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歇,風依舊鼓瑟,夾着殘破的葉子,呼呼地吹打在淺褐色的落地大窗上。
風聲鶴唳,有時候指的不只是天氣,還有形勢和人心。
奢華寬敞的辦公檯上,周彥召一瞬不瞬地翻看着手中——父親親自擬寫的遺囑。
在他的身側,法律顧問一字一句有條不紊地爲他解釋着:“周老先生將其15%的股份作爲個人饋贈,轉交給了一個不對外公開的匿名者。還有5%給了蕭寧女士。剩下的,將根據《繼承法》由您來繼承……”
無聲地把手中的文件闔上了,周彥召臉上的血色在這一瞬間全部褪盡,好像一個晴天霹靂,正擊中了他:“也就是說,他一分都沒有留給我。”
法律顧問怔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眼秦鍾,秦鍾搖了搖頭,示意他先出去。
等他離開之後,周彥召才靜靜地笑了一下,盤桓在那份遺囑上的目光,看得極深極深,似有悲哀的痛恨的漣漪:“這就是我的爸爸,臨死也要見我一面的爸爸?”
秦鍾似乎瞧得不忍,蹙着眉頭走近來,試圖安慰卻又不知說什麼是好:“周先生……”
周彥召昏昏沉沉地坐着,遺囑上的內容在腦中不住盤旋,四面八方潮水似的涌過來衝他叫囂。
一切都像是一個笑話。
漆黑的眼中,泛出罕見的腥紅,心中,骨子裡,無一不在叫囂,在血肉之軀上頓挫拉磨,可是卻連絲毫的聲音都出不來。
驀然,周彥召意識到,它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他不但失去了遠夏,也失去了他期盼已久的父愛。
又或者說,這兩樣東西,他根本就不曾得到過!
雙拳緩緩地在掌心攥緊了,半晌,他又擡起頭,只一瞬息,目光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冰冷淡漠:“通知下去,取消父親的社會葬禮,就說他老人家的遺願是要低調而安靜地離開,喪葬儀式一切從簡。”
“這……”
秦鐘的目光閃了閃,好意地勸阻他說:“你父親在遺囑中特意提到過,想要舉辦社會葬禮——”
周彥召卻擡手打斷他,倏然掀起黑睫,他冷然看住自己的舅舅:“爸爸去世的時候,就只有你在場,對嗎舅舅?”
被他這樣盯視着,秦鐘的心有一瞬的怦然:“還有你。”
周彥召又垂眸,懶懶地看着桌上的文件:“這份遺囑很明顯是代書遺囑,代書遺囑需要兩個以上的見證人,其中一個執筆代書。”
“大概是吧。”秦鍾唯唯諾諾地點頭。
驀然間一笑,周彥召冷靜非常地說道:“只要推翻了他們的遺囑,說是假的,而他們都是在說謊,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
秦鍾皺了皺眉:“可是這遺囑……”
“爸爸最後離世的時候,在他身邊的人,除了護士就只有你。”
周彥召擡眸,目光意味深長地注視着他:“那麼,最後聆聽他遺願的你,親自執筆,爲他寫下了一份代書遺囑,並有病房護士作爲見證人,這樣的事情也就合情合理了吧?”
心中激起千層浪,秦鍾捏緊了手掌,不由得向後退了一步:“你想要捏造遺囑?”
周彥召緩緩站起來,一步步走向他,他的笑容從容卻又冰冷:“您不是希望我得到整個遠夏嗎?現在機會來了,得到遠夏之後,我不會虧待您的。”
被他這種森冷的目光逼視着,秦鍾只覺汗毛倒豎,那一瞬他甚至在想,是不是他已經知道了所有的真相?
再往後退,脊背靠在了門上已經是避無可避,秦鍾握緊了膩起虛汗的手心,很想轉身逃開,可是幾個保鏢從門外一擁而入,銅牆鐵壁般地堵在了門口。
耳畔是周彥召持續冷漠的聲音:“您當然也可以選擇不寫,那麼,您今天,恐怕很難再走出這扇門了。”
心漸漸地沉下去,秦鍾驀然回首,憤怒地指責他:“我是你舅舅!”
周彥召扯了扯脣角,向來平靜無波的臉上,竟映出一道魔性的光亮:“舅舅又怎麼樣?躺在棺材裡的那個人,是我爸爸,不是一樣背棄了我出賣了我!這世上最不能相信的人,就是自己身邊的人。當然,只要你寫下這份遺囑,就等於表明了你的決心:從今天起,你就跟我站在一條船上,要翻一起翻,要沉一起沉!”
心跳快得如擂鼓一般,秦鍾陰晴不定地看着自己的外甥。
他知道,阿召現在還不知道事情是自己做的,但阿召已經在懷疑他了。又或者說,經過此番打擊,現在的阿召已經不再相信任何人。
如果他不寫這份遺囑,正滿腔憤怒無從發泄的阿召一定不會放過他。如果他寫了這份遺囑,固然是可以取得阿召的信任,可是,他之前所做的一切準備就都前功盡棄了。
尤其是,將來即便他想辦法推翻這份遺囑,說它是假的,執筆的人卻是他自己,那不等於是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周彥召……
身上不愧留着周家的血,骨子裡都是一脈繼承的狠!
“我可以寫下你要的遺囑。”
反覆深深思量後,秦鍾深吸一口氣,擡起頭目光定定地說:“我說過,我永遠都站在你這一邊,我寫下這份遺囑,是要告訴你。阿召,你不該懷疑舅舅!現在事情很明顯,是蕭文昊買通了你身邊的人,屢次出賣你。那個出賣你的人究竟是誰我並不知道,但絕對不會是我。別忘了,在我之前,蕭寧也去看過你的父親。”
“既然如此,那就照着這個範本,好好寫下去吧,”眼瞳漸漸變得幽深,周彥召轉身,冷冷對門口的保鏢說道,“你們看着他。”
也許是屋裡的氣氛太過沉悶,周彥召一刻也不停留地,徑直走到了外間。
曾彤已經煮好了咖啡,見他出來,匆忙遞給他,目光似乎有一絲猶豫。
“你想說什麼,說吧。”接過咖啡,周彥召微闔上眼,心底是無法掩飾的疲憊。
恭立在一旁,曾彤低聲說道:“我見過譚小姐了,不過,她好像並非一個人。”
“和林斐揚在一起?”周彥召輕輕扯了扯脣角。
“是的。”曾彤低下頭。
周彥召又問:“還有別人嗎?”
