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無芯並沒阻止修媚兒跟着自己,因爲對現在的他來說,她和之前的神明,和天地,日月星辰,以及這世上的一草一木,任何一粒微塵都毫無區別。
修媚兒心裡似乎也明白這一點,可仍舊心甘情願的默默陪着他這最後一程。暗示準備好食水拉住他,天黑了就拉他睡下。
但所有一切蓮無芯雖然都照單全收,可別提開口說話了,時時刻刻連呼吸都不曾有一點點的變化。
很多時候有些事一旦真正明白了結果,而且自己有個明確的目標,期間的一切根本都毫不重要。就像現在修媚兒的心甘情願並不僅僅是爲了心裡的感情,更是因爲無論蓮無芯願不願意,自己能夠跟着他的時間又還能有多久?這條路還會有多遠呢……?
魔界埋伏並不少,雖然蓮無芯其實連意識反應都不需要就足以應付,可修媚兒還是沒能避免受傷。因爲把保護別人視爲本能這種事當做口號宣講就可以,要實現基本知識幻想罷了!
從始至終蓮無芯仍舊從未有意識的去看過一眼既定方向之外的東西,對修媚兒也只是食水伸手,被拉住就倒下。而她則一如既往的靜靜跟隨,重複始終的一切。
天帝領袖三界的歲月連自己都已經記不清了,雖然他從未考慮過自己有失去一切的一天。可卻是也並未曾考慮過自己雖然是天帝,卻終究並不是天,不能逃避遭到天怒人怨的那天。
蓮無芯並不會被多少人感到理解,至少他的確沒有高尚情操,也並不深明大義,但比起天帝起碼還算卻是多了一份值得同情!因此,幽冥地藏,天南女帝,以及一些其他的神祇都偶爾會不卑不亢的去幫蓮無芯掃除障礙。
他們都知道蓮無芯其實並不需要幫助,而且自己這樣做也是違背“天意”的,但卻實在忍不住心底難以抑制的衝動。
那天帝呢?他仍舊沒有勇氣把心事宣之於口,更不能用行動表示。唯一讓自己可以稍微感到安心的,就是暫時忘了自己所訂立的天條而已!
修媚兒是根本看不到那天上地下無數雙緊緊注視着的眼睛,可蓮無芯則是即便滿天神佛都站在自己面前,也懶得轉一下眼珠。佛祖已入定許久未曾開目,而這也只不過是默許諸佛去見證蓮無芯的結局。
最壞的結果是很快三界覆滅嗎?對現在活着的蒼生或許如此。但對於滿天神佛,此刻也許反而更寧願是如此。因爲如果最終佛祖的預見成真,今天的世人或許會得救,但之後的人們,以及滿天神佛本身將知識忍受着更長更痛苦的等待而已!
相比之下,此時北方比較安寧,北府早就驅逐了本來就無心戀戰的小股魔軍,佔領了原本的帝都,並且開始向北逐城修復。
而皇甫勳帶着一批臣子到了江南,總算也能暫時平靜放心了。可原本西北各路叛軍,幾乎無不被北府打敗潰散,無奈之下有些則選擇投靠皇甫勳,尋求庇護。
如此一來,皇甫勳又不免幻想起了可以由自己一手創造的太平盛世。但對於停戰聖旨,皇甫仁德雖然並未直言要奪位,卻在滿含責備的回覆中毫不避諱他捨棄祖先基業,貪生怕死,不顧生靈塗炭等等罪行。
至此皇甫勳雖然心中含恨,但卻也明白自己根本無力與北府爭奪江山,他們可以不來搶奪自己這半壁天下已經算是萬幸了……!
對這些本就是蓮無芯自己所預設的,他當然不會再放在心上。腳下的鞋都開綻了,身上的衣服也已風塵僕僕,散亂的頭髮膩起了很多打綹的。
修媚兒眼睜睜看着已經和從前判若兩人的他,除了心碎什麼也做不到。
最後一晚,明天一早走不了多大功夫就將到北海岸邊了,那時自己也將只能目送他遠去,再無相見之日。並不圖什麼回報,修媚兒只希望無論如何自己心裡可以不用留下永遠抹不掉的遺憾!
“我知道,其實你至少應該早就感覺到我心裡對你一直以來……,其實我一直都希望可以陪在你身邊,無論生死,能永遠和你在一起對我來說就足夠了。我可以什麼都不要,就算你心裡永遠不會有我一席之地,能這樣看着你我已經感到心滿意足了……”
說着,修媚兒忍不住偷眼去瞧蓮無芯,可那種彷彿亙古不變的姿態仍舊一如既往,有那麼一剎那修媚兒甚至覺得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曾將心事說出口?或者其實自己根本沒發出聲音……
“我也知道,你眼裡其實從來都沒有我。我……我也明白自己本來就沒有資格去奢望。我爹,修家欠你的永遠都還不清。如果可以我很希望能代替你承擔一切,哪怕只是能分擔一點點也好,可這並不是爲了還債,而是因爲……我愛你……!”
