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如蒙不棄,願拜爲……
是夜,老君觀門外出現了許多水卒兵將。
四個高大的蟹力士擡着一頂軟轎,轎子後有二十來位裝扮齊整的蝦兵充作儀仗。
上次隨龍君來此的李良則因過被殺,身形矮胖的門將宋賢穿着一身盔甲,手提三股叉躬身而立。
“見過小天師!龍君特命小的前來請小天師赴宴!”宋賢見小道士開門走出來,連忙躬身行禮。
張牧之隨口道謝:“有勞將軍相候!”
宋賢連忙擺手:“小將不過龍君家僕,怎當得起小天師一個謝字!小天師請上轎!”
張牧之隨即座上軟轎,又問:“龍君因何設宴?所請的都是何人?”
宋賢躬身道:“今日乃是我家龍君家宴,專爲宴請小天師而設,並沒有請旁人。”
張牧之點了點頭,心中暗自思索:
“之前這江寧龍王說要請我赴宴,卻一直不見動靜,應該是隨口應承之舉。”
“這次突然設宴相邀,估計是聽到我破了圓覺寺的消息……”
“神明顯聖的世界,什麼神仙妖怪都同凡人無異,人際往來,攀高踩低都是常事。”
“待日後我名望再盛些,說不定就有更厲害的人物前來攀交情……”
宋賢自然不知曉張牧之心中所想,而是打個手勢,命令儀仗起駕。
衆蝦兵蟹將一起運轉法力,腳下頓時顯出濛濛水汽將張牧之乘坐的軟轎托起。
而後一陣風吹過,整個儀仗便如一朵青雲一般朝着江寧河方向飛去。
張牧之往下方望去,只見山川丘壑,城池村墎都被月光鍍上了一層銀霜,而後飛快朝後退去。
“這些水卒都沒有御空的本事,應該是這頂軟轎有些神異……”
過了約一炷香時間,宋賢領着儀仗來到了江寧河上空,接着就往水中落去。
在入水的一瞬間,軟轎上開始發出淡淡的熒光將所有河水都隔絕在外。
張牧之在軟轎中朝外看,但見軟轎之外的湖水非但不是漆黑一片,反而一片澄清透徹。
擡頭可見天空中星子如豆,明月高懸,而前後左右湖水中各類游魚、蝦蟹自由往來,口中吐出大小泡泡,看起來十分靈動。
“不想這河水之中居然有這等奇景……”
小道士剛感嘆一句,便覺身子一頓,原來已經到了河流底部。
“小天師,到了!”宋賢來到近前躬身相請,張牧之從轎子中下來,只感覺呼吸順暢,並無絲毫憋悶之感,
河水好似被一個巨大的圓形護罩隔開,落地之處再無一點水跡,呼吸之間可以嗅到一絲水腥氣。
腳下是乾爽的細沙,沙中又生長些低矮灌木花卉,這些植物都散發着冰藍色的熒光,將整個水底世界映照的一片通明。
再遠處則是一座宮殿,隱約可見琉璃光華,富麗堂皇,宮殿四周又有將軍領着士兵往來巡邏,神色肅穆,氣度非凡。
張牧之知曉此時已經進入了江寧水府的靈境之中,纔會有如此奇異景色。
若有不識路徑之人從水面下潛至河底,縱使水性再好也到不了此處,所見唯有昏暗中的水草、淤泥而已。
所謂“靈境”,是正神借香火願力演化的一方空間,介乎於虛實之間,多爲神明自家府邸所在。
張牧之在宋賢引領下往水府而來,江寧龍君帶着一個孩童和幾個隨從正等在門外。
龍君今日穿了一身深藍色描金華服,頭戴金冠,笑着上前躬身:“之前便想要請小天師來寒舍一敘,怎奈小天師在忙着對付圓覺寺的邪佛、妖僧,一直不好去打擾,到今日纔算了卻心願。”
“龍君果然消息靈通!”張牧之笑道:“貧道也沒出什麼力,都是王靈官慈悲,降下法身相助才得以成事。”
張牧之知曉這江寧龍君實是個市儈圓滑的性子,同這等人物相交無需空談什麼交情,實力身份便是籌碼。
故而小道士也樂得拿自家靈官大哥的名號唬人。
江寧龍君吳乘龍聽了張牧之的話,目中光芒閃爍,臉上笑意愈發和煦:“小天師能請來靈官爺法身降臨,這已是了不得的本事了!”
