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櫻靜靜佇立在宮道邊,對玉修羅微微頷首,玉修羅動了動脣還想說些什麼,身後的護衛不耐煩的推了推她的背,玉修羅媚目含意深刻,最後看了眼龍櫻,轉身飄然離開。
御書房
——“淑貴妃求見。”
沈煉放下狼毫筆,黑目微動。身後侍奉的崔公公俯身道:“皇上,後宮先帝這些女眷該早些安置到別處去了。您後宮尚無一位娘娘,奴才聽着這一口一個貴妃皇后的,也是覺得有些怪異。”
自打崔公公夜宴立下功勞,沈煉就把這個深宮老奴留在自己身邊,聽他這樣說,沈煉眉心蹙起,但並沒有應他。
龍櫻獨自走近御書房,不久之前,還是一箇中年男子在這裡埋首批摺子,一月不到,竟換做了年輕得志的新君,一個,姓沈的新君。龍櫻注視着沈煉的面容,依稀看見了宣離帝的影子,一時感慨萬千。
沈煉喜怒莫測的神色讓侍君多年的崔公公也是看不出道道,崔公公機敏,見龍櫻孤身見新君定是有話要說,拂塵一撣示意宮人們都隨自己退了出去,偌大的御書房只留下沈煉和龍櫻二人。
屋門掩上,沈煉收起淡漠含起笑容,“龍大小姐今天才來見朕,朕還以爲…你早該來了。”
龍櫻聽一聲“朕”從沈煉嘴裡自若的說出,就算早知道今天的沈煉已經是至高無上的樑國皇帝,可還是覺得有些說不出的滋味。龍櫻微微屈膝,神色謙恭。
——“皇上叫我龍大小姐。”龍櫻輕聲道,“是不是皇上,打算遣我和女兒回漣城?”
沈煉淡淡一笑,“大小姐歸心似箭,在蒼都真是沒有留戀了麼?”
“舉目都是落寞往事,確實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所幸還有一個女兒,總不至於孤獨一生。”龍櫻眼中滿是溫順,讓人不忍拒絕,“既然皇上提到,我就斗膽求皇上讓我和幼女回漣城老家…今生都不會再回蒼都…”
“朕確實想過讓你回漣城。”沈煉看着龍櫻,低沉道,“先帝駕崩至今發聲了那麼多事,你身爲龍家長女,又是先帝臨終前守在身邊的人…”沈煉聲音又低了些,“孃親都告訴了朕,那天夜裡,也是長春宮的人幫朕的孃親見了先帝最後一面,先帝臨終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你都聽在耳裡,看在眼裡…但你心如明鏡,知道輕重,你這幾天待在長春宮半步未出,朕和孃親都記着你的好處。”
——“皇上。”龍櫻嬌弱的身子有些難以站穩,沈煉話語平淡,可一字一句又帶着讓人不寒而慄的感覺,他話裡說對自己心存感激,但似乎又在暗示着什麼,“龍女答應過先帝,龍家子孫皆順新君,您就是天定的新君,龍女絕不敢做出逆天之舉。”
沈煉見她有些害怕,聲音又平和了些,緩和着道:“朕能做這個新君,你大哥居功至偉,淑貴妃也幫了許多。冰窟之謎天下已知,龍家雖然沒了可守的東西,但仍是大梁的功臣,朕不會忘記。”
龍櫻見沈煉的話像是發自肺腑,略微松下氣,“那不知道皇上準我們母女什麼時候離開…”
“朕也要去漣城一趟。”沈煉黑目掠過柔情。
——“皇上也要去漣城?”
沈煉嘴角揚起露出遮不住的喜色,他已經是大梁的皇帝,沒有什麼可以再左右他的情緒,可唯獨在想起龍筱的時候,他的歡愉都是盡顯臉上,他也樂於讓所有人感受到他的快樂,就要見到龍筱,擁有心愛女子的快樂。
“朕已經迫不及待要去漣城了。”沈煉面色紅潤滿是喜意,“朕要去接一個人。”
——“接一個人?”龍櫻更加不明白。
“筱兒。”沈煉站起身爽朗的笑出聲,“有件事朕還沒有告訴你,筱兒沒有死,她還活着。”
龍櫻驚的倒退幾步,“筱兒沒有死!?”
