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曜靈用力地揉了揉眼睛,他並沒有眼花,城下圍攏了六天的北伐軍,確確實實走了個乾乾淨淨。
這是什麼狀況?
張曜靈百思不得其解,這個時候玩什麼誘敵的鬼把戲毫無意義,不過謹慎起見,他還是止住了城頭上鬧哄哄的士兵,沒有讓他們離開。而是繼續站在城頭上,有些傻傻地看着空無一人的城外。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就在張曜靈沉不住氣正要派人出城去看一看的時候,忽然,在城外的地平線處,突然出現了一個騎着馬的人影。
城外空曠無人,城頭上的士兵們,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這一個突然出現的變故。他們原本有些騷動的情緒,此刻又重新安靜了下來,鴉雀無聲,只是靜靜地看着那個人應越來越近。
馬兒奔馳得飛快,很快的,張曜靈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個人越來越清晰的面孔。那眉毛,那眼睛,那……
人影已經飛奔到了城門口,張曜靈忽然猛地探出頭去,對着下面的人影大喊道:“陳旺,是你嗎?”
張曜靈的這一聲喊非常突兀,不但城上的士兵們被驚得一愣,就連城下的那名騎士,也一下子驚得馬嘶人立,驚疑不定地擡起頭來向上看去。
“是公子嗎?”城下的騎士向上一擡頭就看到了張曜靈,不由得大喜過望,同樣大聲喊道。
“你是陳旺?師兄在哪裡?他還好嗎?”張曜靈已經認出了對方的身份,張口就是一大串的問題。
“王大人一切都好,只是他帶着大軍在後方,先派我前來向公子報平安的!”城下的人果然是熟人,他就是王猛的親兵陳旺,面對張曜靈一連串的發問,他倒是回答得很流利。
“這些撤走的北伐軍,是不是師兄出的手?”獲知了久未聯繫的王猛的下落,張曜靈也是喜形於色,很自然的,他就把城外發生的這一變故,和王猛聯繫在了一起。
“公子明鑑,是王大人親帶三千騎兵夜襲北伐軍後營,燒盡了敵人的糧草,這才逼迫北伐軍不得不撤退!”說起王猛的事蹟,跟隨王猛數年的陳旺,也是不由自主地帶着歎服。那是一種發自肺腑的敬佩,甚至……是崇拜。
“快開城門!”張曜靈大喜過望,丟下一句話,就一個人搶先衝下去了。
危險解除了,一切都回到正軌了。這是此刻的張曜靈,心中唯一的念頭。
城頭上的士兵們歡呼聲如雷,沉重的大門徐徐開啓,其實不用陳旺多說什麼了,地平線處,已經傳來了一陣明顯的軍隊行進的腳步聲。一杆高高飄揚的“王”字大旗,已經出現在了人們的視野中。
城中大火依舊歡快地燃燒着,由於這一場大火把皇宮都給燒了,而之前的駱駝商行已經不再適合,所以臨時接手的張曜靈只好把自己的暫時居所,定在了苻堅的東海王府。世事無常,張曜靈站在東海王府中,看着這一個曾被自己認作今世最大的敵人曾經居住過的地方,心中頗有些唏噓之感。
大家辛辛苦苦忙碌一生,一輩子的苦心經營,無數人的身家性命,都隨着一場沖天大火化作烏有。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呢?
遠處的火光依舊清晰可見,當年項羽入咸陽一把大火燒得阿房宮三月不熄。如今這一場燃燒在長安的大火,又要燒上多長時間呢?
張曜靈負手而立,站在昔日的王府後院的一處假山之下,靜靜地看着遠處不熄的火焰。
有腳步聲傳來,張曜靈並沒有轉身。這個腳步聲他已經聽過了很多年,從一開始,他就已經判斷出了對方的身份。
“師兄遠來疲憊,現在還未休息嗎?”張曜靈並未轉身,一直到來人在他身後三步處站定,他纔開口問道。
身後的人果然是久未見面的王猛,他的臉上滿是風塵僕僕的疲憊,但是他那雙深邃的眼睛中,卻未見疲態,聽到張曜靈的話,他躬身答道:“沒想到如今真的站在了長安城中,一想到這一點,我就怎麼也睡不着啊!公子,不也是深夜未眠嗎?”
“呵呵……”張曜靈轉過身來,和王猛二人相視而笑。
“師兄,這一次的計劃,真的是太刺激了!”笑聲止歇,張曜靈苦笑一聲,嘴裡說着刺激,但是臉上卻滿是苦相。
“公子曾說過,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我們之前雖然已經儘可能地考慮到了各種可能遇到的變化,但是事到臨頭,還是發生了我們誰都沒有預料到的變故。”王猛明白張曜靈說的是什麼,他只是很平靜地說道,“不過幸好,儘管出現了那麼危險的情況,公子還是撐了過來。如今一切都已經恢復到了正軌,不是嗎?”
