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剛矇矇亮,長安城的北門,就提前打開了。
連續六日的浴血奮戰,讓戰後的長安城,多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凝聚力。雖然是正處在政權交替百廢待興的時候,但是在長安,還是很平靜,沒有什麼亂子。
張曜靈騎在一匹馬上,全身戎裝,面色冷峻,走在隊伍的最前頭。在他的身後,是浩浩蕩蕩的一長列騎兵。
“公子,多保重!”王猛送張曜靈出城來,看着張曜靈的眼睛。心中本來想要有很多的話叮囑,但是最後,卻只化爲一句簡單的問候。
“師兄這裡的擔子可不比我輕啊,關中光復,其後能不能守住這份基業,還要看師兄的了!”張曜靈露齒一笑,師兄弟之間已無需再多說些什麼虛假的客套,這麼多年的肝膽相照,一切的關心已毋須多言。
“公子放心,屬下一定不負公子所託!”王猛重重地點了點頭,就像是在做一個嚴肅的承諾一樣。
“好了,我相信師兄的能力,多餘的話也沒必要說了,我要走了,師兄就祝我一路順風吧!”張曜靈握緊了手中的繮繩,雙腿一夾馬腹,轉頭對着身後的騎兵喊道,“現在!出發!”
馬蹄聲陣陣,滾滾煙塵,一支連綿成黑線的騎兵隊伍,很快地消失在了西行的道路上。
王猛怔怔地站在城門口,即使最後一名騎兵的影子都已經消失在了地平線之下,他還是站在那裡,久久沒有反應。
不只是王猛一個人在那裡發呆,在城門之上,還有一個人,甚至她比王猛還要嚴重。從張曜靈出現在城門口這裡開始,她的眼睛,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張曜靈的身影。
她,就是北宮雁。
城門之上,北宮雁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裡,纖弱的身軀在微冷的清晨有些瑟縮。陣陣微風吹過,她忍不住抱緊了雙臂。但是她的一雙美眸,至始至終,就一直望着西方,一瞬不瞬。
保持這個姿勢良久,在北宮雁的身後,幽幽地響起了一聲嘆息。
北宮雁恍若未覺,依舊保持着這個癡癡遙望的姿勢。
一個人影緩緩靠近了過來,他走到北宮雁的左側,看着北宮雁臉上癡癡的表情,不由得又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啊?哥哥,你怎麼來了?”這一聲嘆息就響在北宮雁的耳畔,北宮雁這纔有些驚覺,她側轉過頭來,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的哥哥北宮堂,已經站在了自己的身側。
“雁兒,你真的要如此嗎?”北宮堂沒有回答北宮雁的問題,他只是滿臉憐惜地看着自己的妹妹,輕聲說道。
“如此?什麼如此啊?哥哥在說什麼啊,我怎麼聽不懂呢?”北宮雁帶有些掩飾地笑了笑,佯作不解地問道。
“雁兒,你我兄妹從小相依爲命,你的心思,真的以爲爲兄一點都看不出來嗎?”北宮堂又是一聲嘆息,他本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但是此刻,他卻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候,都想要嘆息。長長的嘆息,一聲又一聲。
“哥哥,你知道什麼了?我很好啊,什麼事都沒有!”北宮雁的臉上掠過一絲緋紅,她卻還是擺了擺手,始終不承認。
“公子是個英雄,又照顧你這麼多年,你傾慕於他,我並不奇怪。只不過,妹妹,公子,終究不是你的良人啊!”北宮堂似乎沒有注意到北宮雁隨着自己的話,而把頭越低越低,他依然故我地說着。
“雁兒,公子出身高貴,前程遠大,將來他的身邊必然不會只被一個女人所束縛。公子是個好人,我相信他一定不會虧待你的。但是妹妹,我是你的哥哥,我不希望,你的一輩子,都被困在深宮之中!”北宮雁的臉色漸漸由紅變白,北宮堂將一切都看在眼裡,心中有些不忍,但他最後還是狠了狠心,將心中的話都說了出來。
“哥哥!”北宮雁有些悽楚地叫了一聲,擡起頭來,已是滿臉的淚水。
北宮堂憐惜地看着梨花帶雨的妹妹,一別十幾年,當年那個扎着小辮滿臉鼻涕的小丫頭,如今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變成了一個青春貌美的少女。
妹妹長大了,可是長大的代價,就是要有那麼多的痛苦要承受嗎?
