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服務員低聲交談的聲音漸漸靠近。
舒荷垂着頭,手背壓着鼻尖快速起身閃進了旁邊的洗手間。
她沒有哭的權利,特別是,她沒有在越溪哭的權利。
她的淚,早應該在三年前,在C市就流盡了!她的眼眶裡,不應該還有這種成爲“淚”的液體!
舒荷用冷水拍着臉,抽了紙巾,對這鏡子一點一點地將臉上的水漬吸乾。
看着自己鏡子裡淨如白瓷的臉,舒荷淺淺一笑,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個念頭:那個成天濃妝淡抹的“嬌嬌”,若這樣往臉上拍水,那張妝容精緻的臉,一定會成調色板了吧?
她能有自己這般潔淨嗎?
奶奶說陸晚舟迷了眼,他哪是迷了眼,他分明是瞎了眼!
算了,不與瞎子計較!
舒荷勾勾嘴角,微微一揚下巴,鏡子裡清秀的女人頓時生出了些散漫的傲氣。
舉起雙手輕拍自己的雙頰,待白淨的臉上泛了些粉色,舒荷才抓起洗漱臺上陸晚舟的手機,挺背仰顎往666包間走。
“怎麼去了那麼久?”舒荷坐下的那一瞬,左右兩邊的人同時欺身過來,壓着聲音問。
“有事!”舒荷脣角劃過一抹淺笑,將手機推到陸晚舟面前,端起面前的果汁杯,喚來服務員:“麻煩幫換個杯子另外倒一杯。哦,給這位先生也另外倒一杯!”
服務員應聲而去。
舒荷優雅大方地舉起自己的筷子夾菜吃飯。
陸晚舟面色一凝,手上的動作頓了頓。
已經靠回自己座位的辛煬看到陸晚舟的停頓,斜斜嘴角,眼底的精光點亮了整雙眸子。
“奶奶和你說了什麼?”陸晚舟借側身讓服務員上果汁的機會,靠近舒荷問。
“沒什麼,就是說說有人眼瞎了!”舒荷低頭喝了口果汁,一擡眸,純澈的眸底盡是淡淡的蔑笑。
陸晚舟被那抹似有若無的笑刺得心裡一痛。舒荷,明媚溫婉的舒荷,變成一隻小刺蝟了!變成一隻無時無刻不豎着全身刺的小刺蝟!
其實,舒荷是在笑自己。因爲她突然領悟,瞎了眼的,不止陸晚舟一人!她舒荷的眼球同樣是用玻璃彈珠做的!
時隔那麼多年,她才恍然看清一個叫“宋嬌”的女人!
有人說,但凡名字裡帶有“嬌”字的,要麼是真的涉世未深的小女人,要麼就是隱藏了一臉壞相和滿心算計的常年反派女一號。
舒荷以前不信,現在信了。宋嬌,就屬於後者,六年前,宋嬌就算計了她的驕傲!
可她舒荷,就是驕傲如蓮!
晚宴在馮立舉杯慷概激揚的感謝詞中結束。
舒荷微微詫異:這些場面上堂皇的結束語,不應該是位高一層的陸晚舟來總結嗎?可陸晚舟,居然旁觀外人似的,不關癢痛地向馮立恭喜道賀。
“酒店是馮立自己的。不是陸氏出資!”陸晚舟放下酒杯時,偏頭在舒荷耳邊解釋了一句。
舒荷專心抿了一口果汁,什麼都沒聽到似的,提了包,隨衆人走出了包間。
馮立殷勤地爲各位領導安排車輛。
舒荷搭了老主任的車。頭都沒回一下,上車關車門走人一氣呵成。
辛煬落了一步,恰好與陸晚舟並肩。
“你們,什麼關係?”辛煬的眼光,落在大廳旋轉門處正在上車的身影上。
“夫妻!”陸晚舟不緊不慢地回答。眸光同樣落在玻璃門外的身影上。
“......”辛煬的思維停頓了一秒,才緩緩眯起了雙眸,深邃的眸底精光熠熠:“你缺席了三年!”
“她是我太太!”陸晚舟笑得極爲清淺,但這清淺的笑意,卻有一種凜然篤定的氣勢。
“她會離婚!”辛煬也笑。隨着他嘴角越彎越深的笑意,一股挑釁之勢漫了出來:“我會讓她離婚!”
