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果把他所看到的一切按照畫面切割的話,真正佔據了最大比例的還是咆哮的風暴海。
再往下數,也應該是如同幻影一樣突然出現在視線裡的銅柱,那銅柱高聳到天上,如同傳說中支撐世界的巨樹尤克特拉希爾的主幹,其上遍佈詭異而神聖的花紋。
但是隻要一眼看過去,無論是如同世界樹一樣的銅柱還是風暴海再或者被割裂的天空都黯然失色,所能看到的只有伏在純白的平臺上的那一抹純粹的黑。
那是一條龍,黑龍,老唐難以估算祂究竟有多大,黑龍環着銅柱盤成一個‘O’形,祂的雙翼微微收攏,黑色的龍尾墊在下頜底下,更多的部分順着平臺的邊緣垂入海里。
他跪了下去,他在黑龍面前匍匐如塵埃,動作輕盈的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詭異的,老唐理解了身體主人的心理:他很清楚他的跪拜不是做給別人看的禮儀,也不是爲了提醒黑龍自己的到來,他只是···只是很清楚,王座在這裡,皇帝在這裡,怎能不拜?
他不知道這樣沉默的跪拜與等待持續了多久,也許只有短暫到喝完一杯茶的時間,也許漫長過人類的一生。風依舊咆哮,浪依舊奔襲,他能聽到更遠的地方有戰鬥的聲音:人類的呼喝,和龍的悲鳴。
血的味道越來越重了,黑紅的血落到海里,順着潮汐席捲過四海,最後奔赴到這裡。他們周圍的海水已經不再是海水了,而是黑紅的,粘稠的液體。
“我殺了他。”
終於響起的不是人類的語言,老唐卻毫無障礙的理解了其中的意思。身體依舊一動不動,傾聽‘皇帝’的低語。
“你怎麼說?”
“逆臣皆死。”他聽到和‘皇帝’無二的語言從他口中吐出,如同古鐘撞響,也如同世界共鳴。隨着他的語言,世界都在隨着他的意志所改變。
而得到了這樣答案的‘皇帝’似乎一點兒都不關心臣民獻上的忠誠表明的態度,鱗片刮過金屬的脆響窸窸窣窣的響起。祂繼續自說自話。
“我應該保護他的。”
他沒有回答,只是擡起頭,黑龍緊緊的環着銅柱,祂的頭輕輕貼在銅柱側面——他突然明白了,這就是龍能做出的,等同於人類擁抱的動作。祂不是在環着銅柱睡大覺,祂是在緊緊的抱着銅柱···這就是‘皇帝’一步也不願意移動,要死死抓住的東西!
“沒錯,逆臣當死,所以我殺了他,又吃了他——他是我的弟弟,我應該保護他的。”
黑龍說道,然後又陷入了漫長的沉默裡,戰鬥的聲音越來越近,從他的背後,遙遠的海平線外,如熾日一樣的光芒逐漸在天邊亮起。老唐能感受到這個身體逐漸的緊繃,和他胸膛中快要衝開骨骼的憤怒。
古人有云,死國可乎?對他來說,爲面前的‘皇帝’而死,就是他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就是他一直堅持的信仰和忠誠。
但他不能動。
因爲‘皇帝’沒有動,祂沒有下令,所以就算他的憤怒都快要點燃了自己,卻還是一動都不能動。
彷彿在等待着更多的來客,又像是在等待着某個約定好了的時間。漫長的沉默後,‘皇帝’終於再次開口。
“離開吧。”
“······”
他能感覺到自己一瞬間停滯的心跳——但是在那之前,‘皇帝’已經做出了決定。
“我命令你,離開。”祂說道,一如既往,神威輝耀:“繼續執行我交給你的任務,哪怕再次回到繭中,哪怕無數次從繭中醒來,哪怕身軀變成螻蟻——”
“我——”
“你要活下去。”
‘皇帝’淡淡道。祂慢慢的舒展開身體,雙翅展開後彷彿能遮蔽整個天地。直到這時,對着天光老唐才發現祂並不是純粹的黑龍,祂漆黑的鱗片上有着純白的紋路,在光直射下才微微顯露出來。
“你把康斯坦丁藏了起來,這很好,你做了正確的決定。你當保護他,直到再次舉起戰旗的那天。”
“可是——”
“回答我。”
黑龍睜開了眼睛,純金的龍瞳比天上的日輪更明亮更神聖。他注視着自己的臣民。
“做得到嗎。”
“——”
他沒有回答,但是老唐能感覺到他點頭的力度,那力度大到好像要把頭甩下來看看一腔血是否還是碧色。等到了他的回答,黑龍露出了一個類似於微笑的表情。
“那麼,逃吧。”
祂宣佈道。下一秒,老唐的視野急速轉換···他飛了起來,沒有停留,飛起來之後立刻扇動翅膀,更多的力量通過語言被加持在了身上。他如同離弦的箭矢,也如同倉皇的逃兵一樣衝了出去。