“哥哥,你是什麼時候看出來的?”北宮雁擦了擦自己臉頰上的淚水,語氣平靜地問道。
“你自己身在局中,當然什麼都不知道。卻不知道你看向公子的眼神,只要不是一個瞎子,都可以看得到。你真的以爲,這只是你心中的隱秘嗎?”北宮堂伸出手來在北宮雁的臉頰上輕輕地擦拭着,苦笑道。
“有這麼明顯嗎?”北宮雁“呀”的一聲,有些羞窘地捂住了自己的臉頰。
看着自己妹妹難得的小兒女態,北宮堂只是細心地擦拭着她臉上的淚水,心情複雜地看着她。
“哥哥,真的這麼明顯嗎?所有人都知道了?”良久,北宮雁才鬆開了自己捂在臉上的手掌,還有些不確定地問道。
“真的,當然是真的!只要眼睛沒問題的,都可以看得出來你的心意!”北宮堂沒好氣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呆呆的樣子,很是可愛。
“可是,他怎麼現在……”北宮雁有些苦惱地自言自語,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後面的內容,北宮堂就沒有聽清楚了。
“你在說什麼呢?”北宮堂皺了皺眉,問道。
“啊?沒什麼!沒什麼!”北宮雁用力地搖了搖頭,雙手連擺,滿臉的不相干。
“雁兒,這件事情,你真的就不打算回頭了嗎?這可是你自己的終身大事,一步走錯,你的下半輩子就毀了!”北宮堂知道其中有古怪,但是他並不打算深究,只是深吸了一口氣,鄭重地問道。
“哥哥,哪有你說的這麼嚴重啊!”北宮雁的情緒變得很快,充分顯示了作爲一個女人變臉的天賦,她抓住自己哥哥的一隻手臂,用力地搖着,撒着嬌說道。
“雁兒,我這是說的正事,你認真一點好不好?”北宮堂有些無奈地白了自己妹妹一眼,重申道。
“我知道哥哥是在關心我,我也知道自己的這份感情很可能沒有任何結果。但是,”北宮雁停頓了一下,臉上顯出了一種決絕,用一種義無反顧的語氣說道,“但是雁兒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他,我真的控制不了自己,我真的……忘不了他!”
說着說着,北宮雁的雙眸之中,又充溢了淚水。北宮堂再次嘆了一口氣,靜靜地聽着。
“那一年,哥哥被人抓走了,我只覺得整個天都已經塌了。那時候,我一個人跑到街上攔住涼王殿下告狀,其實就沒有打算還能活下去。之後牢房大火,我以爲哥哥不在了,那時候,我是真的不想活了!”說到動情處,北宮雁的臉頰上又流出了兩行清淚。北宮堂憐惜地抱住了她,輕輕地安慰着她。
許久之後,北宮雁從北宮堂的懷抱之中擡起頭來,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自己的哥哥,低聲說道:“對不起,哥哥,不該跟你說這些的。”
“沒什麼的,你是我的妹妹,我是你的哥哥。哥哥和妹妹,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呢?”北宮堂輕聲說道。
“那時候,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爹爹和孃親都不在了,哥哥你也下落不明,只留下雁兒一個人,我還可以去哪裡呢?”
“幸好,在那個時候,我很幸運地遇到了公子。他收留了我,卻又不把我當丫鬟看待,他總是有許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如果傳到外面,一定是驚世駭俗。那幾年,和公子無憂無慮在一起的日子,是雁兒這一輩子最開心的日子。”回想起了這段日子,北宮雁的臉上,就忍不住洋溢起了幸福的笑容。她的臉上還有殘留的淚痕,此刻又哭又笑,卻又不顯得怪異,卻有一種雨後芭蕉一般的美感。
“幸運?真的是幸運嗎?”北宮堂低低地喃喃自語,只不過這個問題,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北宮雁沒有注意到自己哥哥的神色,她的全部身心,都沉浸了那段昔日的時光之中:“那時候,公子年紀小小的,卻比別的孩子都要長得快,那時候撿回我的時候,才只有三歲,他一開始就告訴了我。只不過,我怎麼都不相信,因爲那時候他的樣子,至少都是有七八歲的樣子了。”
“公子是一個很奇怪的人,他的年紀明明比我還要小上好幾歲,但卻比所有人都要聰明得多。他好像什麼事都懂,在他的面前,我就像是一個不懂事的小丫頭一樣。雖然我比他要打上好幾歲,但是在他的面前,我永遠都是一個被他訓斥的小丫頭。那種感覺,就像是哥哥你一樣!”北宮雁說着,眼睛卻望向了自己的哥哥。眼睛亮晶晶的,閃爍着一些讓北宮堂心疼的東西。
“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情,公子就開始忙了起來。我知道公子一點都不喜歡這些事情,但是公子也沒有辦法。就像公子說的那樣,在這個世界上想要得到就要付出,他已經得到了很多很多,比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人都要幸運得多,怎麼可能永遠這麼悠閒下去呢?”
