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一千零五十四年冬,邕州。
一年一度的“松香園”詩會如期舉行,和五年前相比,如今的詩會顯得有些不夠隆重,原因無它,新皇李德厚並不像先皇一樣熱衷於詩詞,所以此次詩會並無朝中大臣在場.京中大儒歐陽希夷、右相之弟王明陽等人倒是如期而至,只不過這兩人於文人士子之間聲望雖隆,但至今仍是白身,作爲齊魯一地的最高長官,樑思超知府迫於和宋魯的關係,也不得不來到這裡,但也是興致缺缺。
文人才子雖也來了不少,但和往年相比,總顯得有些蕭條。
在大多數讀書人眼中,朝廷早就已經開始遺忘這場詩會,所以此次來“松香園”的多是一些真正喜好詩詞而且沒多少功利心的讀書人,這些人學問是有的,只不過因爲很多原因,一直仍是白身,並未謀得一官半職。
有絲竹聲響起,誰都沒有料到,京師名妓唐圓圓竟然也是如期而至,這五年以來,還有不少人記得當初秦鵬那首《沁園春》自唐圓圓唱過後所引起的轟動。
自秦鵬消失後,唐圓圓再也未曾到過“松香園”,此次突然造訪,倒令很多讀書人起了一些別樣的心思。和五年前相比,女子似乎並未有多大的變化,她仍然年輕而且漂亮,加之年紀已長,早已褪去了青澀稚嫩,如今看來,反倒更能讓人產生一些美好的遐思。
和唐圓圓相比,宋魯真的是老了。他鬢邊已然添了許多白髮,腰也傴僂了起來,只不過他精神依舊,說話仍然中氣十足,僅聽聲音,絲毫不顯老態。
“諸位,承蒙先皇厚愛,一年一度的‘松香園’詩會延續至今已有差不多十二個年頭,與先皇相比,當朝陛下雖然不怎麼喜好詩詞,但也並不反對我等召開詩會。今日來的都是各方名士,希望能有好的詩詞傳世,也不枉我等求學一場。”
宋魯說完這番話後便退了回去,當下便有人接着說道:“宋老費心了,我等既然自詡爲文人,當不致讓‘松香園’蒙羞……”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相互吹捧,文人嘛,不給對方戴戴高帽,怎麼顯得出自己虛懷若谷?
這樣笑鬧了一陣,便有人開始搖頭晃腦的吟起詩來,緊接着便會有人附和,不多時,好幾首詩詞接連出場,倒是也掀起了一段小**。
宋魯點頭微笑,王陽明也是微微頷首,與往年相比,今年涌現出的這些詩詞質量明顯更上一個層次,雖然暫時還未有傳世之作出現,但從整體來說,今日到場的這些文人倒也不算是浪得虛名之輩。
自從右相王倫莫名死亡後,王陽明遭受了巨大的打擊,不管兩人生前再怎麼合不來,但畢竟是一母同胞,如今哥哥已死,對於仕途他反倒看得更加淡然了。雖然憑着此人的才學,入朝爲官那是綽綽有餘,先帝李天易也表達過這樣的意思,但王陽明卻堅決請辭,這樣一來,他在明間的聲望卻是更高了。
臨近中午,松香園照例會宴請今日來此的這些文人士子,衆人正在爲座位一事謙讓,冷不丁門口有人喊了句:“秦公子駕到!”
滿場俱靜,就連宋魯也是站起身來,坤着脖子向門口張望,王陽明、歐陽希夷等人更是振衣而起,能夠讓老管家親自喊出聲的,除非是當朝大儒或者官至三品以上的文人,一般參加詩會的管家也就只是敷衍幾句,絕不會這樣大張旗鼓的呼喊。
宋魯雖然隱隱的有些猜測,但並不能完全確定來的人就是他,唐圓圓在聽到這聲呼喊後心跳驟然加劇,難道真的是他?
屋門被推開,連帶着屋外的風雪也灌了進來,一個年輕人頭戴斗笠,緩緩的步入大廳,他四顧望了一番,摘下斗笠,露出一張英俊的臉龐。
唐圓圓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時,不知怎的心中便有些發酸,來人面帶微笑,與五年前相比,他幾乎一點都沒變,仍然是那副懶懶散散的樣子,但認識他的人都能明顯的感覺到,他的氣質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五年前的秦鵬灑脫、成熟而穩重,五年後,他變得更爲睿智和超脫,隨意一笑,便給人春風拂面的感覺。
他朝着宋魯和歐陽希夷、王陽明等人拱了拱手,含笑說道:“小子來遲,還望各位恕罪!”然後轉頭向着一幫文人士子道:“秦翼飛,見過大家!”