曾彤點點頭:“有,還有蕭文昊,我看着她從蕭文昊的車子上走下來,他們行動很自由,不像是被人控制的樣子。”
深吸一口氣,周彥召轉身,把咖啡杯擱置在桌子上:“林家那邊怎麼說?”
曾彤猶疑着開口:“好像已經知道了什麼,已經不是那麼着急地去找人了。”
“嗯。”
心慢慢地沉下去,周彥召握着咖啡的杯口,十指一寸寸收緊。
就在這時,門霍地一聲被人推開了。
“周總,她……”
助理驚慌失措地跟了進來。
迎着萬千道刺目的陽光,周彥召側眸望過去,助理的身邊,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緩步走過來。
她走來了,世間的光芒彷彿都暗了下來。
周彥召眯起眼睛,恍惚地望着她,就如同這是舊日記憶的定格。
“阿召,我來了。”似乎是察覺到他的目光,那人轉眼看着他,眼底深深地,有各種複雜的情緒在閃耀。
譚惜,爲什麼你會在這種時候回來呢?
周彥召微蹙起眉。
就在這時,裡間的門也開了,秦鍾步履匆匆地走過來說:“阿召,你要的遺囑我已經寫好了。你看——”
“知道了。”
周彥召收起遺囑,冷冷瞪着他,秦鍾看了一眼那邊的譚惜,若有所思地噤了聲。
……
晚餐結束後,譚惜扶着周彥召走回房間。
近乎靜謐的空間裡,幾乎能聽到彼此怦然的心跳。
想到這些日子以來的一切,譚惜在心中嘆了口氣,坐在他的身畔,她仰着臉,有些擔憂地說:“阿召,你要小心你身邊的人,我懷疑有人在出賣你。”
見他毫無反應,譚惜握住他的手:“他們甚至還綁了我,逼我寫下這份離婚協議書,還有一份股權轉讓書。但這一切並不是出自我的本意。”
“是嗎?”周彥召淡淡地說則,眼瞳黑得如同是冬夜結冰的湖水,“那麼,你去銀行、去療養院調查我、去找林斐揚雙宿雙棲也都是被他們逼得嗎?”
譚惜咬了咬嘴脣,仰着頭,似乎很艱難才下定了決心:“我今天不想跟你說這個。我來,只是因爲我答應過你,不會再讓你獨自一人。我們如果要分開,只能是因爲我們自己,而不是別人的挑撥。這是我最後的堅持,雖然我不知道,你還想不想再堅持了……”
周彥召忽然沉默了。
他的目光靜靜在她的面容停留了片刻,然後又望向窗臺上,夜色中香雪蘭似乎都沉睡了,葉子蜷縮着萎在一起,如同出生的嬰兒,又像是佝僂的老婦。
“它們還會開嗎?”
聲音靜得如同花瓣上的露珠,周彥召問她。
譚惜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
那盆矮矮的香雪蘭裡,有些葉子已經枯萎了,邊緣悄悄的捲起,就如同是他們行將就木的愛情。
她想了想,回答說:“我也不知道,但如果是我,我還是會竭盡全力讓它綻放。”
“如果從根部就已經爛掉了呢。”周彥召忽然開口,眼神裡是沁涼的寒意。
他這麼說,是在暗示着什麼嗎?
心裡忽然一痛,譚惜垂眸,幽黑的睫毛遮掩住她的雙眼:“那麼,大概沒有再綻開的可能了吧。”
眉心狠狠地一皺。
周彥召忽然拉過她的手,將她轉過來,低頭吻住了她。
彷彿再也無法分離般,他箍住她的後腦,專注又用力的吻住她。就如同是吻住了一段清涼的月光,吻住了柔軟的花瓣,在吻住她的那一瞬間,他心中翻涌的各種痛苦、憤怒和孤獨,都被壓了下去。
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生命中他所奢望的一切,都已經變成無法挽回的奢侈。而她,就是他最後的奢侈,只要她回來,只要她肯重新站在他的身邊,之前的事情他全都可以既往不咎。
只要能重新吻着她就好,只要能重新抱着她就好。
他以爲,只要這樣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的,可是,懷裡的人卻輕微地掙扎起來。
當他褪去她的上衣時,她就如同受了驚的小鹿般,輕輕地推搡他,眸光裡全是掙扎的抗拒。
以前的她,從來都不會如此。
心裡漸漸燃起一把躁鬱的火,周彥召盯視着她,忽然不管不顧地低下頭,想要吻住她的脖頸。
然而,就在即將觸及的剎那,他的手卻驀然鬆開了。
彷彿時光凝固了一般。
她的肌膚潔白如雪,一塵不染的白雪上,竟然綻開了一串紅梅似的吻痕,那是——根本就不屬於他的吻痕。
手指微微發顫着,他掀開她的衣服往下去看,原來鎖骨也有,胸前也有。
夜深,雨已歇。
譚惜仰頭,目光復雜地望着忽然停下的周彥召。她知道,她的掙扎觸怒了他,可是現在這種情況下,她實在無法說服自己跟他做那種事。
且不說父親的事情還未了,她總會心存芥蒂,就說今天,周晉諾的頭七都還沒過,他們這麼做,是不孝啊!
所以她下意識地牴觸,可他真的放開了她,她又覺得恍然。
燈光在他的臉上落下陰影,襯得他的眼睛就如同是夜色中的深潭,只能看到閃動的波光,卻無法看清裡面。
“阿召?”
譚惜疑惑地看住他,總覺得他像是有心事的樣子。
悄然間別過臉,周彥召鬆開她的手,緩緩地站起,語氣疲倦得像是入夜的風:“今晚,你先在這裡睡吧,我還有別的事情要處理。”
“阿召。”
譚惜叫住他,從牀上坐起來,她捏了捏自己的掌心,低聲說:“不管以後怎樣,我會陪你,好好走完頭七的。”
走完頭七?
那麼,頭七之後呢?你就要離去了,是嗎?
默然地頓在那裡,周彥召微垂下黑睫,捏闔着的掌心微微發顫。
……
天晴了,但畢竟還冷着。
晨光有些涼薄地從窗外衍射進來,灑在走廊的地板上。倚在窗口,看着面前緊閉的門扉,蕭文昊心煩意亂地點了根菸。
這幾日他日日來這裡,可是一直都沒見到寧染,倒是見過一次房東,房東支支吾吾地說確實是搬走了,不過搬的挺匆忙,有些東西還沒來得及拿走。
爲什麼要搬走呢?
是在躲他嗎?