沈煉擊着手心道:“龍三小姐是世間罕見的奇女子,她膽子大過了天,竟然獨自偷偷進了你家冰窟,其中兇險就不與你多說了,總之蒼天庇護,筱兒機緣巧合被夏夷歡所救…就是那位夏族的將軍。夏夷歡把筱兒帶去了夏族,之前朕和你大哥去漣城,鏡湖邊…我見到了她。”沈煉輕輕握住手心,眼前浮現起龍筱嬌俏可人的臉孔,一時有些恍惚神迷,“朕無時無刻不在想她…朕能有今天,也是因爲她…她是命定爲後的女人,爲了她,朕願意奪這天下。”
——“皇上…”龍櫻輕喘着氣,“筱兒真的還活着?”
“千真萬確。”沈煉回過神笑道,“朕親眼所見還會有假?筱兒不方便留在家中,之前種種束縛,你爹和大哥都知道她還活着,對外謊稱龍筱自盡也是爲了瞞住她潛入冰窟,如今什麼秘密都已經破解,燕國也已經改作了樑國,你妹妹自然可以活着現身,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分開我們。”
“筱兒。”龍櫻眼眶溼潤,“那就好,那就好…”
沉默些許,龍櫻擡頭又道:“姑姑…皇上打算也讓她回漣城麼?”
——“龍梨…”沈煉低聲念着這個名字,“朕和筱兒在一起,龍家所有人也就都是朕的親人,凡是姓龍的,朕都會善待。何況龍梨獻上證據讓朕治了玉修羅的大罪…你姑姑既無子嗣,回漣城龍家也是最好,她和你一起走就是。”
“那我就替姑姑謝過皇上。”龍櫻屈膝道。
龍櫻離開時,又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沈煉,他是宣離帝和花銀的兒子,他是沐氏的兒子,天下人都以爲沐氏傾覆,可如今坐在軒轅殿龍椅上的,還是沐家的血脈,還是昌武帝和龍家先祖處心積慮誕下的子嗣…
龍櫻見到沈煉之前還是有些害怕的,知道內情的人或是已死,或是將死,剩下的唯有自己,宣離帝臨終前守在他身邊的淑貴妃。她不知道沈煉會不會害怕自己泄露出去而把自己軟禁在宮裡,但這一刻她忽然明白,沈煉根本不會擔心她的離開會泄露什麼。
二妹龍絡就在蒼都城的端王府裡,三妹龍筱就要被沈煉帶回皇宮冊封爲後…沈煉又會擔心她說出什麼?龍家最珍貴的女兒就在沈煉的眼前身邊,就算自己走得再遠,也絕不可能背棄這個新君,絕無可能。
龍櫻心頭涌起難以言明的感覺,昔日的龍女是沐氏的質子,今天的龍女又是什麼?
至少他深愛着自己的妹妹——龍櫻默默的安慰着自己。邁出門檻時,龍櫻又回頭看了眼已經坐下執起狼毫筆的沈煉,他低垂着長睫,雖是專注的看着摺子,可眉角還含着就要和龍筱相聚的笑意。龍櫻漸漸寬下心來,轉身走了出去。
三日後,沈煉御駕親赴漣城,龍櫻龍梨還有昭陽公主都在這一行人裡,昭陽掀開車簾回望古老巍峨的蒼都城門,眼角熱淚滾滾。龍櫻逗弄着小舞抱着的沐裳兒,全無就要離開皇宮的不捨。
另一輛馬車裡,龍梨沉着臉一言不發,她原本以爲沈煉念她有功,賜她個一品夫人也好,誰料竟一口讓她跟侄女龍櫻回漣城老家。能全身而退回到漣城並不算壞事,但她龍梨已經不是皇后貴軀,她只是一個遠離家族二十多年的中年女人,沒有了權勢,沒有了驕容。冰窟崩塌,宣告着自己大哥的落幕,龍府的掌舵者已經是大侄子龍希風無疑,他們和這個二姑姑沒有多深的感情…什麼叫沒有感情?龍梨嘲笑着自己——自己從未提攜過這幾個小輩,他們哪裡會待見這個失了一切的姑姑?