在座的有認識他的,也有不認識他的,但不管是認識還是不認識的,大抵都聽說過那首轟動一時的《沁園春》,當下便有人含笑和他打招呼,宋魯等人也是微笑寒暄。
對於這些身處民間的讀書人而言,秦鵬的所作所爲雖然他們並不清楚,但有消息稱,這個秦翼飛和當朝國師關係非同一般,據聞就連先皇本人也對他大爲激賞。
傳言聽的多了,也就信了,此刻不管是出於什麼樣一種目的,幾乎所有人對秦鵬都表示了相當程度的友好。禮多人不怪,無論傳言是真是假,和秦鵬交好,對自己並無任何壞處,既然這樣,何不趁此和此人拉好關係,萬一他真如傳言中所說,或許能夠助自己一臂之力也說不定。
當然,並非所有的士子都抱有這樣的態度,但趨利避害是人之本性,對於大多數讀書人來說,能夠幹一番事業還是不錯的,自己如果能夠搭上秦鵬這艘船,無疑要省去很多年的努力。
酒宴已開,衆人分別落座,酒過三巡,宋魯起身說道:“翼飛啊,自上次一別,至今已有五年矣。老夫雖不在廟堂江湖,但也多聽翼飛的諸多事蹟。以一己之力破北狄十數萬大軍,翼飛所能,當真是世所罕有。
老夫與你父秦大義相交莫逆,與你也算是忘年交,翼飛失蹤五年,老夫也是頗多牽掛,如今看你安然回返,老夫也算是了了一樁心事。今日值此盛會,翼飛何不再賦詩一首,也好爲當下的讀書人樹立一個榜樣?”
宋魯這番話說的聲情並茂,似乎他和秦大義、秦鵬兩人有多大的交情,其實知道內情的人都清楚,宋魯姿態放的如此之低,當是爲自己的兒子考慮。
宋魯有三子,長子經商,次子爲官,三子不學無術,整日的偷雞摸狗,前段時間因爲人命案而被抓進了邕州大牢。
雖然他人脈深厚,即便是知府樑思超也要給他三分薄面,但此次案件極爲惡劣,刑部下了嚴令要徹查此事,宋魯老來得子,對這個老三極是寵愛,最近聽聞此事連皇帝都驚動了,他不由的有些心慌。
別人不清楚,但宋魯卻是知道秦鵬能耐的,這時候和秦鵬拉近關係,也就不足爲怪了。
這些內幕在座的只有寥寥數人知曉,大部分讀書人還是衝着秦鵬的名氣而來,此刻聽聞宋魯的這番話,這些文人便多少起了一些比對的心思,於是酒桌上便有許多人開始附和。
自秦鵬出現後,唐圓圓一聲未吭,只是時不時的拿眼光看他一眼,神情間多少有些複雜。
自己和秦鵬也就只見過區區幾面,總覺得此人雖不拘禮法,但爲人灑脫幽默,於詩文一道研究頗深,別的倒也沒有什麼。
只不過這五年以來,自己時不時的會聽聞秦鵬之名,他身爲二皇子的老師,又是皇帝欣賞的對象,即便是當朝國師,也對他頗多敬重。
他以一己之力拒北狄於墉州,當朝無論是歐陽先生還是陽明先生抑或是右相王伯伯,每每提到此人,總是頗多讚譽之詞,自己聽的多了,慢慢的心中便會有些羞人的想法,直至此刻秦鵬再次出現,女子驀然意識到自己的身世,便不由感傷起來。
衆人盡皆要求秦鵬賦詩一首,也有人多少心中有些不服,這個秦鵬看着年紀輕輕,而且自五年前那首《沁園春》後,便再無佳作問世,想來也是偶有所得,至於此人的才學,未必便有衆人所說的那樣誇張。
秦鵬連番推辭,只道自己是順路過來,並未打算做什麼詩詞。他這樣一說,衆才子便更是不屈不撓,非要讓他當場做首詩出來,無奈之下,秦鵬只好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勉爲其難,只不過這只是臨時拼湊,如果做的不好,大家也別笑話。”
轉首又對唐圓圓笑道:“唐姑娘,五年未見,風采依舊。今日這首詩,待會兒還得麻煩唐姑娘吟唱,我在這裡先行謝過。”
唐圓圓驀然漲紅了臉,她心情激動——原來秦鵬還記得自己。心緒激盪之下,反倒不知道說些什麼纔好,只有點點頭。
秦鵬略一沉吟,便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這首詩是李白的一首《將進酒》,此刻酒宴正歡,倒也不虞是否扣景,反正剽竊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這廝現在的臉皮相較於五年之前厚多了,這首詩吟完,他臉不紅心不跳,看着一幫文人鴉雀無聲,心中卻也不由得意。
宋魯此刻多少有些後悔,自己明知道面前的這個年輕人詩情非同一般,幹嘛還要急着逼他寫詩?如此豪邁的一首詩作砸下來,在場的諸人誰能受得起?
五年前就因爲秦鵬的一首《沁園春》,搞得那次詩會開得沒滋沒味,因爲大傢伙在那以後,幾乎都沒什麼勇氣去和秦鵬的詩詞相比對,境界相差太遠,一幫文人垂頭喪氣也就不在話下。今日相較於五年前,更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個秦鵬的腦袋究竟是什麼做的?怎麼隨隨便便一張口,餘人便被壓制的喘不過氣來!
“叮咚”之聲響起,不知何時,唐圓圓已然擱琴與膝間,她微啓檀口,輕聲唱道:“君不見……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
歌聲繚繞,衆人隨着歌聲的起伏,心情自有不同,但總的來說,這首詩是大氣的,是灑脫的,也是豪邁的,加之酒勁上涌,席間有不少人便開始和着樂聲唱了起來。
宋魯見狀,只能嘆口氣,心中卻不無疑惑,秦鵬一經失蹤便是五年,剛一露面就直奔松香園而來,難道僅僅只是過來湊湊熱鬧?此子並非熱衷於交際之人,他此次來這裡,究竟有何目的?