空間的距離被迅速的拉開,短短數秒內,通天的銅柱已經消失在了海平面上,他聽到了‘皇帝’的笑聲,熾日的輝耀最終包裹了銅柱,光輝裡的‘人’站在小道上,仰望黑龍——
他垂下頭,下方的海面雖然依舊風浪不止,卻已經不再是血海了。直到這一刻,他纔看清楚了自己的倒影。
——一條青銅色的龍。
下一秒,他驚醒了過來。
冷汗已經溼透了脊背和牀單,老唐一下子坐了起來,他下意識的就要去摸枕頭底下的槍,抓到槍了又找不到目標,房間內的每個陰影在他眼睛裡都像是扭曲的人體。憤怒如同□□一樣在他胸腔裡跳動,如果不發泄出來,彷彿隨時都能把他炸成一灘血肉。
不知道花了多久,他最終恢復了一點兒意識,老唐能聽到自己粗重到彷彿快要扯破了的風箱的喘息在房間裡迴盪。他感覺到自己的手在顫抖,男人咒罵了一聲,他把槍塞回了枕頭底下,然後隨便撩起被子擦了把臉。老唐試圖按照很早的時候他的心理醫生交給他的方式,深呼吸,想點兒美好的事情,但是他什麼都想不到。
他滿腦子都是那句話。
——他是我的弟弟,我應該保護他。
“媽的。”
他捂着臉,深呼吸了半天,卻一點兒作用都沒有,心臟還是跟幹了一瓶敵敵畏一樣不安分的狂跳,他能感覺到脊背發麻的針刺感。那通常是大事不好的預感——比如忘記了重要的約定,比如做錯了一件大事兒,比如欺騙了不能傷害的人。
“我有個弟弟,我要保護弟弟,他是我弟弟——”
重複了幾遍,老唐都差點兒相信了他之所以脊背發涼是因爲他要去趕着搶救他弟弟,可他孤家寡人走了這麼多年,哪來的一個弟弟?
最後一次深呼吸,老唐最終放棄似的抹了把臉,他爬起牀打開電腦,登陸QQ,美國人民並不常用這個軟件,老唐中國的朋友說實話沒幾個,他整個QQ好友加起來不超過五指之數。而現在,正巧有一個人的頭像是亮着的。
他抖着手指雙擊開了對話框,然後噼裡啪啦的打上去了一段話。
‘明明,我覺得我有個弟弟。’
林陽從不知道他的好基友老唐同志是個神經病。
雖然遊戲宅總歸會是有點兒抽風,在外人眼裡看來也可能多半有點兒神經質,但是神經病和神經質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東西。作爲盛產神經病的卡塞爾學院的校長,林陽判斷神經病的眼光還是很值得信賴的
——不,不是說林陽非要給老唐打個神經病標籤,而是飽經磨礪的二週目路校長瞪着對話框裡對方發來的那句話,除了老唐也他媽神經病了神經病這東西還能傳染嗎等等吐槽,着實不知道該有什麼反應。
孤寡多年突然發現自己有個弟弟就算了,什麼叫你覺得你有個弟弟?
有沒有弟弟這種事情還能覺得嗎?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薛定諤的弟弟嗎?
你以爲弟弟是熱水嗎可以隨便多來點兒?
雖然諸如此類的吐槽堆滿了腦子,但是最後落到對話框裡的,林陽還是選擇了一個更容易展開話題的問題,而不是直接一句別說夢話了再去睡六個小時吧。
‘爲什麼突然覺得你有個弟弟?’
對面回答的很快,林陽不用猜都知道老唐一定是蹲在電腦前等他的回覆,所以才能第一時間給出答案。
‘有點兒難解釋。’
‘試着解釋一下?’林陽飛快打道,他身後上鋪的芬格爾翻了個身,嘟嘟囔囔了點什麼,他趕忙放輕緩打字的動作以免吵醒室友:‘我理解能力應該還是過得去的。’
‘萬一過不去呢?’
‘那你換個方法再解釋一遍咯。’
對話到這裡,林陽鬆了一口氣,他的手從鍵盤上拿開。十指交叉,手肘支在桌面上。他把下巴壓在指關節上,看着對話框上面提示對方正在輸入···然後就輸入個沒完了。
還能交流,基本邏輯還在,最重要的是,還有心情跟他開玩笑。
林陽在心裡鬆了一口氣,由此可見老唐的問題並不嚴重,至少沒嚴重要被馬上拖去斬首不可挽回的地步。
那就好,沒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那就一切都好說。
那邊的老唐顯然沒有路明非鬆了一口氣的悠閒,對方正在輸入的提示消失又出現了好幾遍,最後發出來的反而是在路明非預料之中的非常短的一句話。
‘我做了一個夢。’
‘······’路明非回過去六個點,他頓了頓,纔跟上一句玩笑:‘聖哥瑪麗唐?’
‘滾滾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