張牧之亦笑道:“貧道微末道行,比不得龍君主掌一方風雨之事!”
二人又相互客套幾句,龍君又指着身披的孩童向張牧之介紹:
“這個乃是犬子,名叫吳天祿,如今尚未鞏固人身,只能靠幻化之軀前來見客,小天師見笑!”
那名喚吳天祿的小童看模樣有七八歲,圓臉蛋兒,大眼睛,看起來十分討喜,恭恭敬敬地朝張牧之行禮:“見過小天師!”
張牧之如今隨着修爲精進,雷霆法眼已經漸漸同自家雙目合二爲一,不必捏法決便看清這孩童原身乃是一條青蛇。
“我瞧着令郎十分熟悉,似乎在哪裡見過?”
江寧龍君吳乘龍笑道:“我這孩兒平日裡並不在江寧河中居住,而是在橫望山中一處靈泉裡修行,當初小天師初至老君觀時,曾和我這孩兒有過一面之緣。”
張牧之恍然大悟,記起謝道長安葬的山谷中有一方水潭,自己當初確實在潭中瞧見過一條頭角崢嶸的大青蛇。(第十四章)
“原來有這層緣法在……”小道士隱約猜到了這龍君的打算,卻並不多說,只是隨口道:“令郎天分極高,又已着手煉化山川龍氣,想必距離化蛟之日也不遠了!”
吳乘龍知曉現在還不是將話題挑明的時候,於是道:“小龍在府中置備了酒宴,小天師快快入府中敘話!”隨後便領着張牧之進入水府正殿之中。
江寧河雖然不是溝通南北的運河,但因地理位置的緣故,其風雨之事直接影響南京城及其周邊百姓的生計。
吳乘龍身爲江寧河龍君,又是明太祖朱元璋親自下旨冊封,故而其地位十分尊崇,不僅受附近百姓供奉,而且享受朝廷祭祀。
因香火收成豐盛,龍君府邸便顯化的十分氣派,故而用來待客的殿堂也是富麗華美。
堂中十來根柱子上盤繞了神龍浮雕,身軀隱在雲霧之中,頭角麟甲生動,雙目有神好似活物,口中含着碗口大小的明珠,正散發出光亮來,照射的殿中通明。
柱子後襬放着珊瑚屏風,懸掛了青色的紗簾遮擋,屏風後則是些樂師、歌者之流,此時正彈奏些舒緩的琴曲,樂聲嫋嫋,十分悅耳。
大殿正中有兩張青玉案几相對而設,案几旁以香草編織的席子鋪地,此時尚未開宴,案上空空如也。
張牧之見殿中情形,心中明悟“看來這龍君確實是有要事相談,且看他一會兒說出什麼話來……”
二人分主賓落座,吳乘龍對自家兒子道:“你去伺候小天師用宴!”隨後又大聲吩咐侍者傳宴。
吳天祿於是便跪坐在張牧之案旁侍候,隨後便有美貌侍女捧着各種美味珍饈入了大殿。
張牧之端坐席上,見吳天祿幫着擺放菜餚、碗筷,一舉一動都從容有禮。
而菜餚多是些水中魚鮮蝦蟹之類,也有幾道時蔬、果品,連帶着羹湯,共計十數個碗碟,滿當當擺放在案上。
張牧之看着吳天祿忙活,心中暗道:“普通人家孩童在這個年紀正是貪玩好動的時候,這龍君倒是教的好兒子!”
過了片刻衆侍女退去,江寧龍君吳乘龍舉杯:“今日小天師到此,實令寒舍蓬蓽生輝,小龍我先飲一杯!”
張牧之亦舉杯謝過,便聽龍君道:“奏樂!起舞!”