蕭文昊皺眉,狠狠抽了一口煙,忽然聽到背後有腳步聲,他猛然一回首,就看到電梯裡走出來一個嫋嫋娜娜的人影。
四目相對的時候,兩個人都怔了一下。
但是很快,蕭文昊已掐了煙,火冒三丈地走了過去,衝來的人吼道:“你TM去哪了!房子也搬空了,電話也不接,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嗎!我差點以爲是誰把你給綁了!”
來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寧染。
臉色雖然有些蒼白,然而,彷彿早就知道他會發火一樣,寧染平平靜靜地側過眸。
“緊張什麼?”她瞥他一眼,與此同時,脣角還逸出抹若有若無的笑意,“我把工作辭了。”
“什麼?”蕭文昊皺了皺眉,心裡的火勢似乎弱了許多。
把手裡的東西擱在地上,寧染挑起娥眉淡淡地說着:“前兩天,我去以吻封緘把工作辭了。東三巷有個私人舞蹈培訓班,我以後就在上班了,那地方遠,上下班不方便,所以我把這邊的房子退了,在那兒重新租了一間。電話不接,是因爲那天擠地鐵的時候,被人順走了。”
蕭文昊聽得一怔,心裡的火氣已經消了大半,但還是目有疑色地瞅着她:“那你還回來幹什麼?”
寧染低眸,戲謔地一笑:“我不是怕某個傻子突然心血來潮跑過來,結果半夜敲錯了門。”
看到她手裡拿着的膠帶和白紙,蕭文昊微微蹙眉,眼中又帶了苛責的神色:“貼個紙條,虧你想得出來。你怎麼就不知道給我打個電話,我不信你記不住我電話號碼。”
“給你打電話?”
寧染擡眸,若有所思地揶揄他說:“我們又沒什麼關係,多突兀啊。”
蕭文昊一怒,抱着她的腰將她攔腰抱上窗臺,然後一口咬在她的脖頸上:“你就跟我矯情吧。工作都辭了,房子也換了,還敢說跟我沒什麼關係。”
臉色微微一變,寧染匆忙推搡了他一下:“樓道里呢。”
從來沒見過她如此嬌羞的模樣,蕭文昊眼底泛起戲謔的光。頓時來了興趣,他又把她抱下來,拉着她的手就直往外走:“跟我回家,晚上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寧染來不及反駁,臨走前腳步一個趔趄,猛擡頭卻看到牆角處被胡亂塗住的模糊紅影。
眼一寸寸地暗了下去,寧染握緊他的手,心裡泛起難言的滋味。
……
譚惜來了兩日,這兩日周彥召都對她冷冷冰冰的,她起初摸不着頭腦,還是洗澡的時候才發現了自己身上的秘密。
本想跟他解釋,可他又一大早就出了門,她見不到他,給他打電話又總是佔線。因此,這事兒也就耽擱下了。
這天清晨,譚惜想着最近千絲萬縷的事情,心煩得睡不着,是以早早就起了。起身時路過周彥召的書房,遠遠地瞧見一個人影在裡面,她不由得疑惑起來,沉聲地問:“阿晴,你在做什麼?”
那個人影一頓,很快回過頭來,指着手裡的抹布和旁邊的水盆子:“啊,我來打掃衛生的。”
譚惜隨即皺了皺眉:“你忘記了?書房他是不許別人打掃的。”
阿晴連連點頭,恭恭謹謹地說:“是是是,我是看周先生最近太忙了,已經好幾天沒打掃過這裡,怕裡面粉塵重,對先生的身體不好。”
心,忽然有一絲黯然。
譚惜環顧着這間房,心想以前她在的時候,他的書房都是由她親自收拾的。
以前,他們還能回到以前嗎?
疲倦的閉了閉眼,譚惜擡眸,囑咐阿晴說:“你先出去吧,這裡交給我。”
阿晴唯唯諾諾地應了,臨走時,卻若有所思地朝房裡看了一眼。
……
等周彥召再回來的時候,已是日暮低垂,譚惜並不在房間裡。
夜色微展,視野一片昏然。
打開燈,他看着空蕩蕩的房間,眉頭輕蹙,心裡是深沉的落寞。
徑直走向書房,他推開門,漠然無聲地打開自己的保險櫃,又漠然無聲地闔上。
竟然,和他預想中的一樣。
“有沒有人進過我的書房?”
慢慢走出去,他倚在門口,叫住了正在佈置餐桌的阿晴
。
阿晴被他猛地一喝,手也輕輕抖了一下,轉過身時,聲音卻已經化作謙卑的鎮定:“譚小姐今天早上好像進去過,說是您的書房好久沒有人打掃過了。以前也都是譚小姐在打掃,我就沒說什麼。”
“她現在人呢?”瞳孔微微縮了一縮,周彥召無聲地握緊了自己的柺杖。
是他親自把那封遺囑送進了保險箱,而剛纔,保險箱裡已然是空空如也。莫非……
阿晴擡眸,小心翼翼地覷着他的眼色:“她說她有點急事,出門去了。”
碰巧曾彤拿着公文包進來,聽到他語氣不善,正要走過來問詢。
周彥召已經言簡意賅地發了話:“查出什麼了嗎?”
曾彤愣了一下,接着恭謹地點下頭:“已經按照您的吩咐,去機場查了,有人爲她定好了明天一早去北京的機票,同一個班機的乘客中,還有林斐揚。”
黑眸一寸寸地縮緊,周彥召沉聲說:“她現在在哪?”
曾彤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那旁的阿晴,猶豫着道:“一離開您這裡就直奔了一間酒店,我們的人一直跟着,她在酒店呆了一下午,並沒有出來過。前臺的人說,前幾天,她和林斐揚一起在這間酒店辦過入住手續。”
周彥召擡眸,一張臉漠然如冰:“上次你替我赴約,發現什麼沒有?”
曾彤知道,他這個人,臉上越是沒有表情,心裡就越是驚濤駭浪。於是她咬了咬脣,想着該怎麼措辭,想了想,還是決定據實以告:“有,還有蕭文昊,我看着她從蕭文昊的車子上走下來,他們行動很自由,不像是被人控制的樣子。”
那一瞬間,周彥召的心猛然牽痛了一下。
“阿召,你不該懷疑舅舅!現在事情很明顯,是蕭文昊買通了你身邊的人,屢次出賣你。那個人是誰我不知道,但絕對不會是我。”
舅舅的話還猶在耳畔,難道說,那個屢次出賣他的人,就是譚惜?
保險箱的密碼,譚惜是知道的。她走了突然又回來,也不合常理,還有那滿身的吻痕,和突如其來的離婚協議書。
難道,她之所以會回來,就是受蕭文昊所託,把他捏造的那份遺囑偷出來?