滿天充滿期待的眼睛注視下,卻都只片刻就全都化作了一顆顆絕亡的神、佛心!
連天帝都忍不住在暗暗祈禱,修媚兒哪怕只能喚起蓮無芯一下心跳都好!但再一次,如果沒人能看到,他真想狠狠給自己一巴掌!
“還記得當年我二哥在雪域城發現你原來沒有心臟的時候,那時我就感覺很難過,可根本不知道爲什麼。後來我漸漸明白了,那時候的難過是因爲我意識到如果自己愛上你,一定會遭到所有人的反對!後來我又知道了你和我爹根本是水火不容,那時我簡直想一死了之。可後來我發現爹死了雖然我很難過,可心裡卻居然感到一絲輕鬆!我覺得爹死了,你心裡的恨就算不會立刻消失,至少也不會再增加了。我願意用一切去彌補你,爲你做任何事!很多次,我爲自己的不孝感到羞愧,但還是忍不住心裡的憧憬,但最後……”
似乎是重新又記起了當時的感受,修媚兒的喉頭不禁有些哽咽!好半天,才勉強恢復了平靜!
“你找到了自己真正心愛的人,過上了平靜幸福的日子。我的確難過,失落,可更加爲你感到高興!只要你可以擺脫命運的悲哀,也許不再見到我反而可以讓你忘掉所有痛苦。那就算再怎麼難受,我也沒關係!可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我感覺到你仍舊在惦記着她。我希望你心底哪怕還有一絲絲的念想,無論是爲誰,爲什麼,請你振作起來。你可以馬上回頭去帶她遠走高飛,甚至離開這個世界。即便三界最終毀滅了,只要你可以幸福一生,我都會爲你感到慶幸,滿足……”
蓮無芯仍舊連睫毛都沒動一動,雙目只是呆滯的注視着眼前也不知什麼東西!
天帝頹然坐在那無時無刻不給予他滿足,但此刻才發現其實不過只是個坐位而已的寶座上。他發覺自己此刻竟然連一點責怪蓮無芯的感覺都沒有,甚至他突然感到迷惑,自己曾經爲什麼會那麼痛恨蓮無芯?
想想當初的他,那麼簡單、乾淨,纖塵不染。因爲知道他沒有心活得很難,那份楚楚動人的樣子甚至連自己都忍不住感到憐惜!可他怎麼就變成現在這樣了呢?
自己從來不怕被違背,甚至反抗,即使爲了他的價值不斷容忍退讓,自己都懷着一種他總會消失的心情!沒錯,就是爲了這個,就是因爲認定三界中必然只有自己可以永存,所有的對立面遲早都會消失,所以自己從未感到過這種失落!
但現在,天帝發現自己在蓮無芯的心裡原來根本連被憎恨的資格都沒有了,這種被完全無視的感覺他還是頭一次感到!
凡人豢養家畜爲的不過是烹煮果腹,避狼狽因對其嫌憎。但被完全隔絕了存在,這已非單純陌生,也許三界中天帝是唯一體會到自己遭受這樣待遇,並感受到這種滋味的人!
但且不論天帝是否甘心與世間蒼生乃至蟲草等同,蓮無芯對其他一切真的都也如此而已?就算是,這一切豈非也都與天帝脫不了干係?
修媚兒盡全力忍住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但眼淚低落火堆蒸發的“吱吱”聲卻讓她更加忍不住心痛!
蓮無芯仍舊毫無變化,所有一切,日升月落,世界從落日隱入天邊的最後一抹晚霞,到完全漆黑一片,再到東方的泛白,清晨林中早起覓食的小禽小獸,路過自己慣常經過的這條路不知何時居然多了一尊塑像,都會駐足多看一眼,然後就沒事兒一樣只當新一天的小插曲而已!
蓮無芯也像它們一樣,本能的隨着日出站起,朝着從未偏離分毫的方向繼續向前。只不過,就算滿天神佛也沒發現,此時的他看起來雖然並無什麼不同,但步伐和速率卻都有了細微的減輕!
修媚兒其實早就心力交瘁,但卻只想在最後的這段日子儘量多看看他,所以始終強撐着連眼都不願合一下。但此刻她知道蓮無芯終將走向自己人生的結局,即便自己終究無法親眼見證,但也要陪他走到自己再也不能前進一寸的時候!
可當修媚兒拼命鼓起力氣站起來,準備繼續追隨蓮無芯背影,同樣也將此視爲自己人生最後時刻的時候,突然腦中一陣莫名的暈眩,耳中聽到一個似乎非常熟悉的聲音!
“雖然我非常生氣你居然愛上了仇人,但我們畢竟是一奶同胞,我不會害你的!但你就先留在這,我很快會來接你的……”
修媚兒在心裡拼命的吶喊,但卻連動一動嘴脣的力氣都沒有。雙目朦朧的見到身旁閃過的身影,倚着樹幹淚眼婆娑的緩緩滑到坐回地上。
絕望的心聲,卻終究抵不過身體中力氣被抽空,緩緩閉合的雙目,卻終究無法成爲淚潮澎湃的閘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