“雁兒只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丫頭,雖然公子教了我很多,但是雁兒卻連一半都沒有學到。所以之後,看着公子越來越忙,雁兒卻只能在一旁幹看着,之後雖然做了一點小生意,卻對公子沒什麼太大的幫助。雁兒能報答公子的,也就只有這麼多了。”北宮雁的情緒漸漸平復了下去,梨花帶雨的臉上淚痕未乾,卻有着一種雨後初晴的燦爛笑容。
北宮堂看得出來,那是一種安心的笑容,心滿意足的笑容。那是一種他從未感受過的情感,只是他的心中已經有了一種明悟,自己今天的這番努力,只怕是完全白費了。
“哥哥,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公子和我,其實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在涼州有未婚妻,如果沒有這一次的戰爭,說不定現在公子已經成婚了。”
北宮雁說到這裡,語氣一轉,擡起頭看着北宮堂,語氣堅定地說道,“哥哥,我知道,這一輩子,我可能永遠都只能這樣做一個公子身邊的丫頭了。可是能這樣站在公子的身邊,就這麼遠遠地看着他,雁兒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能像現在這樣,雁兒就已經心滿意足了。雁兒有自知之明,不會去奢求什麼不屬於我的東西的。”北宮雁很坦然地笑了笑,平靜的語氣中卻有着一絲不容置疑的堅決,“哥哥,你不用爲我擔心,雁兒現在很滿足,很開心,沒有什麼好爲我擔心的。”
“可是雁兒,你的年紀已經不小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這一輩子記,難道就這樣孤獨一生嗎?”北宮堂知道自己的妹妹已經做出了她的決定,就算自己再說什麼也無法再動搖她的決心。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妹妹如花美眷就這樣孤獨終老,還是忍不住要再做一次最後的努力。
“哥哥,我哪裡不小了?公子說過,女孩子太早成婚對身體很不好的!”北宮雁知道自己的哥哥已經放棄了勸阻自己的決心,她又伸出手來抓住自己哥哥的手臂,撒嬌地搖着。
轉了轉眼珠,北宮雁看着自己哥哥滿臉的無奈,她忽然用一種促狹的語氣說道:“哥哥,你是我的哥哥,年紀一定比我要大吧?”
“這是當然的了,我比你大兩年三個月,這麼久不見,不會連你哥哥的年紀都不記得了吧?”北宮堂不疑有他,沒有察覺到自己妹妹的用意,“好端端的,問我這個幹什麼?”
“哥哥,你的年紀比我還要大,你剛纔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如果你要解決你妹妹的終身大事,你這個當哥哥的,豈不是要先給我做一個示範嗎?哥哥你可是我們家唯一的男丁哦,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哥哥你可不要忘了,自己肩上的責任啊!”
“你這丫頭,說什麼呢?”北宮堂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妹妹已經反戈一擊,將了自己一軍。他難得的老臉一紅,有些底氣不足地反駁道,“現在是在說你的事,扯到我身上幹什麼?再說男子漢大丈夫當以事業爲重,所謂‘匈奴未滅何以家爲’,我這是效仿古人遺風,雙親泉下有知,也會爲我的行爲而欣慰的。”
“狡辯!”北宮雁作了個鬼臉,輕哼了一聲表示不滿,卻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再糾纏什麼。北宮堂一時間也不知道自己還可以說些什麼,一時間,兩兄妹,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妹妹,你真的決定了嗎?”良久,北宮堂又問道。
“哥哥,這個問題,我希望你以後都不要再問了。”北宮雁擡起頭來看着自己的哥哥,對方那毫不掩飾的疼惜,讓她的心中一暖,展顏笑道,“哥哥,我知道你是爲我好。如果是別人家的哥哥,知道自己的妹妹喜歡上了像公子那樣的大人物,肯定恨不得馬上獻上自己的妹妹……”
“哼,那等趨炎附勢之人,我北宮堂是何等人,豈會如此不知廉恥?”北宮堂有些厭惡地說道,這幾年宦海沉浮,種種醜惡之事和醜惡之人他見的多了,就算只是說一說,他也改不了自己的脾氣。
“我知道哥哥是爲我好,是真的在關心愛護雁兒。只是雁兒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公子,我知道自己的身份配不上公子,就算我再怎麼努力,這輩子都不可能做公子的妻子。只是……”北宮雁說着說着,漸漸低下了頭去,再擡起頭來,嬌嫩如玉的臉頰上,已經又是滿臉的淚水了。
“雁兒,好端端的,怎麼又哭了?好了好了,是哥哥不對,以後再也不提了,好不好?”北宮堂有些自責地說着,一邊又有些笨拙地擦拭着自己妹妹臉上不斷涌出的珠淚。
“哥哥,不怪你,是雁兒自己太傻了,傻到一陷進去,就再也不想回頭了……”北宮雁有些痛苦地搖着頭,儘管有北宮堂在一旁細心地擦拭着,她臉上的淚水依舊不停得流淌下來,怎麼都止不住。
許久,許久。北宮雁終於停止了抽噎,她擡起淚痕未乾的臉頰,一雙微微紅腫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哥哥,輕輕地說道:“哥哥,我沒事了。我們……回去吧。”
“妹妹,你……”北宮堂有心呵責,只是看着自己的妹妹那雙淚光盈盈的眼睛,他就不知道,自己還可以說些什麼,又可以說些什麼。
至情至性,用情如此之深。越是聰明的女子,越是出色的女子,就越會在這種情感問題上鑽牛角尖。
一見君誤終身,自見過那個世間最出色的男子之後,這個世界上,還有哪一個,可以有資格再取代他的身影呢?
這是一種北宮堂從未體驗過的感情,或許他這一輩子都無法感受自己妹妹的這份情感。
至死靡它,舍他之外,這世間,再無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