接着從大殿兩側屏風後走出二十餘名美貌仕女,皆是些河蚌、泥螺等水中精怪變化而成,個個身材高挑,體態婀娜,身着綵衣翩翩起舞,舞姿若彩蝶穿花,似孔雀開屏,十分動人。
張牧之坐在案前欣賞歌舞,偶爾提箸吃些魚蝦,目光平和清正,不見絲毫忸怩之態。
江寧龍君一邊喝酒,一邊悄悄打量小道士氣度:“果然是個心思明澈的修道人,如此許多話便好說了……”
片刻後一曲終了,衆仕女躬身行禮後退到屏風之後,張牧之隨口讚歎幾了句便不再言語,靜待龍君開口。
龍君吳乘龍躊躇片刻後,試探道:“小龍前些時日聽其他幾位水神說地府陰司中出了些變故,連第五殿閻君都換了人,不知小天師可曾知曉?”
張牧之放下酒杯:“前幾日我受文丞相所託到地府中行走,正好經歷了此事!龍君身爲水神,早已脫了生死,怎還關注陰司之事?”
龍君吳乘龍聞言,搖了搖頭:“似我這等下界小神,消息靈通些纔好做事……小天師既然親身經歷了地府變革之事,不知可否給小龍大致說一下?”
張牧之於是便將事情始末說了下,大致是有報應王起自枉死城,興仁義之師討伐罪王,而後受紫薇大帝之命登臨君候之位,執掌善惡報應等等。
龍君吳乘龍聽後,又是沉默良久,終於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小龍經多方打聽得了消息,說那報應王是出身龍虎山天師府……”
張牧之日後還有用到這龍君之處,故而也不藏私:“龍君無需顧慮,此事並無不可告人之處,那報應王正是貧道修成的化身!”
龍君心中一震,手中酒杯“叮噹”一聲掉在案上,然後顧不得收拾,站起身來到張牧之案前,跪地拜道:“小龍不日既有大禍臨頭,萬望小天師救我一救!”
張牧之連忙站起來,雙手去攙扶江寧龍君:“龍君這是作甚?先把事情先說明白再談其它也不遲。”
龍君吳乘龍無奈起身,又坐回席上長嘆道:“小天師不知,小龍實在是遇到了難處,苦苦思索卻尋不到破局之策,僥天之倖得遇小天師……”
“龍君身爲江河之神,執掌風雨之事,我看香火也興旺的很,不知還有什麼難處卻讓貧道解救?”
吳乘龍沉思片刻後開口解釋:“不瞞小天師,那圓覺寺普善妖僧平日裡經常來我這水府之中,插手小龍行雲布雨之事……”
張牧之凝神靜聽了片刻,才明白事情的始末。
圓覺寺普善和尚爲了給邪佛分神聚攏香火,常常倚仗神通法力做些要挾神明之事,以彰顯自家寺廟有求必應。
比如麾下養了些妖魔鬼怪,專門尋那些有錢的人家去鬧騰,等人家去寺中請和尚降妖伏魔時自然是手到擒來。
有人到寺廟裡捐獻金銀燃香求子,便讓城隍神操弄轉生之事,將轉輪王處送來投胎的魂魄優先配給那些求子的人……
而這江寧龍王便是普善和尚操弄風雨的代言人,什麼時候有風,什麼時候下雨,圓覺寺的和尚開口必定會有應驗。
“好嘛,原來這龍君還是妖僧的幫兇來着……”張牧之忍不住暗道。
“小龍平日裡只是被圓覺寺的妖僧脅迫,操弄些風雨之事,成全他們靈驗的名聲罷了……”
“小天師只要稍稍打聽下便可知曉,小龍從未做過戕害百姓之事,這南京城附近幾十年來一直是風調雨順。”
江寧龍君見張牧之表情冷了下來,連忙開口解釋。
張牧之面色稍稍緩和:“如今我已將普善和尚除去,你當再無憂慮纔是,怎地反向貧道求助?”
江寧龍君臉上忍不住露出驚懼的表情:
“小天師不知,大概十來日前,那普善妖僧突然來到我這水府之中,要小龍今年自六月起,連續三月不得給南京城降雨!”