想到這裡,他轉過身,又從保險櫃裡取出一把手槍,沉聲對曾彤說:“叫幾個人,跟我去酒店。”
曾彤大驚失色,本能地攔住他說:“周先生!你千萬不要衝動!”
周彥召卻驀然回身,手中的槍已無比精準地指向她的腦門:“你知不知道,有時候,你誠實得讓人討厭!”
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曾彤一怔,如同木頭般呆呆地僵立在那裡。
須臾,一滴淚溢在眼眶中,她咬緊下脣,不卑不亢地開口說:“對不起,曾彤不會撒謊。因爲遇到您的第一天起,曾彤就向您發過誓,永遠不對您有任何隱瞞。在曾彤這裡,沒有秘密,沒有欺騙,也不會有背叛。如果這也是錯——”
曾彤忽然擡起頭,烏沉沉的眼睛裡水霧氤氳:“請您隨意處置我吧,反正……我能有今天,也是您一手提拔上來的。”
這番話並非不讓人動容的。
周彥召看着她,眯了眯眼,放下槍,後退了幾步,然後轉身就走。
虛驚未了地捏一把汗,曾彤深深呼吸,緊跟着追過去。
餐廳裡,阿晴遙遙望着他們的背影,握着碟碗的手不住地發顫。
……
車行在路上。
周彥召沉默着,望着窗外疾馳而逝的流光,似乎是見身邊的人一直緘默無言,良久,才低聲地說:“嚇着了?”
曾彤的臉色依然雪白,但是眉目中已經沒有了方纔的紊亂:“沒有,只是您演的很逼真,如果阿晴真的是內奸,一定中計了。”
她心裡清楚,剛纔周先生那樣呵責她,並不是真的動怒,而是想試探阿晴。
畢竟,這個家裡,除了譚惜外,能動他的保險櫃的就只有阿晴了。
這樣想着,曾彤注意着行車的路線,又皺了皺眉:“現在,我們真的要去酒店嗎?”
周彥召挑眉:“你剛纔說的都是編的?”
“不是,我怎麼敢騙您?”曾彤立馬垂下了頭。
“那麼,爲什麼不?”周彥召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曾彤心裡暗暗吃驚,但還是維持着表面的鎮定:“我以爲,今天這個局,您是跟譚小姐商量好的,包括之前的……”
“並沒有。”周彥召的睫毛顫了顫。
曾彤咬了咬脣:“您的意思是說?”
周彥召低聲說:“如果阿晴不是內奸,那麼……”
“就是譚小姐?”曾彤訝然地接了口。
眼瞳倏然間一黯,周彥召低眸,緩緩擦拭着手中的槍:“不管她是不是,她都不該去找林斐揚。”
他說着,倏然間把槍握緊了:“我說過,我不允許背叛。任何人都不允許。”
……
酒店裡。
譚惜來的時候,黎秋已經爲林斐揚收拾好了行李,見到她來,黎秋難得善解人意地對斐揚說:“我在下面等你。”
她是真的變了。
經歷過這麼多風雨,她好像更懂得如何去愛一個人,儘管她的愛在旁人眼中是如此的卑微。可是,愛一個人,本來就不是愛給旁人看的,她有多少傷心,自有多少歡喜。
而這份傷心和歡喜,只要能落入那個人的眼中,就足夠了。
那個人……
譚惜的眼神忽然變得黯然,她這些天的歡喜和傷心,又是否落入了阿召的眼中?
門被人輕輕地闔上了,譚惜轉眸,看着夕暉裡的林斐揚,低聲說:“那天早上,我真不該丟下你,對不起。去醫院檢查過了嗎,嚴不嚴重?”
林斐揚卻並沒有看她,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電視機的頂蓋:“這毛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顱內出血,可能會引發車禍的舊傷,所以要去北京進一步檢查一下。”
譚惜於是說:“那一定要快點去,不能耽誤病情。”
“嗯。”林斐揚神色低迷地點了點頭。
看他這個樣子,譚惜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口,最後還是忍不住輕輕一嘆:“對不起,因爲我,讓你又一次受傷了。”
“你跟我說什麼對不起,”林斐揚哀涼地笑了笑,“黎秋告訴我,已經辦好轉院手續了,希望我儘快過去。”
譚惜勉強衝他和婉一笑:“回去也好,畢竟家就在那邊,回去,也方便些。”
林斐揚這才擡頭,烏黑的目光一瞬間幽靜極了:“你確定,不跟我一起回北京嗎?爸和媽,都會去那裡的,我已經給你買了機票。你不是要一個人靜一靜,不如這次跟我回北京吧。”
北京?回家……
多麼美好的詞,卻又是多麼遙遠的願景。
心,悄然間一澀。
“那裡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海濱,在周彥召的家裡。”
譚惜轉過身,纖長的睫毛幽幽垂下,一併掩住了眼底的種種情緒:“不管他有沒有對不起我,至少現在,我還是他的妻子。”
林斐揚皺眉:“譚大有的事情,你不打算跟他攤牌了?”
“當然要,但不是現在,”譚惜低眸,凝望着菸灰缸裡積蓄的厚厚一層灰燼,心似乎也蒙了塵,“等風波過去之後吧,現在是他最艱難的時候,落井下石的事情我做不來。”
“你總是這樣,一輩子都在別人考慮,卻從來沒爲自己考慮過什麼,”林斐揚聽得難受,滿目憂忡地握住她的肩,“你這樣,我真擔心他會欺負你。”
“他怎麼敢欺負我?我是那種會讓人欺負的人嗎?”譚惜擡頭,強撐着笑了笑,望着他幽深的眼,漸漸地,眼底也流露出一絲憂傷。
忽然間,她又嘆了口氣。
“斐揚,回去以後,好好照顧自己,千萬不要再受傷了,”看着他頰邊的一處抓痕,她擡起手,有一瞬間很想觸一觸他的臉,但頃刻又縮了回來,她想了想,用極低地聲音說,“還有黎秋,一個女孩子耗不起的,覺得不錯了就跟她在一起吧,她也挺不容易的,真的。”
林斐揚握住那隻冰冷的手,不讓她說下去,一雙眼睛裡溢出了哀痛,因這痛太沉了,只能緩緩地,緩緩地溢出來。
譚惜怔了怔,想要抽回手,他卻固執地握緊了,聲音低而顫,像是中音提琴的弦波:“譚惜,我能再抱抱你嗎?”
他知道,他是她的哥哥,她是他的妹妹,於情於理,他都不該再要求什麼。
可是他也知道,以她的性格,這次一別,以後再見面恐怕就難了。
現在,他只想抱一抱她,將過去的種種滋味印刻在心上。往後,當歲月的風沙吹過,他還能觸摸此刻的疼,此刻的暖,就像還能觸摸到她一樣。
譚惜,又何嘗不明白他心中所想?