“辛領導,何以這樣肯定?”一柄利刃在陸晚舟眼角輕輕劃過,落入他人眼裡的,便淺淺的蔑笑。
“就憑,”辛煬突然轉臉朝陸晚舟,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就憑她曾看過半年的心理醫生!”
辛煬是偷偷跟蹤,才知道三年前剛到越溪的舒荷,頻頻往省城跑,竟然是去看心理醫生。他一直裝着不知道,更不敢去問舒荷原因,連辛竹都不知道的事,他真的不敢問。現在看來,這個陸晚舟,就是原因。
舒荷從小喊他“煬哥哥”,就憑這個稱呼,他也不會任陸晚舟再接近舒荷!
“心理醫生?!”陸晚舟一個踉蹌,思維處於真空狀態,只是無意識地重複辛煬的話。待他回過神想抓住辛煬問個所以然時,辛煬頎長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旋轉門外。
“晚舟?!”送人回來的馮立發現了陸晚舟的異樣,疾步奔過來扶住他:“你不舒服?”
“沒事!”陸晚舟拂開馮立的手,穩穩站定。
“回房間休息會兒吧!”馮立招手讓服務員送來房卡。
“不用了。”陸晚舟拒絕。
“你今晚要趕回去?”馮立吃驚。陸晚舟不住酒店,是要連夜趕回C市?
“馮立,你應該知道,我並沒有離婚!”陸晚舟的語音,淡然如弦。
“她不是簽了離婚協議書嗎?”馮立心裡一頓,臉上卻不露聲色。
“我沒簽,撕了。”陸晚舟扯扯嘴角,無聲而笑。
“啊?!沒離?!撕了?!”馮立的眼角,閃過慌亂。
陸晚舟睨眼看來,那似有穿透力的眸光,硬梆梆地釘在馮立眼中:“她在M國的時候,都是你給她傳遞的信息吧?我的婚姻情況,也是你轉達的吧?”
“晚舟,我......”馮立結舌。
“馮立,你應該知道,從她暗中去辦理前往M國手續的那一刻,她就和我沒有關係了。”陸晚舟調開眸光,看向遠處:“當年,我和舒荷被她堵在房間裡,她大吵大鬧一陣離去後,有人用陌生手機發短信提醒我,她去M國,不是意氣用事臨時決定,而是早已決定且有安排。那個人,也是你吧?”
“呵!”馮立定定神,自嘲:“我那是多此一舉了。以你的聰明,豈又能不知?去M國的簽證、機票等等,哪是說拿就拿的?一個無家世背景的在校大學生,要去M國,又哪是能說走就走的?”
“但你的提醒,促成了我和舒荷的婚姻!”陸晚舟莞爾一笑:“這點,我謝謝你!”
“可是,你愛她,不愛舒荷!”馮立戚然:“也許,當年,我根本就不該發那條短信,不該將舒荷扯進來。舒荷,值得人全心全意對她!”
“所以,你現在就幫她?以我的名譽,打着我的旗號,做你想爲她做的事?逼舒荷遠離?”陸晚舟的眸光沉了下來,有洞察一切的銳利:“馮立,你心裡藏的那個人,是宋嬌!”
“可她的心裡,只有你!”馮立清淡的語氣裡,卷着無奈和不甘,還有幾分嘲弄。
“馮立,我說過,六年前,她選擇離開,我們就沒有關係了!”陸晚舟意味深長地拍拍馮立的肩:“想爲她做什麼就放手去做。不要打我的幌子,我是有太太的人!”
“她愛你!他還爲你流了個孩子!”馮立抓住陸晚舟的手臂:“你可以離婚!舒荷也想離婚!”
提到孩子,映入陸晚舟眼簾的,是舒荷潔白牀單上不斷涌現的鮮血和她越來越蒼白無生氣的臉。他又聞到了那濃烈的血腥味。
忽而,他又聽到宋嬌在哭泣:“對不起,晚舟,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小心!是我沒保護好我們的寶寶!”......