“師兄說的是,如今,這座長安城,終於算是徹徹底底地歸入我們的掌控中了。”張曜靈心中的一點失落很快消失,他擡頭看向王猛,說道,“師兄,今日人多嘈雜,我沒有細問,你在潼關哪裡出了什麼變故?按照預定的計劃,你應該在兩日之前就派人到長安來了。”
張曜靈的語氣中並沒有責怪之意,只是意思遺憾,還是不可避免的。這六天以來,搖搖欲墜的長安城雖然在張曜靈近乎瘋狂的倔強中堅持了下來,但是其中的艱辛,卻是張曜靈怎麼都不想再嘗試的。更何況,城頭上流血犧牲的,不只是北伐軍一方而已。
如果王猛的軍隊可以提前來到的話,這長安城,就不會有那麼多的流血犧牲。要知道每一個死去的守城士兵,他們的背後,都是一個完整的家庭被毀掉了半邊天。
面對張曜靈的質疑,王猛的眼睛中絲毫不見慌亂,他平靜地看着張曜靈有些激動的神色,語氣一如往常的波瀾不驚:“這六天,真的是辛苦公子了。我們都沒有想到桓溫居然會打到長安城來,更加沒有想到,他會如此不顧一切地死命攻城。這次幸好有公子在,要是換了別人,這座長安城,只怕就要白白便宜了桓溫了。”
張曜靈沒有插話,雖然王猛有些答非所問,但他只是靜靜地聽着王猛慢慢說着。他知道,王猛,會給自己一個答覆的。
“公子這裡出了變故,在潼關那裡,所發生的變故,只怕並不比公子這裡小多少。”王猛罕見地露出一絲苦笑,讓張曜靈大爲驚訝。
要知道王猛一向都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不管是出了什麼事,都是一副萬年不改的平靜,甚至是淡漠。如今他居然苦笑,張曜靈感覺得出來,那一絲苦澀,是真的。甚至,還有一些……後怕。
“到底是怎麼了?我記得潼關那裡的守軍並沒有多少難道是我們的計劃泄露了,讓他們有了防備?”張曜靈神色凝重,沉聲問道。
“這倒沒有,”王猛搖了搖頭,接着說道,“一開始還是很順利的,潼關的守軍對我們的來襲毫無防備,我們只用了半天都不到的時間就拿下了潼關。”
“那爲何你們來的如此遲緩?”張曜靈追問道。
“因爲在佔領潼關的當天,我們還沒有來得及做好準備,從東面,就來了一支大約有五萬人的大軍,浩浩蕩蕩地來到了潼關之下。”王猛苦澀一笑,說完之後,就是一聲嘆息。
“東面……五萬人……”張曜靈在嘴裡喃喃地重複着,隨即他臉色大變,失聲道,“東面是鮮卑慕容氏的地盤,難道是慕容家動手了?”
“老實說,我不知道。”王猛把自己的手一攤,苦笑一聲。
“什麼?你見到大軍,還不知道對方是什麼來意、難道他們沒有攻擊你們?”張曜靈再次失聲問道。
“沒錯,他們雖然在潼關前停駐了三天,但是他們只是安營紮寨,一點都沒有攻城的動作。”王猛的笑容更加苦澀,看着張曜靈的眼神中,滿是無奈。
“這是怎麼回事?也太匪夷所思了吧?”張曜靈這回是真的摸不着頭腦了,用手摸着自己的後腦勺,半天沒有說話。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張曜靈只覺得,自己這一輩子,算上牽一輩子,都沒有遇到過這麼多奇奇怪怪的事來。
自己信心滿滿地籌劃着來到長安,結果長安城中先是苻秦皇族內部發生了一場內戰,一把大火,讓自己莫名其妙一點代價沒有付出就得到了長安城。
隨後,莫名其妙到手的長安城,又被城外突然出現的桓溫的北伐軍給團團圍住。之前自己曾經仔細分析過,都認爲桓溫無心北上。更何況前線還有苻秦的大軍駐守,雖然苻堅莫名潛逃,但是桓溫應該也是不知道的。
正是因爲有了這樣一種先入爲主的概念,所以當城外的北伐軍出現之後,張曜靈當時就完全愣住了。雖然之後張曜靈一力堅持死守不退,甚至他還不避生死地跑到城牆上親自守城。但是當那六天的瘋狂過後,此刻張曜靈回想起自己這幾天來的經歷,也是一陣陣的後怕。
自己之所以這麼偏執地堅守在這裡,除了一股不服輸的倔強之外,更加重要的原因,就是在盼着王猛的援軍及時趕到。當初的計劃雖然出了一點變故,但是張曜靈相信,以王猛的能力,他要是瞭解到自己這裡的困境,一定會馬上出兵來援救的。
只是張曜靈怎麼都沒有想到,這一等,就是六天。
六天很長嗎?