悲傷如同是漫涌的潮水,鋪天蓋地般地襲上了心頭,她再也忍不住,頭一低便將臉靠在了他的肩頭,手則輕顫着摟上他的腰。
這是一個兄長的擁抱,她知道。
這,也是一個離別的擁抱。
她的香氣寸寸縈繞在鼻息,她的眼淚暈溼在他的肩頭,林斐揚被繞得難受,也不由得擡起手,真像一個兄長般反覆地撫摩起她的發,希望她能好受一點。
如果時光,能夠停留在這一刻該多好。
可就在這時,忽然“嘭”地一聲巨響,門被人踹開了。
譚惜被這聲響震得一驚,下意識地扭過頭,整個人卻如同石像般僵在了那裡:“阿召?”
逆光的門口。
幾個保鏢的簇擁下,周彥召正拄着柺杖一步步地走過來,望着林斐揚扶在她肩頭的手,他面沉如霜,脣也緊緊繃着。
譚惜的心裡驀然一怵,正想問他怎麼會來,他已經驀然抽出了手槍,直直地指向了林斐揚的腦門。
……
城市的另一邊。
已經快到下班時間了,蕭氏辦公大樓裡,職員們都在馬不停蹄地趕着工,忽然間,一隊身穿警服的人橫衝直撞着走向了總經理辦公室。
彼時,蕭文昊的助理正在收拾文檔,聽到響動嚇了一跳,身體也猛然向後退了一步:“你們這是幹什麼?”
“帶蕭文昊去協助調查。”
爲首的警察語調冰冷的說着:“有人舉報蕭氏非法集資,並且,涉嫌敲詐。”
“敲詐?”助理皺了皺眉,神色更加疑惑了。
那個警察先是亮了亮自己的證件,然後面無表情地說:“朱智明得艾、滋一事你已經知道了吧,據說,是蕭文昊派自己的相好色誘他,故意讓他染上的。”
助理的臉色有些蒼白了:“這種話無憑無據地不能胡說。”
“是不是胡說,等抓到蕭文昊和寧染就知道了,”警察走近她,淡淡地道,“告訴我,你們老總去哪了?”
助理咬緊了下脣,臉色愈發無措。
……
同樣的夜晚。
海邊的酒店裡,蕭文昊泡過了溫泉,看到寧染衣衫單薄地靠在陽臺上,似是在飲酒。
夜風婆娑在她的身上,勾勒出曼妙動人的曲線,蕭文昊瞧着,不覺小腹似是燃起了一把炙熱的火。
他喉頭動了動,有些不甘心地走過去,從背後輕輕擁住了她:“你真的來了?”
說起來還真是倒黴,今天,他好不容易逮到了她,卻又剛巧趕上她每個月的那幾天,害的他一身欲、火無處發泄。
寧染不動聲色地扭轉過身,靜靜瞧着他說:“要不你檢查檢查?”
她都這樣說了,自然不會是假的,蕭文昊頓時鬆開了她,有些意興索然地嘆:“哎,真掃興。”
他這樣毫不掩飾的失望並沒有讓寧染生氣,她笑着轉過身,又似乎想起了什麼,一雙黑沉沉的眼睛出神地凝望着蔚藍的海。
“冬天快過去了。”
也不知望了多久,她端起酒杯,神色蕭然地喝起來:“我的家鄉從來沒有下過雪,有機會,我很想去看一看雪。”
難得見她如此傷感,蕭文昊的心也驀地一軟,他嘆了口氣,伸手攔住她的腰,又低頭抵住她的額頭:“等我處理完這邊的事,我們去北方,不然就帶你出國,你想看什麼雪都行。”
他說着,俯身就要吻下去。
寧染卻驀然間側開了臉,躲過了他的吻:“我今天感冒了,不太方便。”
蕭文昊有些氣急敗壞地瞪着她:“女人就是事兒多,又是例假又是感冒的,牀都不讓上了,連親一口也不讓親?”
“會傳染的。”寧染淡淡笑着。
“我不介意。”蕭文昊伸手去搶她的酒杯,作勢要就着喝一口。
“我介意。把你傳染了我還得照顧你。”寧染卻悄然鬆了手,杯子軲轆着落在地上,寶石紅的酒液頓時傾灑了一地。
蕭文昊簡直拿她沒辦法,他走上前握住她的手,壞壞地笑道:“那我就生一場大病好了,然後你天天照顧我,我多舒坦啊。”
寧染也挑眉一笑,然後牽着他走向了房間裡的大牀:“別貧了,我們好幾天沒見了,你安安靜靜地抱着我睡一覺,不好嗎?”
今天的她似乎確實跟往日不大相同,溫柔得不大相同,難道是生病生糊塗了?
蕭文昊勉爲其難地嘆了口氣,伸手攬住她說:“算了,難得你嘴上軟一回,大爺我就成全你吧。”
寧染沒再說什麼。
夜深了,翻來覆去都無法入睡,她枕在蕭文昊的胸口,聽着他怦然有力的心跳,幾年來頭一回,竟覺出幾分不甘心。
彷彿是知道她難以入眠般,蕭文昊握在她肩頭的手緊了緊,口中也夢囈般地呢喃起來:“怎麼還不睡?明天一大早,我還要起牀去公司呢,你不是也要上班,快睡吧。”
輕輕攬住他寬闊的腰身,寧染將臉貼在他的胸膛上:“這幾天,你一直在找我嗎?”
“你說呢,我都快把海濱挖一遍了。說起這個,明天你去上班的時候我送你去,我總覺得不放心。”蕭文昊懶懶地應着,語氣裡多少有幾分嗔怪。
鼻尖徐徐酸脹起來,寧染吸了一口氣,又輕聲地問:“如果有一天,我又不見了怎麼辦?”
“那就再去找你唄。”蕭文昊無所謂地說着。
眼前忽然之間有一些模糊,寧染咬了咬下脣,努力將淚水逼回眼眶,小心翼翼地問:“如果……一直都找不到呢?”
蕭文昊笑了,彷彿是哄小孩般,擡手揉了揉她烏黑的長髮,分外篤定地說:“那我就一直一直地找下去。”
心像是被人拿錐子敲開了,注入了一股溫熱的暖流。被那份暖熨燙着,寧染輕輕揪着他的睡袍,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燒,眼淚也一滴一滴無法停息地涌着。
模糊的視線裡,夜那麼黑。
黑得就如同是兩天前。
那個暗無天日的夜晚,她剛下班打開家門,就被一羣人圍堵在房間裡。
“你們要做什麼?”那時她強作鎮定地問,隱隱地竟看到消失已久的朱智明從人羣中走出。
“做什麼?”