“我不會離婚!”陸晚舟對上馮立的視線,墨色的瞳眸裡,是不可催動的堅定。
陸晚舟再次輕輕拂開馮立的手:“舒荷是我太太,我不會離婚。關於這個酒店以及三木河項目,不管是你,還是她,或者是你們放出去的那些消息,我不追究。三木河項目,我也可以幫你考察。但是,今後投資與否,都是你自己的個人行爲,與我無關,與陸氏無關。”
“晚舟!你,不愛她了嗎?她是爲了你纔回來的啊!”馮立急切地伸出手,想要繼續抓住陸晚舟,卻只是手指輕輕滑過陸晚舟的衣角。
“我有太太!”陸晚舟清晰的話音隨清涼的晚風飄過來,他的人,卻逆着風離去了。
舒荷是他的太太,是他的責任,他對她有承諾。
六年前,他許以舒荷婚姻時,舒荷說:“陸晚舟,我的婚姻,不能以離婚爲結束。所以,你要考慮好。明早你若來,就是我們的一輩子!”
舒荷給了他考慮時間。他是經過考慮後給出的承諾。
他如約踏進民政局辦/證/大廳的那一刻,宋嬌就真正成爲了過去的舊念。
男性的自尊,讓他對舒荷提出隱婚,提出分房而居。他只是想在有能力給舒荷他想給的生活時,再真正履行他們的婚姻。
他從不問也不知舒荷的家世。舒荷自身,就是一粒閃亮的明珠。舒荷根本不缺優秀的仰慕者、條件優厚的追隨者。他覺得那時準備白手起家、一無所有的自己,讓這粒明珠蒙了塵。
他也有他的驕傲!他不能讓別人說,舒荷跟了他陸晚舟,是吃苦、是受累。雖然,事實上,他的的確確讓舒荷吃了不少的苦、受了不少的累。
那時的他,一門心思地想要做到:不靠家裡、不靠陸氏的一分一釐,憑他自己的雙手,在最短的時間內,給自己的女人富足優越的生活。
他一定要做給其他人特別是宋嬌看。
他知道,他和宋嬌四年的感情出現裂痕,其實就是在臨近畢業時,奶奶假意公佈陸氏繼承人另有其人,他將一無所有,會淪爲貧苦大衆中最不顯眼的一員。
宋嬌口中的種種試探,眼裡的種種落寞,眉間的種種失意,他陸晚舟不是傻子不是瞎子,怎會看不出?
他只是不相信罷了。不相信四年的感情和家世財富一起放在天平兩端稱量時,那所謂的深情厚誼,竟輕得一絲分量都沒有!
宋嬌走了。因爲她在陸晚舟身上沒有看到她想要的東西。
三年後她回來了,因爲他陸晚舟身上又有了她想要的東西......
想到這裡,獨自沿街獨行的陸晚舟突然停下腳步,仰頭看向穿過樹葉透出來的斑駁燈光,心裡長嘆:舒荷走近他的時候,他身無分文;舒荷離開他的時候,他腰纏萬貫。別人看中的東西,舒荷一張輕飄飄的的離婚協議就給全部丟棄了!
她丟棄得那麼瀟灑!舒荷她真的是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絲雲彩的瀟灑!
舒荷!舒荷!他陸晚舟的太太舒荷,她確實,就是一支清幽芬芳的荷!
陸晚舟就這樣走着、想着、感嘆着,不知不覺來到了荷境花園小區。
迎着淡淡的荷香信步向前,陸晚舟發現這裡,竟然有一方曲曲折折的荷塘。
陸晚舟凝望着這片路燈光下愈發朦朧優雅的荷塘,耳邊響起一道清雅的聲音:
“晚舟,C市人那麼喜歡吃藕,怎麼沒看到大片荷塘啊?咱們出城去找找看吧!好想看看荷葉如波、荷花如霞的樣子。”很多年前的一個晚上,舒荷陪着他喝最簡單的蓮藕排骨湯,邊喝邊向他提議。
他當時是怎麼回答的?好像是說她太小資了。他的時間和精力都全部要用來創業,沒有空陪她浪漫。
應該就是這樣的意思吧。
舒荷當時又是怎樣迴應的呢?好像幾秒的落寞後,她又展顏而笑、自我開脫:嗯,是我考慮不周。以後有機會,我們再去!
那以後,她沒有提過關於荷塘的任何事,他忙,當然也沒主動說要帶她去看荷塘。
他現在記起來了,不知舒荷忘了沒有?
陸晚舟滑開手機屏幕,打了個電話給王明,說了地址,讓他將自己的行李箱送過來。
收起電話,陸晚舟在頭腦裡搜索,離越溪近些的地方,哪裡的荷塘比較有名呢?這個季節,應該是賞荷的好季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