櫻和龍筱有三分相似的眉眼,一聲“淑貴妃”還沒有喊出,就已經哽咽在喉。
龍櫻眼眶溼潤,捻着帕子輕聲道:“進了長春宮,驍武侯就是自己人,什麼都不用多說,本宮心裡清楚。”
沈煉露出自嘲之色,深嘆一聲道:“怪我沒用,得了這一身功名,卻失去了最心愛的筱兒。我求這功名也是爲了她,卻還是太晚太晚…要早知道是這樣的結局,我寧願不顧一切帶她遠走高飛,至少她不會就這麼死了…”
“侯爺錯了。”龍櫻低聲道,“遠走高飛卻沒有一生的安樂,東躲西藏又有什麼意思。只怪奸人毒計必死本宮的妹妹,此等深仇,本宮不會忘。”
——“淑貴妃!?”沈煉詫然擡頭,見龍櫻杏眼露出堅韌之色,竟有些不大像他出徵前那個溫順的淑妃。
“筱兒幾番救本宮,小公主也是她找來沈夫人才可以平安誕下。”龍櫻咬脣強撐道,“本宮欠她太多…”
——“娘娘節哀啊。”芳嬤嬤低聲勸着。
沈煉擡起眉,“聽辰世子說,是筱兒求皇上讓自己回漣城一趟?”
“不錯。”龍櫻點頭道,“本宮當時只當她想伺機逃走,雖然有預感他們這一路一定會有事發生,本宮也想着如果她真的能走得掉,也算是上天憐惜這個妹子…可誰知道,筱兒竟會…”
“她不是想逃走。”沈煉回憶着沐青辰的話,“她在求皇上的時候,就已經爲自己做好了決定,她不肯連累別人…”
“她太固執。”龍櫻落下淚來,“自小就是這樣,有了主意也不和別人說,她寧願死也不願意留在蒼都皇宮,她寧死也不會做自己不喜歡的事。”
沈煉又坐了陣,看着龍櫻道:“皇上已經封我做驍武侯,筱兒雖然已經不在,但龍家的事仍然是我沈煉的事,淑貴妃在宮裡要是有需要沈煉的地方,託人來傳信給我就是…”沈煉像是想到什麼,環顧着道,“雀兒?筱兒的那隻翠雀,在哪裡?”
——“雀兒?”小舞眨巴着眼睛,“雀兒和三小姐一起回漣城了。應該,在府裡被大少爺養着吧。”
沈煉悵然起身,朝端坐着的龍櫻抱拳鞠了一躬,轉身離去。
“沈爺也真是重情重義的人。”芳嬤嬤在龍櫻身後輕聲道,“三小姐已經不在,他還願意幫着龍家。”
龍櫻面容不動,揉着手裡的帕子道,“嬤嬤,你也算閱過不少人,眼前剛剛的沈爺,你看着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