他臉色蠟黃,走向她時一雙眼裡猙獰的恨意:“他蕭文昊對我做了什麼,我就要對你做什麼!”
“按住她!”
她料想事情不對,想跑卻已然來不及,那樣骯髒的手拖着她,將她直直地按倒在了牀上。
她有想過喊,可她屋裡的動靜不小,周圍卻一點聲響都沒有,很明顯,鄰居們都被他買通了。
她不願做無謂的掙扎,衣服被扯破的時候,卻莫名地想到了蕭文昊的臉。也不知哪來的力量,她狠狠一腳踹在朱智明的身上。
後者則反手一個耳光打在她的臉上。
“朱智明,你真TM是個畜、生!”脣間還瀰漫着腥甜的血味,她睜大眼睛看着他,一瞬間不懼也不怕。
朱智明捏起她的下巴,惡狠狠地說:“我是畜/生?那蕭文昊就連畜、生也不是!他害我得艾、滋,我現在就以牙還牙,他不是捨不得把你給我嗎?從今天起,他一輩子都別想再碰你。噢對了,忘了告訴你,害我的那個女人突然之間消失了,想必也是他搗的鬼吧。他以爲這樣,這件事就跟他沒有關係了?門都別想了!”
慌亂間,她終於有了一絲恐懼,眸光閃閃地看向他:“你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黑暗的視線裡,朱智明兇狠地扯開了她的褲子,聲音陰得像是淬了毒,“所有人都知道我朱智明看上你了,他蕭文昊爲了敲詐我,特意把患有艾滋的你送到我牀上。你說……這個推論是不是很合理?”
再後來……
再後來的事情,她已經不願再想起,也實在無法想起。
她只記得他們離開的時候,頭頂的吊燈不停地晃着,她的眼模糊得厲害,卻又偏偏流不出一滴淚,只是空洞地盯着
那盞燈,彷彿燈芯裡住着她曾經所有的夢。
“你不是很清高嗎?現在你還怎麼清高?”
忽然間,有人拍了拍她的臉,冷笑着啐了一口:“婊子!”
婊子!
婊子!
寧染猛地閉上了眼,長長的指甲按在掌肉裡,已然按出了斑斑血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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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夜色。
酒店裡,譚惜惶然地望向突然闖入的周彥召,脣色一寸寸地發白:“你瘋了?”
“我以爲,瘋的人是你,”擡眼,面無表情地盯着她身側的男人,周彥召握着槍,又向前走了一步,嘭的一聲槍已上了膛,“不然,你怎麼敢背叛我?”
清楚地看到了他眼中的戾色,譚惜心中一慄,知道他不是在玩笑。
忽然間一咬牙,她橫身擋在了林斐揚的面前:“不管你誤解了什麼,我跟他什麼也沒有,絕對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眼看她親身擋在了槍口上,周彥召的手指微微一鬆,眼卻更沉:“那就證明給我看。”
他沒有想到,半年前,她爲了林斐揚甘願去死,半年後,她竟然還是如此。
難道說,在她的心中,真的就只有林斐揚嗎?
“證明?”譚惜怔然地看向他,忽然覺得很好笑,爲什麼她對他的付出和愛,他一點點都看不到,反而還要讓她去證明。
可是周彥召卻一點也不覺得好笑。
“向他證明,你是我的妻子,向他證明,你的心只屬於我,你的身體也只會取悅於我。”他緊繃着臉,面容如雪,那隻修長的手卻驀地攥住她的衣領,狠狠地將她拉過來,丟掉槍的瞬間,他低頭,按住白皙的雙肩,死死吻住了她的脣。
莫大的屈辱像是毒蛇一般盤繞在胸口,譚惜深吸一口氣,倔強地偏過頭,脫離他的吻。
可是她的抵抗卻像火星一樣點觸了他最後的忍耐,看着倔強她,周彥召縮了縮拳頭,目光黑沉如夜裡的海:“只要你現在證明給我看,我就信你。”
“阿召,你這是在侮辱我。”譚惜霍然擡起頭,看着眼中閃着魔光的他,只覺得鮮血沸騰,幾乎要將她整顆心都灼燒。
而她的身後,被保鏢們齊齊按住的林斐揚終於看不下去了,他一面奮力掙脫着,一面怒聲地喊:“周彥召,事情根本就不是你想象的那樣,譚惜她——”
“你什麼都不要說!”
譚惜卻厲聲打斷了他,扭轉過頭,她擡起眼簾,一瞬不瞬地看着周彥召:“我只問你一句話,你信,還是不信我?”
“我早就不相信任何人了,也不該去相信任何人,這其中——”周彥召按住她的肩膀,黑眸裡是鈍刀般的沉痛,“也包括你。”
心像是被什麼割裂了一般,譚惜強忍住眼底的淚,一字一句地對他說着:“我發誓,我沒有騙過你,更沒有背叛過你,我跟他是乾乾淨淨的。我再問你一遍,憑着我們之間的感情,你相不相信我?”
黑眸裡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周彥召低眸,似笑非笑地看着掌下的她的臉:“憑着我們之間的感情?如果它真的那麼重要的話,你也該相信我了不是嗎?”
譚惜咬了咬脣,再看向他時,眸子裡閃着明亮的雪光,淚終於還是落了下來:“只要你現在發誓,說我父親的案子跟你沒有半點關係,說你從來都沒有騙過我、利用過我。從今以後,我就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完完全全地信任你。你敢嗎?”
心中的湖,微微泛起了漣漪。
想到過去種種,周彥召看着她,那黑曜般的俊眸一亮,頃刻間卻又暗了下去:“發誓?如果承諾真的有用,就不用再發誓了。”
他說着,緩緩靠近她,擡手撫上她的臉頰,又悄然地停落在她顫動的眼睫上:“就像這雙眼睛,她曾經承諾過,只爲我而哭,她曾經承諾過,只屬於我一個人,可現在……她卻因爲別的男人傷心落淚,爲了那個男人不惜擋在我的槍前,相信?你要我怎麼相信?”
萬萬沒有想到,他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
譚惜心裡頓時一涼,她向後退了一步,林斐揚終於忍不住了,他驀地衝開周圍人的束縛,大聲地朝着周彥召吼了起來:“姓周的,譚惜是我妹妹,我怎麼可能跟她——”
酒店的門外。
因爲放心不下而跟着上來的黎秋不由得一驚,他和譚惜竟然是兄妹嗎?