龍梨捋弄着頸邊的碎髮,二十多年,自己蹉跎二十多年,沒有一兒半女,沒有母儀天下的口碑,有的只是一個夭折的兒子,還有已經開始蒼老的面容。
她忽然又想起自己的姐姐龍怡悠,她彷彿看見了龍怡悠純良如水的眼睛,看着自己如同看着一個陌生的人,沒有喜怒,沒有怨恨。
她爲什麼有些羨慕這個瘋傻二十年的姐姐?就像當年暗暗嫉妒她勝過自己的容顏氣度一樣。二十年過去,自己還是那麼豔羨她。
同是蹉跎,自己卻慘過她太多,太多…
龍梨胡亂想着,眼睛有些發紅。坐在一旁的烏雅適時的給她遞去帕子,關切道:“娘娘看着有些不大舒坦,可是要回漣城的緣故?”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本宮不再是皇后,只是一個…少小離家的可憐女人,又能有什麼快活。”
烏雅寬慰着道:“龍府上下還會得到皇上的倚重,您這次回去,還是府裡舉足輕重的姑姑,這不還有奴婢在麼?”
春柳有些不高興的瞥了眼烏雅,龍梨收起落寞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夏族
得知沈煉登基爲帝御駕親赴漣城,夏夷歡沒有絲毫的震驚,早在鏡湖邊他就看出了沈煉暗藏的勃勃雄心,他也料定沈煉此役必勝,也…一定會親赴漣城,等着自己送回龍筱。
唯一讓夏夷歡沒有想到的,是龍筱沒有他想像中的興奮。她圓潤了些的臉上微微動了下,像是一笑,又像是有些猶豫,夏夷歡不知道她在猶豫什麼,總不可能,是爲了自己。
見夏夷歡扎着馬背上的物件要帶龍筱遠行,拿着信箋走近的金磐有些錯愕,金磐探頭往屋裡看了看,低聲道:“真要把她送回去?”
——“這是我答應她的。”夏夷歡轉身抽出金磐手裡的信箋,聲色沉鬱,“族長的信?”
夏夷歡抖開信箋,掃過道:“昆鵬也要去漣城…”
——“昆將軍去漣城?”金磐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是龍家人人得而誅之的賊人,這也敢去那裡?”
夏夷歡仰頭望天道:“龍家當年要殺他,是因爲他誘龍怡悠意圖揭開冰窟之謎,如今已經沒有什麼秘密,他是夏族神武大將軍,新帝沈煉的南方盟友,龍家哪裡還能動昆鵬。”
金磐頓悟點頭,躊躇片刻欲言又止,夏夷歡看出他有話要對自己說,淡淡瞥了眼漲紅了臉的金磐,開口道:“你還有話要對我說?”
——“歡爺…”金磐咬了咬灰紅色的脣,堂堂絡腮大漢,竟露出理不清的愁緒來,“我聽蒼都的探子說,她…”
——“玉修羅。”
“玉修羅…”金磐哀聲重複着這個名字,“她媚術宣離帝,被關在天牢裡…歡爺,大家一起長大,玉修羅爲咱們付出一切…既然她還沒定死罪…求您...”
夏夷歡撫了撫愛駒的鬃毛,一雙冷峻的鷹目看不出任何喜怒,金磐不知道他有什麼打算,嘴巴動了動沒有再敢多求,銅鈴大目蓄着豆子似的淚水。
——“沈煉是樑國新帝,這會子變作什麼姿態誰也不知道。”夏夷歡挺直身體道,“且行,且看吧。”
金磐臉上溢出狂喜,顫抖着不住道:“有歡爺這句話就夠了,我替玉修羅謝過您。”
夏夷歡沒有再言語,他望向龍筱住着的院子,心一點一點沉入湖底。
離開那天,太陽升起龍筱卻還沒有出屋,夏夷歡在院子裡等了陣,終於邁開腳步走到門邊,指節輕敲低聲道:“龍筱,你走是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