對一般人來說,或許不算太長。但是如果在外面有着上萬的大軍,時刻在想着要你的命,時時刻刻都活在生死邊緣。那麼任何人都會覺得,這六天,甚至比六年還要漫長得多。
數千殘卒,毫無準備之下,能夠撐過這瘋狂的六天來,張曜靈都覺得,這真的是一個奇蹟。只是這六天的生死經歷,張曜靈再也不想去嘗試了。
王猛遲遲未至,張曜靈也曾經猜測過王猛那裡可能出了什麼意外。畢竟計劃趕不上變化,自己這裡都出了這麼大的變故,王猛那裡,可能也有了一些變化。只不過張曜靈怎麼都沒有想到,居然是鮮卑慕容氏動手了。
“確實很古怪,我們之前的情報不會有錯,鮮卑慕容氏正在爲了段氏部落段龕的內亂而焦頭爛額,慕容恪身在河東,帶走了慕容家的精銳部隊。這一支軍隊,卻不知道爲什麼會開到了潼關之外,卻又圍而不攻。說實話,我一路上也想了許多,卻是百思不得其解。費解啊費解……”看着陷入沉思中的張曜靈,王猛搖頭苦笑,之前的計劃已經覺得足夠完善了,但是一旦真的實行了,才知道種種變數,實在很難在人們的掌控之中。
“那之後,他們又撤走了?”張曜靈擡起頭來,問道。
“沒錯,他們在潼關之外虎視眈眈,雖然沒有進攻的趨勢,但是數萬大軍,卻是一個很大的威脅。一直到前天中午,城外的大軍才撤離。於是我馬上帶上一萬人奔赴此地,幸好一切還來得及,公子無恙,實在是大幸!”王猛垂首恭禮,雖然之前這是張曜靈自己決定的計劃,但是這一次,可是讓張曜靈在這裡冒了很大的危險了。
“桓溫此刻不知道是發了什麼瘋,這六天以來一直不計代價地攻城。他在今天莫名其妙地鳴金收兵,還撤得這麼幹淨,這裡面,是師兄的傑作吧?”張曜靈想起了今天讓自己大喜過望的變故,對着王猛眨了眨眼睛。
“在剛到潼關之後,有不少敗退下來的苻秦士兵流落到附近,從他們嘴裡,我就得知了公子這裡的變故。只不過潼關之外有着鮮卑慕容氏的大軍虎視眈眈,所以才耽擱了幾天。”
“桓溫的軍隊不會這麼容易就撤走了吧?是師兄做了什麼,打到了桓溫的痛處了吧?”張曜靈雖然到現在還沒有搞清楚桓溫爲什麼會發了瘋似得攻城,但是他也知道,能讓他這麼急流勇退的,只有發生了什麼大事,觸到了他的痛處纔會如此。
“桓溫的北伐軍有數萬,又是一隻訓練有素的精兵。我這一次只帶來了兩萬人,硬碰硬是討不了什麼好的。好在他們並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就趁着夜色,在昨天晚上襲擊了桓溫的後軍,燒了他們的糧草輜重。桓溫一向是個謹慎的人,雖然他們的糧道未受損失,但是失去了後備糧草,和受到了不明的襲擊,他就只有撤退保全了。”
王猛輕描淡寫地說着,一場驚心動魄的精彩夜襲一筆帶過,就像是在說着別人的事一樣。
“是我們把一切想得太簡單了,再說這個計劃也是我自己決定的,師兄不需要自責。”張曜靈明白王猛心中的自責,儘管這件事並不是他的責任。
明白了整件事的始末,張曜靈心中的那一點怨氣很快就消散了。他明白王猛是在爲了讓自己身陷險地而自責,但是現在自己說什麼也沒什麼用,於是他岔開話題問道:“師兄,你有沒有得到隴西的消息?”
一說起正事,王猛馬上恢復了一貫的冷靜,他不急不慢地答道:“這幾日一直在行軍途中,隴西的情況一概不知。公子可是有了什麼消息?”
說完,王猛猛地擡起頭來看向張曜靈,雙眼灼灼,在夜幕中,居然帶着一絲亮光。
“確實有,師兄你看看吧。”說着,張曜靈從自己的袖子中掏出一張紙條,塞到了王猛的手心裡。
王猛有些着急地接過紙條,藉着天空的月光細細一看,隨機喜形於色:“謝將軍,真乃當世名將!”
能讓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王猛發出這聲感嘆的,除了謝艾之外,再也沒有別的什麼人有這資格了。
張曜靈站在一旁看着一臉喜色的王猛,心中卻在苦笑。這個謝艾,的確是一位難得的名將,但是他的膽子……也是讓自己無話可說啊!
這張紙條,是自己在被困長安三天之後得到的消息,眼下王猛是喜形於色。而自己當時得到的時候,卻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該生氣。
“師兄,明天,我就要會姑臧去了。”看着依舊有些激動的王猛,張曜靈開口說道。
“公子,我明白。明天,我馬上下去整軍,明日一早就出發。”王猛深吸了一口氣,微微低下頭去,恭聲說道。
“不,師兄,長安城此刻雖然落入了我們手中,但是百廢待興,一切還需要有一個值得信任的人在這裡主持大局,纔不會讓我們的辛苦付諸東流。這一次,我回去。師兄,你要留下來。”張曜靈一字一頓地說着,淡淡的語氣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決心。
“公子……”王猛張口就要分辯,卻被張曜靈一口回絕了。
“這是我的決定,師兄,你留下。”張曜靈側轉過身去,目光轉向天邊一輪皎潔的明月,“那是我的家,無論如何,我都要回去,守護我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