“妹妹?”而另一邊,周彥召卻冷冷哼了一聲,清俊的眼瞳裡滿是陰狠和不屑,“怎麼之前不說她是你妹妹?事到如今,又想拿兄妹來糊弄我嗎?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嗎?”
“你——”林斐揚氣得咬牙,作勢就要衝過來,可是身邊的人卻阻攔了他。
心,一剎那間冷似冰侵。譚惜怔怔地看着周彥召,幾乎不敢相信,這樣的話,竟然是從他的口中說出。
事到如今,她再做任何的辯解,都已經了無意義了吧?
“斐揚,你不要再說了。他是不會信的,”譚惜咬牙,神色悽惶地望着周彥召,“你說吧,到底要怎麼樣,你纔會滿意?纔會放過他?”
周彥召偏過頭,黑眸如霜地盯着林斐揚,語氣更是不容置喙的冰冷:“要麼留下來,在這裡讓他徹底死心,那麼之前的一切我都可以一筆勾銷。要麼就離婚好了,不過我保證,過了今晚,他的下場會比朱智明悽慘百倍。”
嘭——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心中驀然碎掉了。
譚惜握了握掌心,他不信她,他們這樣的感情他居然都不肯信她。
酒店的桌子上,還盛開着純潔甜美的玫瑰,她靜靜地望着,眼神又逐漸冰冷。手指漸漸地握緊了,指甲都嵌進血肉裡,過去的一夜夜,那些玫瑰綻放的夜晚,纏綿的愛和刻骨的恨在她的腦中輪迴翻涌着。
像是永遠也無法逃脫的宿命。
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生,也許只有片刻,她的手指又緩緩地鬆開,心也終於變回冰冷如鐵:“你還要我說什麼好?該說的我都說了,不該說的我也都說了。你根本就不信我。”
“誰也不能相信一個背叛自己的人。”
看她如此痛苦糾結的模樣,周彥召臉色仍是紙般的蒼白。一雙眼卻燃得灼灼。
爲什麼,她就不肯妥協他呢?爲什麼就不肯告訴他,她的心裡只有他一個,沒有林斐揚呢?爲什麼每次到了生死關頭,她最心心念唸的那個人,就只有林斐揚?
是不是,從頭到尾,她都只是在騙他。從頭到尾,他也根本就沒有得到過她?
心忽然間狠狠地擰了起來,周彥召按緊了手中的柺杖。他不知道自己這樣逼她是對是錯,可他已經控制不住自己。
一個人到了真正痛苦時,就想將自己最珍惜的東西,將毀掉自己整個人的東西都毀掉。
而他現在,只想要一個答案,哪怕是發了瘋,哪怕魚死網破,他也要得到那個答案。
像是感覺到他的顫抖一般,譚惜忽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烏亮的眼睛望着他,她的聲音冷得彷彿嘲笑:“周彥召,你有沒有發現,你現在的所作所爲很像一個人?”
她說着,竟真的笑出了聲:“你不是最恨你父親嗎?恨他逼死了你的母親?你現在的所作所爲,跟他又有什麼區別?”
脣角驀然間抽搐了一下,周彥召陰晴不定地看着她,忽然間像是從夢魘裡回過了神。
他在做什麼?
他恍惚地看着自己的雙手,看着眼前這個面白如霜的女人,看着不遠處那個急得目眥盡裂的男人,一瞬間只覺得天旋地轉,身上沁滿了冷汗。
然而,只是這一愣的功夫,譚惜已經迅速地從柺杖的暗槽裡,拔出了一把小刀。
自從兒時的綁架案後,他就一直隨身攜帶着一把小刀,是防身用的。這個秘密,除了曾彤,就只有譚惜知曉。而現在——
“放他走!”
譚惜握着那把刀,悽然地向後退了一步,接着大喊,“如果不想像你父親逼死你母親那樣逼死我,那你就放他走。”
周彥召怔然地看着她,心裡如覆霜雪。
明知道這麼多年以來他最耿耿於懷的事情是什麼的,可是爲了林斐揚,她還是寧願毫不猶豫地揮刀,刺向他的傷口。
爲什麼!
爲什麼他身邊所有的人都要背叛他,拋棄他!爲什麼!
心裡驀地涌過一種無法壓抑的躁鬱,周彥召一步步地走向她,手裡的槍卻分毫不差地對準着不遠處的林斐揚:“那你不妨試試看,到底是你的刀子快,還是我的槍快。”
“周先生!”已經覺出事情不妙,曾彤在後面大喊。
譚惜的手微微一鬆,刀就勢掉落在地上,心裡卻是一片哀然。
虧她還以爲自己的命,能讓他放手,原來他根本就不把她的命當作一回事。
她咬了咬脣,想笑,偏偏笑不出,想哭,淚卻堆積在眼眶,怎麼也落不下來。
看着她潸然落淚,周彥召一步步地走過來,他擡起手,忽然很想替她擦一擦淚,卻發現,自己手中握着的居然是一把槍。
是了,她的淚,不是爲他而流。而是爲了林斐揚。
這個念頭如同毒火一般驀地直躥上腦門,槍上膛,周彥召緩緩瞄準了林斐揚,望着譚惜的眼也在一瞬間變得猩紅無比。
本能的覺察出不對,譚惜倒抽一口涼氣,下意識地想要向前走一步。
與此同時,一直躲在門後默默圍觀的黎秋也看出了情形不對,她咬了咬牙,忽然推開了門,不顧一切地衝了進來,然後撿起那把刀,朝着周彥召的後背直刺了過去:“斐揚,你快閃開!”
事情轉變得太過迅速,所有人都沒有預料到這個情形,而周彥召的身邊就只有譚惜一個人。
“不要!”
眼看着黎秋朝着周彥召衝了過來,譚惜通身一個激靈,也不顧那把已經上了膛的槍,幾乎是本能地就把周彥召一把推開。
彷彿看穿了她的心思,黎秋驀地停下來,大驚失色地去想要收手。
卻終究晚了一步。
“譚惜!”
隨着林斐揚的一聲驚喊,眼前的人兒已然決絕地擋在了周彥召的面前。
全身的血液都呼嘯着,黎秋拼卻了所有力氣,卻也只是將刀挪開了一寸,而那刀鋒已然結結實實地劃破了她的雙眼。
鮮血迸飛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慢了下來。
慢得就如同是定格的電影。
無聲,壓抑,只餘滿目的血色。
滿心滿肺都是冰灌般的寒冷,周彥召跪下來,接住了緩緩下滑的譚惜的身體。
“你瘋了……”他顫抖不已地伸出手,想要觸一觸她觸目驚心的臉,卻又不敢去碰觸,如此糾結着,他只覺自己的整顆心都似停止了跳動。
譚惜疼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顫抖着雙手,下意識地想要捂上自己的雙眼,周彥召慌忙按住她的手,扭頭對曾彤吼道:“快打急救電話,快!”