“我等龍神平日裡行雲布雨其實十分自由,只要不耽誤農時便可,看哪處乾旱了便降些雨水,有哪個法師開壇求雨,也可前去相助。”
“雖然小龍平日助那些和尚操弄些風雨,可哪裡肯行此害民之事?三月不下雨,不知有多少百姓要餓死了……”
“小龍據理力爭,同那妖僧爭鬥起來,被他打了一頓亦不曾屈服……直至這妖僧召喚出一尊邪佛降臨。”
“那邪佛金身有千手千眼,法力十分浩大,一隻手便將小龍擒住,威脅小龍說但凡今年六月之後有一滴雨水落下,便要取了小龍的性命。”
“而且那邪佛還說今年王朝氣數有變,邪氣上揚,正氣式微,當有災禍降臨,就算小龍不降雨亦不會受到天條懲處……”
張牧之沉默不語,思索片刻後沉聲問:“如今那邪佛已被王靈官鎮壓,龍君還有何爲難之處?”
江寧龍君面容愁苦:“小龍早已打聽得明白,那圓覺寺中的邪佛僅僅是一道分神……”
張牧之笑道:“既然龍君怕那邪佛找你算賬,而且早知邪氣上揚,不降雨也無妨,何不關閉水府,靜待旱災降臨?”
“到時候邪佛不會找伱麻煩,天庭也不會追究你的罪過,你又有何可擔憂的?”
江寧龍君正色道:“小龍好歹是太祖皇帝冊封的正神,豈能如那邪佛所願,坐看百姓受災?”
張牧之靜坐席上,沉默不語。
江寧龍君只好道:“那圓覺寺普善和尚,將他手下妖魔用完就丟,連那助他良多的城隍神亦棄之如敝履。”
“有此可見那邪佛應當也是如此行徑,小龍如聽了他的話,致使旱災降臨,事後就算上界不會追究,也難保不會有哪個厲害人物來尋我麻煩……”
“到時候那邪佛肯定不會來救我性命……”
張牧之心道:“這龍君是看我請王靈官鎮壓了邪佛分神,怕我到時候找他麻煩,纔會有這套說辭,否則他會怎麼選擇還兩說呢!”
“今日若小天師能救我一救,日後但凡有用得着小龍的地方,小龍絕不推辭!”
張牧之搖了搖頭:“實不相瞞,我那報應王化身坐鎮陰司推演天下大勢,確實得知了旱災將至的消息,今日來此也是想要你未來助我行雲布雨。”
“那邪佛神通廣大,縱使貧道今日答應助你,也難保不會有疏漏之處,令你爲他所害!”
“龍君欲要如何抉擇,今日正好一言而決!”
江寧龍君心中糾結片刻,突然面色一沉:“若我選擇關閉水府,置身事外,小天師會如何?”
張牧之面色平淡:“那我便罷了你的水神之位,然後將你打殺,再尋個聽話的蛟龍前來,讓文丞相封他做這江寧龍神!”說着一指旁邊的吳天祿:
“比如讓你這兒子當江寧水神,想來應比你容易控制的多!”
江寧龍君細細感應對面張牧之的修爲,發現其法力並不算高深,心中開始糾結不定。
“這道士倒是實誠,直接言明他並無把握從邪佛手中護住我的性命,不如……”
跪坐在張牧之案邊的吳天祿突然開口:“父親大人,孩兒有話說!”
“你有什麼說辭?難道真想做這江寧龍神?”
吳天祿連忙俯身而拜:“孩兒萬不敢有這等想法,只是有些話想要向父親大人講明!”
“你且說來!”
“父親大人相助邪佛,最終難免要被正道中人所殺!”
“父親助小天師降雨救災,雖然依舊有被邪佛暗算的風險,但卻非必死之局。”
“而且降雨救民本就是父親大人的職責所在,豈可因爲沒有追責便任憑旱災降臨?”
“就算萬一發生了不測,小天師以化身執掌幽冥,也可保得父親魂魄無恙,來世再修正果。”
江寧龍君吳乘龍恍然大悟:“吾兒說的有理!小龍今日願意拜入小天師麾下,以供小天師差遣。”
張牧之笑道:“你無需以龍君之尊入我門下,我身邊尚缺一道童,正好讓你這兒子當之!”
江寧龍君心有不甘,想要再說幾句,卻見吳天祿朝張牧之拜道:“願意拜入小天師門下!”
“你這兒子果然比你機靈!”張牧之說着伸手一點,一道紅光飛入吳天祿眉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