曾彤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說:“現在打急救,會驚動警方,這樣一來恐怕……”
“這重要麼?”
周彥召狠狠瞪了她一眼,曾彤再不敢反駁一句,拿起手機開始撥易凡的電話。
而懷裡,譚惜的身子還在瑟瑟發抖,似乎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周彥召緊緊攥住她的手,語無倫次地安慰她:“沒事的,你會沒事的。別怕……”
“我怕……”譚惜搖了搖頭,神情悽惶而慘然,“阿召,在這個世界上,我已經是一個孤兒了。我以爲,失去了所有,我還有你,我可以爲你笑,可以爲你哭,可是現在……現在……我怕我再也做不到了。”
“對不起,我從來沒想過要傷害你,從來沒有……”心像是千萬根針密密麻麻地扎刺着,周彥召面無血色地低下頭,又伸出雙手想要抱起她,“我們去醫院,我們現在就去醫院!”
然而,他卻忘記了,自己的腿根本就沒有這個支撐的力量。
還未站起來,他就抱着她一同跌倒在了地上。
到底的剎那,他忽然覺得痛苦,難以言喻的痛苦像血海般漫上了他的心頭。他閉上眼,又記起父親臨死前的那個眼神,這份痛苦又加深了幾分。
這一刻。
他竟明白了父親的痛。
原來,他竟活成了他此生最厭惡的那個人。可是爲什麼……事情竟會走到這一步?
來的時候,他明明只是想把譚惜帶回家。爲什麼一看到他們擁抱的樣子,他就控制不住地失控起來?
難道真的如父親說的那樣,他的身上流着狼的血,他是個天生殘忍無情的怪物?
如同被最深的驚恐觸到了,周彥召驀然一震,觸電般地鬆開了譚惜的身子。
驀地被摔落在地上,譚惜吃痛得皺了皺眉,直到這一刻,她才覺出有陣冷風在吹着她的眼睛,就像是根根尖針刺入她的神經,她的腦髓,那樣痛不可抑的滋味。
可是她都顧不得了,只是虛弱地靠在牆上,粗重地喘息着:“先放他們走……放他們走!”
屋裡的保鏢們似乎也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眼見着曾彤給他們使了個眼色,周彥召又沒有反對的意思,只得鬆開了林斐揚。
“譚惜!你怎麼這麼傻!”
可是林斐揚卻並沒有走。
心幾乎痛不可抑,他一把推開了呆立在身旁的黎秋,然後徑直衝過來,跪倒在譚惜的面前:“他這麼對你,你爲什麼還要替他擋命,爲什麼!”
然後,他像是猛然想起了什麼,轉過頭,狠狠盯視黎秋:“我不是讓你讓你在下面等我嗎?你爲什麼——”
“我……”黎秋早就被眼前的一幕嚇傻了,此刻聽到他的吼聲,本能的掌心一抖,刀重重地跌落在地上漾起滴滴鮮血。
“別——”顫顫巍巍地伸出自己的手,譚惜慢慢觸向林斐揚,眼前確實一片血色朦朧,似乎他的臉再也看不清了,“黎秋也是爲了你,斐……”
譚惜咬了咬脣,一行行血淚滾了下來:“哥哥,我已經害了你半輩子。下半輩子,你們要好好的,答應我,不要怪她。”
“到了這種時候,你還在爲別人着想,你怎麼就不想想你自己呢!傻丫頭!”林斐揚再也忍不住,滾燙的眼淚落了下來,“傻丫頭!”
而另一邊。
“你叫他什麼?”心被巨大的震驚包裹着,周彥召驀地擡起頭,如在夢中般遙遙地呆望着譚惜。
他剛纔好像聽到譚惜叫林斐揚——哥哥?
林斐揚怒得青筋暴漲,聽到此句,想也不想地就衝上來,重重一拳打在周彥召的右頰上:“你這個畜生!她是我妹妹!我和譚惜是親兄妹!我們怎麼可能做出對不起你的事!”
似乎這樣還不解恨,他雙拳並做四手又接連狠狠地打過來,若不是保鏢及時拉住他,恐怕周彥召的身上早已掛了彩。
而周彥召已然感知不到任何的疼痛,他僵硬地轉過臉,慢慢地慢慢地將譚惜重新摟在了自己的懷裡,明明是很輕的力度,卻彷彿用盡了畢生的力氣,整個身體都在瑟瑟發抖着:“爲什麼不早告訴我?爲什麼?”
“我們剛纔都已經告訴你了!是你自己不相信!”眼圈因爲憤怒和痛楚而漸漸紅了起來,林斐揚一面掙脫着周圍人的拉扯,一面失聲怒吼着,“她明知道你跟譚大有的案子有關係,還是不棄不離地要陪在你身邊,明知道你懷疑她羞辱她,還是寧願爲你捨棄生命,她爲你付出了這麼多,你卻這樣子對她!周彥召,你不配她這麼愛你,你簡直不是人!”
心,轟然一聲如同墜入了深不見底的冰洞。
周彥召如同雕像般一步步地後退,然後低頭,看着自己沾滿鮮血的手,只覺得自己的整個人也像是墜入了深不見底的深淵裡,再也逃不出生天……
……
冬日已盡,醫院的庭院裡,高大的梧桐上正冒着尖尖的春芽。
那些鮮綠的葉子上還掛着清晨的露珠,周彥召擡頭,頭頂的晴空萬里無雲,可是他的心裡卻烏雲密佈。
慢慢地關上了窗,他轉身,聲音有些涼,又帶着說不出的倦:“說吧,她的傷能治好嗎?”
醫生下意識地看了眼身後病房的門簾,又回過頭來,以一種儘量客觀的語氣陳述道:“譚小姐的眼睛傷得雖然嚴重,但好在及時攔下了,只是劃傷而不是刺傷,傷口不算太深,還是有癒合的希望的,當然了,徹底恢復視力恐怕不太現實,但我們會盡力去修復,至於能恢復到哪一步,現在不好說,只能看下一步的治療效果。不過——”
“不過什麼?”周彥召擡眸。
他圍困的心,卻稍稍平緩了一些,還有癒合的希望,就是說,譚惜不一定會失明。
那麼,他總算還有挽回的機會。
醫生見他臉色微有和緩,心裡也放心多了,於是就大着膽子開了口:“譚小姐她……懷孕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